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更)

024(二更)

偌大的內卧, 燃着袅袅暖香。

香霧陣陣,自八角薰籠中彌散,漸漸地将無邊的黑夜填滿。秋芷推門而入的時候,房中已是一片昏黑, 世子爺并未燃燈, 想必已經是歇息下了。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發雀躍。

少女聲音細軟, 像只貓兒, 輕輕朝着床那邊喚了聲:

“世子爺。”

“世子爺, 您歇下了嗎?”

半晌,沒有人回應。

秋芷解開外頭罩着的素襖, 露出內裏那件大膽暴.露的裙衫, 摸黑朝床榻邊走去。

心情煩躁,沈蘭蘅今夜睡得很早。

他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忽然聽見一聲門響,緊接着,有人捏着嗓子極輕極柔地喚他。

“世子爺,世子爺……”

男人愈發心煩, 蹙眉。

也就在此時, 身側的軟榻微微一陷, 緊接着, 撲面而來一陣濃烈的脂粉氣息。

有一雙手大膽地撫摸上他的胸膛。

沈頃乃習武之人, 生得人高馬大, 胸膛更是結實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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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 秋芷的美夢還未做多久, 手腕就被人冷冷地捉了去。

床上衣衫不整的少女一驚,一擡頭, 恰好對上男人那一雙陰冷的眼。

秋芷吓得花容失色:“世子爺,您、您怎還未歇息?”

言罷,她才想起來,自己的半具身子還趴在沈世子的身上。

月色流淌,漫過窗紗,漫過素淨的床帳。

沈頃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中了燃春散。

他眼神冰冷刺骨,睨着這個膽子大到來爬他的床的女人。

窗外的風雪聲很大。

這般冷的天,女人身上卻穿得甚少,月色昏昏而落,将她的肩頭映照得雪膩膩的。

只睨過去一眼,沈蘭蘅便能發覺,這女人刻意畫了很濃的妝。他與沈頃完全不一樣,很喜歡這般明烈鮮豔的妝容。但如今,罔論她怎樣精心打扮,罔論她穿得如何大膽,他的心中,只有無邊的厭煩。

若是換了先前,若是換成那個女人。

他或許還有心思與她玩一玩。

現下,沈蘭蘅滿腦子都是适才小厮的話。

“夫人向大師求了銀镯,要封住您體內的陰煞呢!”

泠泠寒光一閃。

利器劃破肌膚,秋芷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看着胸前噴薄出汩汩的鮮血。

痛意後知後覺,刺向她的心口。

沈蘭蘅淡漠地收起那把兇.器。

那是一柄精致小巧的匕首,平日裏被他與沈頃藏于袖中,以在不備之時作防身用。

現如今,原本幹淨的刀刃,染上一大片淋淋的鮮血。

秋芷想要開口尖叫,卻發現自己已經痛得發不聲。

她往後仰了仰,身子“咚”地一聲,沉悶地砸在地上。

沈蘭蘅漫不經心地擡起鳳眸。

卻發覺,秋芷身後,黑夜之中,雨雪滂沱之下。

那房門未掩的縫隙裏。

正站着一個女人。

她撐着傘,看着秋芷的身形無力地倒下,震驚地瞪大眼睛。

……

郦酥衣沒想過沈蘭蘅真會殺人。

他雖生性頑劣、脾氣暴躁,但在郦酥衣眼裏,對方始終與沈頃用着同一具身子。即便只是為了隐藏自己存在的事實,沈蘭蘅也不會在夜間做出太出格的舉動。

但眼下,但如今。

對方卻在自己的面前,親手捅死了她的婢女。

秋芷側倒在地上,滿臉煞白,還未咽氣。

而始作俑者在看見她後,眸光僅是微微變了變,繼而若無其事地半眯起一雙眸,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瞧着一片漆黑的夜雨中,少女終于回過神,手指泛着青白,一點點攥緊掌心中的傘柄。

郦酥衣轉身,欲朝院外跑去。

就在她邁開步子的那一瞬,身後之人喚住她。

“你要做什麽?”

“我要去喊人。”

喊大夫,前來救人。

“喊人,喊什麽人,”沈蘭蘅聲音平淡,闖開夜色走了過來,于她身後問道,“郦酥衣,你想救她?”

她死死攥着傘柄,聽着淅淅瀝瀝的雨水聲,與自己身後緩緩的腳步聲。

沈蘭蘅繼續問:“還是說,你想救沈頃?”

是啊,只要她一離開這間院子,只要她一喊來人,罔論能不能救活如今奄奄一息的秋芷,沈蘭蘅的秘密都會暴露無遺。

而沈蘭蘅,絕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他手裏執着泛冷的、帶血的匕首,走過來。

走t到她的身前。

方從屋內走出來,男人身上穿得極少,他只着了件素白的裏衣,看得郦酥衣一陣發冷。她通體冰涼,正執着傘柄的手更是變得無比僵硬。就這樣,在這般漆黑的雨夜中之中,沈蘭蘅彎下身。

他用那雙精致的、漂亮的鳳眸,凝望入她的眼。

少女眸光顫抖着,眼中閃爍着驚懼之色,搖頭。

“沒有。”

她并沒有多想,并沒有想過一會兒大夫來了,這裏該如何收場。此時此刻,郦酥衣滿腦子想的都是——先救人。

見她這般反應,沈蘭蘅先是挑了挑眉,而後咬重了那兩個字:

“沒有?”

“嗯,”她如實道,“我只是想救人。”

對方靠她極近,溫熱的鼻息、帶着審視的目光,還有他面上淩厲的神色,都這般清晰地朝她撲面而來,讓她無從躲避。

少女烏眸柔軟,眸底卻蘊藏着幾分倔強的光。

沈蘭蘅瞧着她,冷冷笑了聲。

他笑得極輕,那笑意根本蔓延不到眼底,讓人只聽上一聲,便立馬覺得不寒而栗。

須臾,他再度低下頭,冷着聲問她:

“郦酥衣,屋裏那個,到底是你的什麽人?”

她斂目垂容,應答道:“她是我的陪嫁婢女。”

“可她先前曾欺辱過你。”

“但她也罪不該死。”

即便秋芷先前如何順着郦知绫欺負她,可對方的罪行,自會有沈頃替她去審判。或是克扣月例,或是打入浣衣間,甚至是發賣出府……總之,那樣的罪過,不至于如此輕而易舉地奪去秋芷的一條命。

郦酥衣不比沈蘭蘅,她對生命,還是保持着極高的敬畏。

她不能眼睜睜,看着一個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

聞言,男人的目光又變了變。

他衣衫單薄,就這般披散着頭發立在屋檐下。院間風大,将冷冰冰的雨絲吹斜,撲向他冷白的面頰。

寒風呼嘯。

那雪白的衣袖,于他身形周遭吹鼓舞動。

他忽爾咬着牙問:“郦酥衣,那我又是你什麽人。”

聞聲,她微微一怔神。她從未想過對方會問出這般話,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去應答。

見她半晌未言語,沈蘭蘅明顯失去了耐心,他用帶了血的、冷冰冰的匕首,拍了拍郦酥衣的下巴。

“說話。”

他的聲音很低。

周遭游走着的氣息,亦是十分低沉。

她只好道:“您……是妾身的夫君。”

“夫君?”

沈蘭蘅忍不住扯唇笑了,“郦酥衣,你真是與那人一樣僞善。”

不容她反抗的,對方徑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拽到房間裏。

沒了風雨的吹拂,屋內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兒登時湧入鼻腔、沖上郦酥衣的腦海。

她看見,床榻之邊,蜿蜒了一地的血跡。

看見那汩汩血堆之中,蒼白着面色與唇色,拼命向着自己求救的丫鬟秋芷。

“救……救我……夫人……”

“求求您……求求……救救我……”

單單只看上一眼,郦酥衣就吓得雙腿發軟。

沈蘭蘅“咣當”一聲,将手中的匕首扔在地上。

他指着桌上那一碗分毫未動的、已經涼透了的湯藥,對郦酥衣道:

“你把它喝了,我就去喚大夫。”

男人語氣平淡,聽不出任何的感情。

她走到放着藥碗的桌前,将信将疑。

沈蘭蘅道:“不騙你。只要你敢喝,我就敢喊人來救她。”

郦酥衣望了那碗裏頭的東西一眼。

這藥粥,她曾經也喝過,除了太苦,也沒有旁的異常。

它既然能放到沈頃的桌上,那便應該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問題。

情急之下,容不得郦酥衣再多的思量。她徑直端過那碗涼透的藥汁,捏着鼻子,将其一飲而盡。

沈蘭蘅在一邊冷眼看着。

見她将藥碗裏頭的東西喝下,男人的眼神愈發寒冷。

他哂笑了聲,也不知是在嘲諷何人:

“郦酥衣,你對他還真是一往情深。”

聞言,郦酥衣正端着藥碗的手一頓。

他在說什麽?他的話是什麽意思?

她已無力去思索,只因着對方已走過來,惡狠狠地攥住她的手腕。

對方将她攥得極緊。

竟攥得她一陣吃痛。

她欲下意識地甩開對方,可那人的力道極大,緊接着,她感到一陣暈頭轉向。

頭暈。

頭暈目眩。

郦酥衣抓着對方的手,踉跄了一下。

見她這般,男人唇角邊冷笑更甚。他瞧着那只空了的碗,諷刺道:

“郦酥衣,你真是蠢。”

他怎麽可能叫人呢。

他怎麽可能叫人去救這一條卑微的賤命,甚至還要冒着自己被暴露的風險呢?

只是,就在剛才,看着少女端起藥碗的那一瞬間,沈蘭蘅內心深處竟湧現上一股異樣的情緒。

她想喊人。

她想要救那個女人。

甚至,不惜當衆戳穿他。

又或者,她怕自己真殺了那名下人,怕沈頃背上這殺人兇手的罪名,她怕自己用血淋淋的手,去玷污了沈頃那萬人傾慕的美名。

思及此,沈蘭蘅的眼神愈發涼得透底。

他松了手,任憑身前的女子失了力,整個人同秋芷一樣癱倒在地。

男人咬着牙,垂下雙目,道:“你真是,又蠢又狠毒。”

聽到後兩個字,郦酥衣迷茫地擡了擡眼。

緊接着,她便看見沈蘭蘅的手中閃過一道亮眼的寒光——

那不是匕首。

而是一只镯子,一只她萬分熟悉的銀镯。

她瞪圓了眼。

沈蘭蘅就站在她癱倒的身形前,右手拿着那只用來困縛他、甚至想用來殺了他的銀镯,須臾,他的手指一松,銀镯就這般“咣當”砸在地上。

與先前那把匕首一樣,砸在這一片駭人的血泊裏。

沈蘭蘅的聲音中帶着遺憾的嘆惋:

“郦酥衣,你送了我這樣一份大禮,本世子又怎能不回敬你呢?”

聞言,少女的眼睛又圓了圓。

她親眼見着,這場惡事的始作俑者優雅地用素帕擦淨了手指,緊接着,他淡漠地抽身而去。

“沈蘭蘅,沈蘭蘅!”

她在身後喚他。

不要,沈蘭蘅,不要。

不要走。

男人垂下眼簾,睨着她。

睨着地上那被灌了藥,逐漸也失去力氣的女子。

他忍住眼底泛起的,那道微弱的憐惜。

就連沈蘭蘅自己都未曾發覺,曾有那麽一瞬間,他也對眼前這個女人心軟過。

他在黑夜中兀自游走了這麽多年,原以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丁點的光亮。

在萬恩山上,他原以為,對方是真的關心他,是真的在對他好。

男人勾唇,自嘲地笑笑。

他真是蠢。

他怎麽就沒發覺,對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沈頃。

為了那個僞善的、虛情假意的男人。

她甚至,還要為了那個男人,殺了他。

“嘭”地一聲,房門被人從外狠狠摔上。

屋內并未燃燈,那一扇房門隔絕了院外的月光,也隔絕了這件屋子所有的光亮。

郦酥衣已發不出來聲息。

此時此刻,她已經明白沈蘭蘅要做什麽。

他要将她關在這裏,與秋芷的屍.體一道關在這裏,他要她認罪,要她背下他殺死秋芷的罪行。

一縷月光終于掙脫窗牖的簾帳,恰好打在秋芷慘白的臉上。

她還未咽氣。

她奮力張着唇,想要喘息。

郦酥衣以胳膊肘撐地,用最後一道力氣,掙紮地爬過去。

“沈蘭蘅,沈蘭蘅……回來。”

她扒了一地的血手印。

不要死,秋芷,不要死。

婢女漸漸露出了眼白,原本一雙明澈的眼睛,此時正陰森森的死死盯着她。

郦酥衣想要大喊,想要喚人。

可她沒有力氣,甚至發不出任何的聲息。

絕望鋪天蓋地襲來,将她瘦小的身形包裹。

她扒開地上的匕首與銀镯,勾住秋芷軟綿綿的手指。

“秋芷,撐住,不要死。”

求求你,不要死,不要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血泊裏,死在她面前。

她知道,以沈頃的美名,所有人都不會想着,是“他”夜裏殺死了秋芷。而如今,自己與那丫鬟正倒在同一間房間裏,她衣裙上染滿了血污,手上也盡是淋淋鮮血。

明日她一醒來,只要她一醒來。

身邊就是一具屍體,以及滿地的血跡。

郦酥衣絕望地閉上眼。

因為她知道,明日自己一醒來,所有人都不會猜想,是他們敬仰的世子爺,殺死了秋芷這丫頭。

所有人都不會相信她的清白,都不會相信她的“狡辯”、她的“一面之詞”。

所有人都會要她——殺人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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