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025
冷風拂過長夜, 這一場雪無聲地落下來。
臨近了年關,原本就寒冷的冬夜愈發悄怆凄清。雪粒子被風雨裹挾着,拍打着窗棂撲撲地朝t下飛落。幹淨的廊檐上挂滿了雪,遠遠望去, 素淨的雪白色連成一片。所幸這場雪來得急, 去得也急,待第二日清晨時, 院子裏的積雪已然融化了七八分。
一道驚慌失措的尖叫聲, 打破了望月閣的寂靜。
有丫鬟死了。
死在望月閣, 死在世子爺的房間裏。
屍.體被發現時,她的四肢已經僵硬得不成樣子。冬日天寒, 屋內火盆裏的炭火燃盡了, 地上那一灘駭人的血跡亦凝固成了一片,在這個冬季的清晨,顯得尤為陰森可怖。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她的身側,正躺着方過門不足一月的世子夫人,郦酥衣。
被發現時, 郦酥衣正昏迷不醒。
她倒在血泊裏, 素淨的衣裙被殷紅的鮮血染濕。少女瓷白的面容上沾了些血跡, 整個手掌更是紅得駭人。
侍人吓了一跳, 忙不疊走上前去, 夫人氣息尚在, 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衆人手忙腳亂地将世子夫人擡到床上去, 又匆匆喚來了長襄夫人。
國公府鬧出了一條人命, 雖然死的是個丫鬟,但這也終歸不是一件小事。
有人認出來:“這、這是秋芷丫頭!”
是世子夫人的陪嫁丫鬟, 秋芷。
前些日子,因頂撞世子夫人、秋芷被世子下放到浣衣間的事在國公府裏傳得沸沸揚揚。秋芷丫頭與世子夫人有過節的事,更是人盡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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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秋芷不明不白地死在望月閣,世子夫人又如此不明不白地正巧躺在她身側。
除二人之外,在場再沒有旁的人。
長襄夫人趕到時,郦酥衣恰好轉醒。
果不其然,她一醒來,周遭烏泱泱圍滿了一大堆人。芸姑姑、玉霜、素桃……
以及,面色大變的長襄夫人。
老夫人俨然是受到了驚吓。
她的身子往後仰了仰,所幸有芸姑姑扶着,才未昏倒過去。
見狀,芸姑姑聲音疾厲:“都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快把人擡下去!要是沖撞了老夫人,有你們好果子吃的!”
得了令,下人慌忙應了聲,忍着嘔意将模樣慘烈的秋芷擡了下去。
唯有玉霜呆愣在原地,一雙眼中摻雜着憂慮,怔怔地望着榻上面色同樣煞白的主子。
郦酥衣的頭極疼。
昨天夜裏,自從被沈蘭蘅騙着喝下那一碗湯藥後,她便察覺自己的身子變得不對勁了。起初,她還只是身體綿軟無力,然,越往後,郦酥衣便越發覺得自己體內窩着一團無名的燥火。那團火越燒越旺,越燒越旺,甚至妄圖将她那一具冰冷的身子燒成灰燼!
深夜在眼前一點點放大,迎着冰冷的寒風,她逐漸失去了意識,昏昏沉沉睡去。
再一睜眼,便是眼前。
烏泱泱的人群,望向她面露警惕的芸姑姑。
衆人不得不警惕。
料想堂堂國公府,出了這一樁極慘烈的命案。
始作俑者,還極可能是這位剛過門沒多久的新夫人。
雖說郦酥衣是沈頃八擡大轎、名正言順娶的世子夫人,可一個月前,她還是郦家那等小門小戶養出來的女兒。這短短二十天,不足以讓芸姑姑真正将她當成沈家的主子看待,也不能讓長襄夫人将她真正看做成自己人。
芸姑姑目光滑過郦酥衣那一張慘白的臉,又重新望向老夫人。
國公府勢力滔天,只死了個下人,還不足以上報官府。
可他們還得在這宅府裏,将郦酥衣好好審一審。
……
且說另一邊。
沈頃一襲雪氅,捧着一本卷宗,坐在桌案前。
他辦事一向嚴謹,尤其是處理公事,更是一絲不茍,容不得有半分馬虎。
但今日,眼瞧着卷宗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他卻有些看不進去。
男人伸出手,輕輕按壓太陽穴。
不知為何,自今日上衙起,他的右眼皮跳得很厲害。
與之一起的,還有隐隐的偏頭痛。
今日他是在偏院裏醒來的。
醒來時,身側沒有旁人,他兀自安穩地躺在那一方小榻上,床榻邊搭着的是他那件雪白的狐氅。
見狀,沈頃不由得攏起眉頭。
自己昨夜怎麽宿在了偏院裏頭?
他完全沒了印象。
平日裏,他鮮少去偏院,更罔論會一整夜宿在這間房子中。他明明記得,自己昨夜的記憶截斷在回門時的郦府之中。
最後的印象……明明停留在與郦父最後的交談上。
有人往暖籠內添了塊熱炭,暖醺醺的香風拂面,熱氣一點一點,彌漫上他那雙精細的鳳眸。
沈頃的視線頓在卷宗之上。
就在他思索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麽的時候,忽然有小厮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守門之人知曉對方是沈世子的家仆,并未攔着。
“世子爺,世子爺——”
那小厮的聲音聽上去甚是焦急。
沈頃擡首。
原本晴朗的天,不知在何時陰沉下來,低壓壓的陰雲環繞在天際,壓得人有幾分透不過氣。沈頃心想,再不出少時,這場大雨便要落了。
不知是雨還是雪。
周遭的氣氛低沉得吓人。
他放下手中卷宗,看着迎面跑來的家仆,聲音平淡:“出了何事?”
對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好了,世子爺。夫人她、她……她出大事了!”
……
陰雲逼仄。
朝着偌大的庭院死死傾壓下來。
老夫人緩過了神,坐在軟椅之上,捧着手爐,面色不善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說實話,她并不喜歡郦酥衣這個兒媳婦。
雖說這一樁婚事,讓她的病情得到了好轉,但對方總歸是小門小戶出身的,上不了什麽臺面。
不僅如此,前些日子萬恩山的事,已然讓她對眼前這個女人有了許多偏見,如今見對方在自己面前跪着,老夫人垂眸,朝着郦酥衣那張瓷白幹淨的小臉睨了過去。
少女斂目垂容,乖順地跪在那裏。
脖頸細長,烏發披肩。雪膩酥香,嬈柔可憐。
長襄夫人面色變了變,在心底裏暗道。
狐媚。
真是狐媚,竟還能勾了老二的魂兒去。
她是看着老二長大的,知曉他是何等的清心寡欲,持重守禮。
從小到大,對方從未做過任何出格的事,也從未做過任何一件事,叫她這般不省心。
直到那天,她聽聞,老二與眼前這個女人一同困在了皚皚雪山裏。
二郎一貫穩重,若非為了眼前這一個女人,怎會做出如此冒險之事?她越想,越覺得胸中發堵,望向郦酥衣的眼神也不禁變得淩厲了些。
在國公府,主子處置不聽話的丫鬟,是最尋常不過的事。
但她是郦酥衣,是剛過門沒多久的新媳婦,更是老夫人眼中的,紅顏禍水。
長襄夫人身子往後靠了靠,同芸姑姑道:“去取家法。”
所謂家法,向來都是袒護家中主子,而為府邸裏的下人們單單置備的。
芸姑姑跟了老夫人這麽久,慣會察言觀色,一聽她這麽說,便立馬會意。
不一會兒,湘水閣裏,沈冀的一雙妻妾也循聲過來了。
沈冀成日在外花天酒地,徒留這一對妻妾在湘水閣裏。二人本就憋悶得無聊,一聽有好戲看便匆忙趕了過來。
妯娌們看熱鬧不嫌事大,只見芸姑姑手裏頭攥着戒尺,上前對郦酥衣道:
“那婢子,可是夫人您捅死的?”
郦酥衣跪在地上,垂着眼,道:“不是我。”
老夫人冷笑了聲。
“那丫頭被發現時,屋裏頭就只有你一個人。你說人不是你殺的,那除了你,還會是何人?”
聞言,不乏有人着急道:“是啊,世子夫人,您說說您還看見了誰?說出來,也好證明您的清白。”
她還看見了誰?
她很想說她看見了沈頃,還看見了沈蘭蘅。
見她啞口無言,芸姑姑只好搖搖頭。
“依沈家家法,草菅人命者,受鞭刑三十三,罰跪祠堂。”
婦人走上前,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而後朝身後道:“取鞭子來罷。”
“等等。”
芸姑姑:“世子夫人還有什麽話要說?”
冷風拂來,撲打在郦酥衣面上,她冷靜道:“倘若人真是我殺的,秋芷死在了望月閣中,我大可以溜之大吉,為何獨留在此處,坐以待斃?”
少女一雙眼眸烏黑清亮,緊盯着正要給她定罪的老夫人。
果不其然,郦酥衣此言一出,周遭又響起人群的騷動聲。
被新婦如此當衆頂撞,長襄夫人俨然面露不悅。見她這般,芸姑姑只好嘆息了聲:
“夫人,您就認了這罪罷。早些認罪,也免受些皮肉之苦。”
跪在地上的女子蹙起眉頭。
“你們這是言行逼供。”
黑雲傾壓,周遭風聲愈大,也将人身上吹刮得愈發寒冷。冷風侵襲着少女孱弱的身段,于她正前之方,長襄夫人一改面上慈祥之色,冷聲質問她:
“你說不是你,可你既不t說在場的還有何人,又不說自己為何暈倒在此處。前些日子我便一直想問,你瞞着府裏人鬼鬼祟祟跑到萬恩山究竟是為了何事,今日你若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這三十三道鞭刑,你可就真是挨得不冤。”
疾厲的風聲與對方的話語一同襲來。
“你這般委屈,那便同老身說說,若那婢子真不是你殺的,在場的除了你,究竟還有誰?!”
“是啊,夫人。您說說,昨日還有何人在場?”
“對啊,究竟還有何人在場……”
罔論老夫人怎麽說,一直伺候郦酥衣的婢子玉霜也了解她的脾性,世子夫人性子溫軟,怎會行如此殘忍之事。
她忍着上前的沖動,一雙眼望向郦酥衣。
“夫人,您快說說。說出來,老夫人自會為您證明清白。”
會為她證明清白嗎?
郦酥衣眸光晃了一晃。
倘若她現在開口,殺死秋芷的,正是她們敬仰的世子爺呢?
不等郦酥衣言語,院門口,忽然有人高喚出聲:
“世子爺,您怎的下衙回來了?”
沈頃竟回來了。
她跪在地上,聞聲朝後望去。遠遠地,便聞見一道若有若無的蘭香。那人一襲雪氅,在侍人的簇擁下正朝這邊走來。
路過她時,沈頃下意識朝她看了一眼。
“母親,”男人端正朝座上一揖,問道,“酥衣她犯了何罪?”
老夫人氣得說不出話,未出聲,只朝着芸姑姑擡了擡下巴。
後者走上前。
“世子爺,世子夫人昨夜殺了名婢女,老夫人如今正在審問她。”
“殺了人,”聞言,沈頃又問道,“她殺了何人?”
芸姑姑答:“是夫人的陪嫁丫鬟,秋芷。”
“如何殺的,在何時何地殺的?”
“應是昨天夜裏,就在此處,用匕首殺的。”
即便有侍人清掃過,可地上仍殘存着斑斑血跡。沈頃眸色微疑,瞟了眼地上。
緊接着,他又問:“兇器在何處?”
“兇器……”
她這邊還未答,立馬有侍女走上來,怯生生地呈上一把匕首。
“便是這把匕首。今早奴婢來望月閣時,地上就掉着這把匕首,夫人的手上都是血跡,暈倒在那裏。”
沈頃目光落在那柄沾了血的匕首之上。
只一眼,他登時愣在了原地。
緊接着,他下意識摸向自己空飄飄的袖袍。
不可能。
因是常年行軍打仗,風裏來雨裏去,沈頃養成了防身的習慣。即便是回到了京城,他也成日在袖中藏着一把匕首。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是不會将其取出來。
而如今,那應藏在他袖袍中的匕首,如今卻出現在他的面前,出現在這大庭廣衆之下。
而他的母親,此刻指着那把他絕不會認錯的匕首,同他講。
他那膽小柔弱的妻子正是用這把刀,殺死了她的陪嫁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