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033
所幸, 此時此刻,面前的是沈頃。
所幸在沈頃知曉那人的存在與惡行後,并沒有一味地責怪她,反而與她思考起應對“沈蘭蘅”的辦法。
沈頃說, 先前那一只銀镯, 講究的是“循序漸進”。
可如今看起來,并沒有多大的效用。
他們亟需一個手起刀落、藥到病除的法子。
就在此時, 一個人名, 不約而同地浮上郦酥衣與沈頃的腦海。
——智圓大師。
郦酥衣回想起那日, 她去國恩寺時。
蓮花寶座,古帳清風。
青燈隐隐, 籠于老者那花白的胡須之上, 說也奇怪,對方分明從未見過她,單單只看了她一眼,便立馬明白了她想要問什麽。
智圓雙手合十,遺憾搖頭,只道天機不可洩露。
是因為那日, 她背着沈頃, 來問他身上的“天機”麽?
如若沈頃當時在場, 智圓是否便可以告知, 他們二人究竟該如何破局?
郦酥衣坐在桌案前, 攏起一雙細眉。
她與沈頃都覺得, 智圓大師應該知道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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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對方一定知道些什麽。
深冬的冷風吹拂入帳, 将薰籠內的暖炭吹掩了些許。日影微斜,落在沈頃腰際那枚玉墜子上, 映射出淡淡的琉璃色。
男人一襲雪衣,正端坐在少女面前,聞言,思量少時,道:
“再過上四日,便是母親的生辰,屆時我會宴請京中衆好友。不若在此之前,先以觀望風水、驅邪避穢之名義,請來智圓大師。”
他的聲音清潤緩淡,正落在郦酥衣耳畔。
少女聞言,輕輕點了點頭。
現眼下,也只能這樣了。
……
深冬的夜,總是黑得很快。
只一不留神,便轉眼到了黃昏。
同往常一樣,還未入黃昏,婢女素桃便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湯,伺候着沈頃服下。
這一碗他飲用多年的湯藥,看上去黑黢黢的,苦澀無比。
男人坐于桌案之前,面色不改,将其服用幹淨。
素桃收拾好了湯碗,袅袅福身,恭敬退下。
沈頃看了眼天色。
灰蒙蒙的天,好似将要落雨。
天色雖是陰沉,烏黑的雲層中仍透着幾分霞光,夜晚顯然還未到來。
男人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朝外喚了聲:“魏恪。”
立馬有人掀簾而入,“世子喚在下何事?”
魏恪跟了他這麽多年,算是他極信任的人。可即便如此,沈頃仍思量着,暫且先不将此事告訴對方。
這件事太過蹊跷,也太過離奇。
更何況,一旦他同旁人說了那邪物的存在,所有人都會知曉夜間出現的并不是他沈頃,那每夜來到蘭香院與世子夫人纏綿的,則是那妖邪之人。
女子的清譽,着實太過重要。
即便那人與自己用着用一張臉、同一具身子。
沈頃揉了揉太陽穴,只道:“你近些天跟着我,可有發覺入夜之後,我有何異常?”
他問得分外小心。
魏恪五大三粗的,根本不明白自家世子的意思。沈頃眼見着,對方滿腹疑惑地撓了撓腦袋,喃喃道:“異常……什麽異常?”
他着實沒太瞧出來。
沈頃在心中思量。
看來此人深知他的生活習性,為了不被外人發覺,那妖邪平日都隐藏得很好。
男人神色淡淡,眸光泛着極淺一道琉璃色。
他稍擡右手,随意取過一本書卷。
正欲開口吩咐時,忽然又聽見魏恪樂呵呵地道:“若說真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嘿嘿,世子爺,那便是您愈發喜歡往夫人的蘭香院去……”
沈頃:……
他攥着書頁的手愈發收緊。
黃昏的風蕭蕭不止。魏恪親眼看着,他那眸光溫和、向來不輕易動脾氣的世子爺,眼神之中竟泛起一道冰冷的寒意。
魏恪心中敬畏,立馬正色。
黑衣之人身形颀長,立于案臺之前。只見霞光刺過窗牖,于世子的身上灑下一層微黯的金粉色。世子爺手指修長,取過一本又一本軍書,将其摞成高高一沓。
像是個小山包。
世子揚聲,道:“臨近年關,京中、府中事務繁多。今日聖上召見我入宮,待翻過年後,我便要領兵邊關。這些天因是養病,我在府中懈怠許久,這些書籍,便交由你監督我,在夜間抽時間看完。”
聞言,魏恪不由得訝異道:“這麽多書,都要在夜間看完?”
沈頃鄭重其事地點頭。
“白天事務繁忙,移不開身,需得在夜裏抽出時間來學習。”
言罷,他又道:“不止是這些軍書,還有那些卷宗,這些時日,我都得在夜裏看完。需要你來監督我。”
魏恪露出不解的眼神。
世子一向嚴于律己,什麽時候,竟還用他來監督世子看書了?
雖是心中疑惑,可這畢竟也是主子的命令。
魏恪一口應了下來。
沈頃這才稍作放心。
他将手邊的書卷整理好,軍書、卷宗皆被他分類得整整齊齊。其上的文字,他大多都熟稔于心,但寄居于自己身體裏的那個“邪祟”就不一定了。
想到這裏,沈頃抿了抿唇。
金粉色的霞光漸漸褪去,不過多時,那一輪新月便要破雲而出。
他唯恐這麽多的書卷仍栓不住那人。
短暫地糾結過後,桌案前的男人擡了擡手,示意魏恪再走近些。
對方一身黑色勁裝,上前:“爺,還有何事要吩咐。”
沈頃心中又踯躅片刻。
回想起清晨,蘭香院中,妻子那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他登時斂了斂眸光,同魏恪道:“除此之外,我還要你監督我……咳咳,這些日子不得去夫人那裏。”
魏恪僅是稍一愣神,而後立馬會意。
得。
這才是他要監督的“重點”。
魏恪也跟着他,低低咳嗽了兩聲。
八尺有餘的一個大男人,在聽完這句話後,竟也跟着一下子紅了耳根。
許是羞愧,許是情怯。
适才,沈頃的聲音刻意壓得極低。
冷風于他寬大的袖擺上拂了一拂,不過頃刻,桌案前便充盈着一道清潤的蘭花香。
沈頃繼續道:“今日,我與你所提的每一樁事、每一句話,切記,千萬莫要與任何人提起。包括我。”
後三個字,他是停頓少時後,補充上去的。
果不其然,沈頃看見,魏恪眼中又生起幾分疑惑之色。
但這終究是主子的命令,他一個做下屬的,不敢多問,更是不敢忤逆。黑衣之人俯首應答,沈頃微微抿唇,示意他先退出去。
天色漸晚。
黑雲烏沉沉的,好似整個天空,都要傾壓下來。
傾壓得人心口處憋悶,竟有些喘不過氣兒。
桌案之上,書卷成堆,那一盞孤燈點着,是這偌大的房屋中唯一一縷明亮之t色。
亮色隐隐,籠在男人白皙俊美的面容之上。
沈頃擡起右手,執筆,蘸了濃墨。
衣袖之下,壓着的是一張素白的宣紙。
白紙幹淨,未沾任何墨跡。
男人眼底神色湧動,微垂下那一襲濃密的鴉睫,落筆。
——你究竟是何人?
那“邪祟”甚至連個稱謂都沒有給他。
最後一筆方落,忽然,一道無力反抗的暈眩感沖上他的腦海,無邊的倦意将沈頃渾身裹挾。
幾乎是一瞬之間。
男人的腦袋還未落在桌案上,忽然,他的後背一打挺,竟一下将整個身子坐得筆直。新月上梢頭,第一縷月色傾照入窗棂,落在他冷白的面容之上。
雪衣之人微微蹙眉,再擡眸時,眼底俨然換了另一番神色。
沈蘭蘅醒了。
說實話,對于這次醒來,他是滿懷期待的。
畢竟“入睡前”幹了那樣一件大事,他十分期待沈頃的反應。
今早阖眼時,他甚至還覺得可惜。
自己不能與沈頃同時出現,否則,他真想當面、繪聲繪色地同對方講一講,昨夜如何與他的妻子共赴巫山雲雨。
畢竟,沈頃既不能打他,又不能揍他。
挨打的是他,受罪的是他們兩個人。
感受到今夜的月光,沈蘭蘅興致勃勃地睜眼。
入目的是望月閣,那一張分外熟悉的書桌。
他慵懶地眯了眯眼,随意翻過那一本本書籍與卷宗,忍不住在心中冷笑。
沈頃當真是能坐得住,自己的妻子被人那樣了,都還滿懷着軍事政事。
要是換了他,早把沈府炸了。
整個國公府的人都得下去陪葬。
今夜夜色正好。
窗牖處傳來些許夜風,看那窗外,黑雲傾壓着,好似要下一場雨。
他很喜歡雨夜。
他與郦酥衣的初見,便是在那樣一個春情蕩漾的雨夜裏。
如此思量着,沈蘭蘅心情愈發得好。就在此時,一張字條闖入他的眼簾。
是沈頃留給他的。
其上問,他究竟是何人。
他手指修長,緊攥着字條,冷哼了聲。
呵,烏龜。
他懶得理睬。
男人伸了伸懶腰,将腰間系着的蘭花玉墜子扯下,欲起身往蘭香院中走。
就在此時,書房的門被人敲了敲,魏恪走了進來。
人高馬大的武生,望着他,一臉嚴肅。
“世子爺,您得将這些書看完了才能出去溜達。”
沈蘭蘅側身:?
“哪些書?”
他疑惑。
魏恪指了指他身前:“喏,就是這些書。”
他一邊說着,一邊走上來。
“再過四日是老夫人生辰,這些軍書與卷宗您分成了四等分,要在老夫人生辰宴之前看完。”
言罷,魏恪已将今夜要看的那一份分好。
一身肉塊的男人擡頭,認真瞧着他:“世子,讀罷。還有這些是要寫的,那部分是要背的。待您看完了,屬下要為您抽查。”
沈蘭蘅:???
他看着面前,身材結實的黑衣之人,咬了咬牙。
好好好,好你個縮頭烏龜沈頃,搞這一出是吧。
讀就讀,背就背。
單看這些書名,他又不是從沒見過。
他在沈頃身上待了十餘年,時常醒來時,便要面對着眼前這麽多書籍與卷宗。如若着實閑得無聊,他也會随手翻着看看,試圖從眼前這字裏行間之中窺看到,另一個人白日裏所見到的光景。
詩歌,經文,兵法,典籍。
一字字,一行行。
那時候的他會想,自己白日裏,似乎是一位很有文化的讀書人。
後來,他跟着沈頃上了戰場。
黃沙漠漠,軍帳裏,他看着眼前那一疊疊戰報,竟也不禁跟着感到榮耀。
自己白日裏,不單單是個文化人。
他還會上陣打仗,舞刀弄槍。
他是威風凜凜,光彩照人的大将軍。
可慢慢的,沈蘭蘅就不這麽想了。
因為他發現,那些光彩,那些成就,那些萬人的愛戴與敬仰,都屬于白日裏的他。
都屬于白日裏,那個耀眼奪目的人。
黑夜裏,獨留給他的,只有無邊的孤寂與黑暗。
冰冷的夜風再度襲來。
男人手指青白,攥緊了書頁一角。
區區兵書。
沈頃既能讀得,那他沈蘭蘅便也能讀得。
他沉下心,靜住氣,屏息凝神,望于書卷之上。
魏恪在一側打岔道:“您在書頁下還給自個兒留了張考卷,說是今夜要寫完的。”
聞言,沈蘭蘅翻了翻,果真在書頁底下翻出一張考卷來。
他深吸一口氣,興致勃勃地提筆。
好,沈頃,你出題難為我。
今日我便要讓你小子知道,什麽叫天縱奇才。
提筆,蘸墨,落名。
他大手寫下一個“沈”字,想了想,又将其塗抹掉。
目光移下,且看第一道題目……
這一場夜雨果然如期而至。
夜風鼓動,夜潮洶湧不止。淅淅瀝瀝的雨水中夾雜着顆顆細小的雪粒子,直朝窗牖上撲打而來。
嘭、嘭、嘭……
聽着雨珠敲打之聲,魏恪一臉為難地走上前,敲了敲桌案。
“世子爺,這是您今夜第二十三次打瞌睡了。”
他乃國公府最忠心的仆從,既答應主子要監督他夜間學習,那便不能懈怠。
沈蘭蘅半眯着眼,從桌上神色恹恹地支起身。
筆尖蘸滿了濃墨,于卷面上淋出顆顆豆點。
至于那些題目……
就連一旁的魏恪,都不忍心去看。
他滿腹疑惑:一向勤勉于學的世子爺,今日是怎麽了?
被再度叫醒,沈蘭蘅用手撐了撐下巴,看着眼前那些仿若天文的字跡——
雖說,他跟着沈頃這麽多年,确實耳也濡了目也染了。
但對于這些兵書卷宗,他向來走馬觀花,無聊時才翻翻看。
尤其是那些極為機密的軍情軍報,他都只是看個熱鬧。
詩文,不會背。
軍書,看不懂。
考題,不會做。
偏偏沈頃還找了那樣一個五大三粗的人,盯着他将面前這些書卷都硬啃完。
他也曾佯裝出沈頃的模樣,讓魏恪離開。
可對方偏偏是個油鹽不進的,固執地守在那裏,非要讓他将面前那張卷子做完。
他受不了了,他要崩潰了。
沈頃,老子今天晚上不睡你老婆了,讓老子睡覺,成麽?
恰在此時,長襄夫人端了碗熱湯走過來。
她也聽聞了老二今日被聖上召見的事,關懷地問他,今日聖上可是要你年後出征?你呀,還是這個性子,入了夜還要拼了命的處理那些軍政之事,喏,這是我讓芸嬸兒給你炖的湯,快趁熱喝了。
長襄夫人面露慈祥,笑眯眯地瞧着他将湯藥喝完,而後,又看着他假惺惺地讀了會兒書。
待長襄夫人與侍女走後。
待身旁的魏恪如廁時。
沈蘭蘅咬着牙,自書本下抽出沈頃先前留給他的字條。
他握着筆,恨恨:
【弟弟,今日事今日畢。你的事,白天不會自己做完麽?】
……
沈蘭蘅哈欠連天地熬過了這一整夜。
翌日,入夜。
他又哈欠連天地醒來。
果不其然,仍是在書房裏。
果不其然,身側還守着魏恪。
面前仍是那一堆書,與昨日不同的,這一回一睜眼,他明顯見着其中一本書卷裏,正夾着一張大紙。
他抽出來,正是昨夜自己做的那張考卷。
沈頃換了另一種顏色的墨跡,将他那張試卷從頭到尾,完完整整、一絲不茍地批閱了遍。
末了,卷尾之處,對方在他畫的那只烏龜旁留下淡淡一句話——
“全部重做。”
沈蘭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