第18章
018
洞中山風料峭,時不時朝人奔襲而來。
郦酥衣原以為,接下來這後半夜,同樣也會過得很不太平。
最起碼她應該是無法好眠的。
然,令她意外的是——不知曉是不是今日太過于困頓勞累,郦酥衣将氅衣往身上一搭,竟這般昏昏然沉睡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夢。
一個有關于沈蘭蘅的夢。
在夢裏,二人同樣身處在萬恩山的洞簾中,她方替着對方将手臂上的傷口處理好,下一刻,男人竟勾着她的下巴壓了過來。
他的氣息溫熱,細細聞起來,他身上還帶着一種獨屬于蘭花的清香。
夢中她仍是分外懼怕沈蘭蘅,被對方如此“挾持”着,少女的身子不禁發起抖。男人有一雙狹長的鳳眸,他眼底的光影缱绻而下,竟将臉湊近了些,問她:
“為何要替我包紮傷口?”
“你這般緊張我的胳膊麽,郦酥衣?”
但在夢中,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語,眼睜睜看着自己将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脫口而出:
“我并非是在替你包紮,而是在替沈頃包紮。”
“我緊張的也不是你的胳膊,而是沈頃的胳膊。”
男人一怔,神色變了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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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滔滔不絕:“你與世子爺用的是一具身子,你的傷口便是他的傷口,你的胳膊自然也是他的胳膊。我并非是舍不得你,而是舍不得沈頃吃這樣的苦、遭這樣的罪。世子爺是個好人,好人應當是有好報的——”
“她”話音方落。
下颌處間忽然一道力,夢裏的沈蘭蘅像一頭發瘋的小獸,手指緊攥得“嘎吱”直響!
“好人?”
他眼中閃過一道寒光,冷笑,“他如何算得上是好人?!”
“他把我一個人留在黑夜中,讓我獨自承受黑夜的寂寞苦楚。而他自己呢?正人君子,光風霁月,人人稱道!是,他是人中龍鳳,是天之驕子,是國公府旁人高攀不起的世子爺!而我呢?他享那些榮華,受那些富貴的時候,何曾想過黑夜裏的我?”
“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了,從沒有人知道過我的存在。我原以為他會知道、會記得我的,可到頭來,他還是把我忘了……”
“郦酥衣,你說,他這樣背信棄義、陽奉陰違之人,如何算得上是個好人。你若是我,你又如何能甘心,如何能咽的下這口氣?!”
黑夜的盡頭,是他寫滿了不甘的、冷白的臉龐。
郦酥衣一個激靈,自榻上打坐而起。
入眼的并不是萬恩山的光景,而是熟悉的床帳紗幔。八角薰籠內彌散着檀木香的氣息,随着風一吹,悠悠然朝人面上拂來。
雕花窗棂,銅鏡古琴。
是她的蘭香院。
“夫人醒來了!”
見她終于轉醒,正端着銀盆的女使高興地朝院外喚了一聲。不一會兒,立馬便有婢子魚貫而入,圍站在床帳邊。
“夫人,您可終于醒了。您都不知,您昏睡了一天一夜,可把奴婢們都吓壞了。”
為首的是個面生的丫頭,郦酥衣有些記不起來她的名字。
她四下觀望,卻始終不見玉霜的人影。
見狀,那丫頭便福身道:
“夫人是在找玉霜姑娘罷。自那夜夫人您回來後,玉霜姑娘自知罪過,不該将您一個人留在萬恩山,自請領罰跪在蘭香院門口了。奴婢與旁的丫頭說也說過了,勸也勸過了,玉霜姑娘就是說什麽都不肯起來。她說了,你若不醒,她便不吃不喝地在門口跪着,您什麽時候醒了,她再什麽時候起來。”
聞言,郦酥衣微微一驚,趕忙喚了婢子将玉霜扶回屋。
這件事,說到頭來也怨不得玉霜。
小丫頭待她也是一片忠心。
方轉醒,她只覺得口幹舌燥,還不等婢子遞來溫水,郦酥衣又立馬問起沈頃的事來。
對方道:“世子爺與您一樣,也昏迷了一日一夜。望月閣那邊還沒傳出個話兒來。”
說也奇怪,沈頃的身子明明比她硬朗康健上許多,這次遇險,她竟比沈頃醒來得早。郦酥衣匆匆梳洗一番,便趕忙去了望月閣,方一走進院,便看見正守在房門口的魏恪。
沈頃還未醒。
大夫說,世子爺右臂受了傷,所幸處理及時,否則日後怕是不能上陣拿槍了。
聽到這話,老夫人兩眼一黑,險些在前堂暈了過去。
芸姑姑趕忙将長襄夫人扶住。
緩了好一會兒,婦人才順平了氣兒。見她此般憂慮,大夫趕忙寬慰。沈頃的胳膊已無大礙,但需些時日靜養,短期內不得舞刀動槍,待過上幾個月便可休養好了。
“依世子爺的身子,或許都用不了幾個月。世子爺身子康健年輕,不會留下什麽後顧之憂。”
至于此次昏迷。
大夫道,世子與夫人,皆是染上了風寒。陰邪之物驅體,以至于昏迷。
芸姑姑正扶着長襄夫人,聽到“陰邪之物”這四個字眼時,不知是不是錯覺,竟見老夫人的面色白了一白。
當日下午,國公府便請來了做法的大師。
當郦酥衣走進望月閣時,正見一行人手執着紅、白兩色旗,往房梁上挂。
見狀,她不由得好奇問道:“這是在做甚?”
下人不敢瞞她,如實回答:“回世子夫人。前來診治的大夫說,世子爺興許在山中撞見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一時陰邪入體,老夫人聞言,便為世子爺尋了名大師前來驅邪。”
陰邪入體?
郦酥衣眼神閃了一閃。
她心中暗忖,對方口中的“陰邪”該不會就是那位“沈蘭蘅”罷。
若如此,那她希望那名大師身上真有什麽本事,将“沈蘭蘅”自沈頃的身體裏驅逐出去,逐得越遠越好。
正思量着,大師在芸姑姑的帶領下,恰好朝着這邊走了過來。
“這位是我家夫人。”
大師朝她一禮:“見過世子夫人。”
郦酥衣微笑點頭,算作回應。
芸姑姑說,他極擅長捉鬼驅邪之術。待芸姑姑走後,她斟酌良久,還是單獨找到了那名道士。
聽了她的訴求,對方先是驚了一驚 而後問道:“一體兩魄?夫人知不知曉,附身在你朋友身體上的魂魄乃是何物?”
“我……不知。”
她确實不知“沈蘭蘅”是怎麽來的。
許是某一處的孤魂野鬼。
聞言,那道士在“百寶袋”中搜尋了陣,取出一只镯子。
“此镯名為束魂镯,專鎮陰煞之物,夫人可讓友人将其戴在手上。”
郦酥衣接過镯子,喚下人帶着道士去領賞。
屏退左右侍女,她獨自來到沈頃房間。男人還未轉醒,他平躺在床榻上,薄薄一層光影穿過雕花窗棂,落在他冷白的面頰之上。
此時還是正午。
即便他突然轉醒,郦酥衣面對的人,也是溫和儒雅的沈頃。
既如此,她放下心,帶着那只手镯走到床前坐下。床紗微擺着,搖得光影潋滟又斑駁。和煦的風撲了一層,空氣中盡是他身上的蘭花香。
安靜,清雅,閑适。
郦酥衣眸光動了動,忍住心中情緒,蹑手蹑腳地将沈頃的左手自褥子裏取了出來。
銀色的镯子,與他的手腕很是相襯。
她細軟的手指掰開銀镯的口子。
将镯子戴上去的那一瞬,郦酥衣腦海中忽然浮現過那日大雪封山,男子一人一馬,衣袍獵獵而來。
冷風揚起他的衣袍和發尾,見了她,對方不顧一切地飛撲而來,滑跪于地将她抱起。
日影熹微。
床榻之前,郦酥衣閉上眼。她顫抖着鴉睫,在心中默默祈禱着:
沈頃,祝你不再被惡鬼纏身,
祝你餘生都平安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