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034
沈蘭蘅渾不知, 就在今天,沈頃醒來時,是何等的神清氣爽。
入眼的是望月閣那方素淨的帳。
光影搖晃着,将晨間第一縷涼風送入床帷。
他是在榻上醒來的。
并非是在妻子的榻上醒來的。
見狀, 沈頃一顆心稍稍放下。與其同時, 輕輕一道叩門聲,有丫鬟端着早膳走了進來。
“世子爺, 您怎麽醒得這般早?”
素桃将手中的銀盤放下, 又為他倒了杯溫水。
早?
沈頃聽出這話外之音。
素白的衣袖如雲似雪, 于交纏的床幔上輕輕拂了一拂。日影淡若琉璃,落在男子衣肩之處, 泛着淺淺的金邊。
他颔首, 問道:“昨夜我是幾時睡的?”
素桃只當世子昨晚看了一夜的書,記不太清了。
她溫聲,回應道:“爺昨夜讀了近一宿的書,後半夜時,竟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後面魏恪大人叫了您一遭,您這才回到了床上。”
言罷, 她又心有不忍, 心疼自家主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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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爺不必如此鞠躬盡瘁, 那事務再繁忙, 總歸還是要當心自個兒的身子。”
這還未離京出征呢, 千萬別t先累倒了。
沈頃放下水杯, 淡淡應了一聲。
上罷早朝, 他回到桌案之前。
手指修長, 輕撚過那邪祟昨夜所答的那張試卷。
龍飛鳳舞,歪七扭八。
一竅不通, 毫無章法。
沈頃忽然覺得有些頭疼。
他沉住氣,将椅子抽了抽,微沉着目光,坐下來。
男人雪袖微垂,于案臺上徐徐鋪平,宛若一朵潔白的雲,就這般施施然展開來。
他執着筆,神色認真,批閱那份試卷。
一邊批閱,沈頃一邊心中慶幸,幸好那人平日裏較為規矩,未在軍中惹出什麽事端來。
國之大事,審勢為先。
此人性子如此急躁,如若不驅除出去,怕是整個沈家軍都要葬送在他手裏。
沈頃心中喟嘆。
批閱罷,看着面前這張慘不忍睹的試卷,他又無奈搖頭。
這麽多年,于京中,于軍中,他也算是識人無數。
沈頃就從未見過這般性情頑劣、不學無術之人。
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對方日夜寄居于自己的身體裏,甚至還成為了自己的一部分。
男人眸色輕緩,翻湧出淡淡的無奈與憾色。寫下那句“全部重做”之後,他将筆墨擱下。
他雖勤勉,但也不是神人。
昨夜那樣折騰了一晚,此時此刻,他最應該做的,便是回到床上補覺。
他已有許久未睡好。
床帳被人輕悠悠放下來,沈頃褪下外衫,平躺下來。
這一襲烏發就這般于軟榻之上迤逦開來。
躺在床上,他一邊養神,一邊思量着過幾日的生辰宴。
他已與母親說過,就在生辰宴的前一天,會請智圓大師前來做法事。
待拖到那一日,只要拖到那一日……
沈頃閉上眼,心中暗想。
到那時,那企圖侵占他身體的邪祟,便會就此被驅逐出去罷。
……
夜幕降臨。
這一場夜雨又濕淋淋地落下來。
魏恪果然是沈頃的好心腹,這麽些天,說一不二地守在書桌前。同樣,也逼得沈蘭蘅不得不坐在桌案之前,被迫學習那些軍法兵書。
當然,他也不是個多省事的主兒。
在經歷了一系列無效反抗後,沈蘭蘅憤憤提筆,與沈頃展開了書信交流。
沈蘭蘅:弟弟,不是我說,你天天給我看這些窮酸東西,真的很無聊。
沈頃未回。
他繼續:沈頃,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從未學過這些書,你這分明是在趕鴨子上架!
沈頃仍未回。
他:你說你一個堂堂定西大将軍,一不關心國事,二不關心民生,成日淨想着如何折磨我這樣一個無辜百姓。你真的好意思嗎,你的良心當真能過得去嗎?
終于,沈頃淡淡回了兩個字:
【定元。】
沈蘭蘅:……
他算是看出來了。
沈頃這分明就是在耍他。
“啪嗒”一聲,他手中的毛筆被捏斷成兩截。
就在剛才,魏恪不知因何事,被芸姑姑叫出去了。
桌案之上,豆大的墨珠簌簌滴落在那一方素白的宣紙上,白紙沾了濃墨,登即暈染成黑黢黢一片。
沈蘭蘅眸光沉了沉,他冷着臉,抽出沈頃先前留下的字條。
長風搖曳,夜色森森。
他起身,朝蘭香院走去。
……
沈蘭蘅已有好幾天未曾來找她。
也不知沈頃使了什麽法子,總之,這一場噩夢暫時止歇。
彼時郦酥衣正坐在妝鏡前,将發上的簪釵一根根拔下來。
忽然,院門外傳來丫鬟的通報聲。
“世子爺,您來啦。”
夜幕已落,郦酥衣下意識看了眼窗外,心跳驟然加快。
沈蘭蘅是沉着臉走進來的。
沒想到會這麽快再看見此人,郦酥衣心下一驚。
她趕忙從椅上站起身,朝門前一福:“郎……郎君?”
話尾語調微揚,分明帶着幾分訝異。
沈蘭蘅正攥着字條的手緊了緊。
只見這蘭香院內燈火通明,薰籠內的暖炭燃得正好,熱醺醺的暖霧彌散在偌大的屋內,青煙袅袅,寸寸拂上身前少女的眉梢。
她只着了件單薄的裏衣,一張小臉瓷白素淨,看上去格外怡然安适。
适才走進屋時,沈蘭蘅幾乎也能看見,當對方看見他時,面上閃過那一道還未來得及遮掩的慌張與驚異。
她,似乎并不想看見他。
似乎并不想讓他來。
男人的眸光不由得又是一沉。
他逆着月色,步步走了過來。
無邊的夜色傾灑在他衣肩上,倏爾一道熟悉的蘭花香,登時撲至郦酥衣的鼻息之下。
見她這般情态,沈蘭蘅只覺自己本就暴躁的心情愈發煩躁,他不禁冷了冷聲,問身前的女人:“怎麽,見到我,不高興麽?”
她哪裏敢說不高興。
沈蘭蘅哼了聲。
“郦酥衣,你前幾日,到底同沈頃說什麽了?”
郦酥衣直覺,他的面色不虞,心情看上去不甚大好。
他怎麽了?
他這幾天都未曾來過蘭香院,沈頃到底是對他做什麽了?
郦酥衣無從得知,她只得斂目垂容,溫順無辜地低下頭。
“妾不知郎君是何意,妾這些日子一直在蘭香院,規矩本分。至于旁的話、旁的事,都是一句不敢胡說,一分不敢亂做。”
是麽?
沈蘭蘅的眼中,明顯閃爍着疑色。
房門并未緊阖,夜間涼風冷飕飕的,就這般穿過房門的縫隙,拂至男人雪白的衣袂之上。他披着氅衣,衣袖間隐約閃過一棵金線勾勒的蘭草,不待郦酥衣細看,對方已來到她的面前。
他伸出右手,輕輕捏住了她的下巴。
郦酥衣被迫擡起眼簾,與他對視。
夜潮湧動,男人眼底有狐疑,亦有探究。對方目光睨下,先是将她面上神色打量了一番,而後沉下聲,于她耳邊:
“不過我很疑惑,那日我那樣對你,沈頃醒來後,竟未将你休棄……”
有夫之婦,夜夜與他人同床共枕。
即便二人所用的是同一具身子,但若是将他換成了沈頃,定然會勃然大怒。
本屬于自己的東西,豈容他人觊觎?
郦酥衣擡着頭,只覺他眼底情緒愈重。原本冰冷的眸光中,竟還衍生出另一種她看不懂的神色。不等她啓唇開口,院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喧鬧聲,緊接着便聽玉霜高聲道:
“世子爺,世子夫人。老夫人正在前堂喚你們呢!”
沈蘭蘅朝門外瞟了一眼,松開正捏着郦酥衣下巴的手。
令她感到驚訝的是,這次對方的力道與先前大不一樣,沈蘭蘅雖說是攥着她的下巴,卻并沒有使多少力氣。
起碼這一次,她的下颌骨并不疼。
她理了理衣擺,踩着沈蘭蘅的影子走到院中去。
只見那人神色警惕,問玉霜:“前堂,去前堂做什麽?”
不會又是當着她的面讀詩書、背經文罷。
聞言,玉霜應道:“世子您忘了麽,明日便是老夫人生辰呀。今夜咱們國公府特意請來了智圓大師、前來做法辟邪呢!世子爺您快随奴婢來,莫讓老夫人那邊等着急了……”
辟邪?
郦酥衣看着,眼前那身量高大的男人下意識轉過頭,瞟了她一眼。
幸好好有外人在,沈蘭蘅暫且不敢拿她做什麽。
她跟着對方身側,看他竭力将目光放平和,裝成沈頃的模樣。
男子一身雪衣,步履輕緩,眉目雖冷着,但看那一張臉,依舊是沈頃沈世子的面容。
前堂的正院裏,早早地圍滿了一大堆人。
除了長襄夫人與智圓大師,院子裏頭還圍坐着沈家大公子沈冀,和沈冀的那兩房夫人。
看見那一襲雪衣,院內的仆從朝着院門袅袅福身,長襄夫人更是滿面喜色,迎上來。
“老二你呀,可算是來了。老身叫人喚了你多少遭,到底還是有家室了,如今竟這般難請了。”
她這話語中,明裏暗裏,皆是對郦酥衣這個新媳婦兒的不滿之意。
郦酥衣抿抿唇,低垂下眼簾。
如若換了平常,沈頃定會上前,一面溫聲同長襄夫人解釋,一面又小心細致地維護她。但沈蘭蘅卻渾不顧那些表面文章,他疑惑皺眉,眨眼道:
“你只讓那丫頭喊了我一次,等了不到半盞茶的時間,這也算得上久麽?”
聞言,老夫人一愣。
不光是她,在場之人皆是一愣神。
二爺這是什麽意思?
世子一貫孝順溫和,從未對夫人說過半句重話,更罔論此等大不敬的反抗之語。
一時間,整個院子,幾乎皆是面面相觑。
除了郦酥衣與智圓大師。
見這般,郦酥衣忽然想起來——
這好像是沈蘭蘅是頭一次,與這t麽多人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