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35
思及此, 郦酥衣目光中不免帶了許多憂慮,望向身側的男人。
夜風清冷,拂過沈蘭蘅的衣擺。
他面色坦然,面對衆人面上的疑色, 似乎根本未發覺自己言語間的不妥之處。冷風撫上他白皙而俊美的面容, 男子鬓角邊碎發輕揚。如若換了往日,那定然是公子溫潤、絕世無雙。
人群中最為驚愕的, 當屬明日的壽星, 長襄夫人。
老夫人被芸姑姑攙扶着, 難以置信地瞪圓了一雙眼,凝望向那位、一貫讓她引以為傲的兒子。
沈頃并非她親生, 乃一名已故的妾室所出。
雖說如此, 可自從自己在對方五歲那年将他收養後,這孩子便一直将她視若親生母親,孝順無比。
他怎會在今日,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出這等不敬之語?!
郦酥衣感覺,老夫人的目光中滿帶着不滿, 正朝自己望了過來。
少女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是了, 長襄夫人本就看自己不順眼, 如今沈蘭蘅又當着衆人的面, 公然與自己的母親這般叫嚣。
想也不用想, 長襄夫人定然會以為是她在從中作梗, 才致使沈頃變成這副模樣。
她心中一凜, 趕忙走上前, 扯了扯沈蘭蘅的衣袖。
“郎君……”
快住嘴,切莫再胡亂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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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她的動作, 男人步子微頓,轉過頭。
星辰寥落,他幽暗的眸底好似散落着點點星子,被夜風一吹,又是一陣眸光輕動。
他的眼神好似在問她,怎麽了?
怎麽了,有什麽事,他說錯什麽了麽?
郦酥衣抿了抿唇,小聲:“郎君今夜應是還未來得及用晚膳,腹中定是饑餓了罷。母親那邊也是急着等您過去,與您一道品嘗今日晚宴。”
言罷,她又轉過身,同一側的僧人福了一福,問好道:“智圓大師。”
僧人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沉寂。
他雙手合十,禮貌應答。
郦酥衣慶幸的是,對方并未将她先前上萬恩山,曾找過他的事捅到衆人面前。
智圓大師被芸姑姑引着,走出院子,前去祠堂做法。
其餘的仆從散盡,偌大的庭院內,所剩的不過是沈家的幾個主子。
如郦酥衣所言,沈蘭蘅今日果真未用晚膳。
他欲大步流星,走至圓桌前,率先坐下。
所幸有郦酥衣拽着,才未讓他趕在老夫人之前入席。
飯菜都是剛端上來的,香氣撲鼻,還冒着騰騰的熱氣。郦酥衣避開長襄夫人滿帶着審視的目光,小鳥依人地坐在沈蘭蘅身側,溫聲同他道:
“明日便是母親的生辰,郎君不妨帶着妾身,一同敬母親一杯。”
少女聲音輕盈溫柔,落在耳畔,如若婉轉莺啼。
她這一聲,沈蘭蘅才反應過來——
如今他要裝作沈頃,出現在衆人面前。
模仿沈頃的言行與舉止,不能出任何岔子。
飯桌之下,郦酥衣輕輕拍了他一把。
男人這才忍着殺意,神色恹恹地站起身,斟滿了一杯熱茶。
他不會行敬茶禮。
郦酥衣刻意稍快了他一些,神色恭順,向座上的老夫人敬了茶。
好一番折騰下,老夫人終于擺擺手,神色些許不虞道:“行了,都別幹坐着了,動筷罷。”
圓桌之側,響起府內歌姬們的絲竹管弦之聲。
舞娘們身形窈窕,寬寬上前。
沈蘭蘅第一次見到這種場景。
冬日月圓,夜色乍起。暖醺醺的爐火內,一大家子人圍團而坐。宴席兩側,皆是說着奉承話的下人,席間琴音、樂音袅袅,婀娜多姿的舞姬們穿着輕.薄的衫子,面上皆挂着笑,将席間的氣氛推向高.潮。
明月入酒,天上人間。
男人一襲雪氅,正座席上。
夜風拂過廊檐上的風鈴,清脆的琳琅聲,晃起沈蘭蘅眸光輕輕蕩漾。
他眸色動了動,攥着手中的東西,随意在盤中夾了一筷子。
還未将其放回碗裏,他便見身側少女迎上前,在他耳邊甜聲:“郎君怎知妾愛吃這個,多謝郎君。”
正說着,她将沈蘭蘅筷子上的東西弄到碗裏。
對方一怔神,只見身前少女擠眉弄眼,似是在提醒着他些什麽。
他平淡垂眸,望向她碗中。
哦,沈頃不吃蝦。
夜風将他的面色拂得愈發冷白。
郦酥衣含笑,給他夾菜。
“郎君平日裏最愛吃這個,今日廚子燒得味道也不錯,您多吃些。”
正說着,只見她手起筷落,不出一會兒,沈蘭蘅面前便堆了一個矮矮的小山包。
什麽燒茄子、炖蘿蔔、炒蓮藕……
沈蘭蘅眼神愈發陰郁。
平日裏,沈頃就是這麽對待這一副高大偉岸的身軀麽?
他不是兔子,不吃蘿蔔。
他要吃肉。
看着面前這一堆菜,男子愈發失了興致。他尋了個借口,離席去外面透透氣兒。
第一次看見這麽多人,他着實憋悶。
如若不是打不過,他真想把整個宅子一把火都給燒了。
郦酥衣擔憂他一人出事,也離席跟了過來。
只一眼,便見那一抹雪色隐于假山之後。
形單影只,身形寂寥。
今夜月亮甚圓,清輝徐徐而落,墜在他正繡着蘭草的氅衣處。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沈蘭蘅側首,朝這邊望了過來。
少女亦是一襲雪氅,瑩白月色施施而落,襯得她面容愈發清麗可人。
見着她,沈蘭蘅眸光這才稍稍放緩。
他仍是語氣不善,問:“你追過來做什麽?”
他明明向往熱鬧喧嚣,不喜歡黑夜與孤寂。
可如今,聽着席間随風傳來的絲竹管弦,竟還有幾分不自在了。
他的胸口處憋得緊,心頭處悶悶的,那感覺無法言喻。
郦酥衣小心看了他一眼。
月色落下,男子眼底神色不虞。
心想着,一會兒不可再出分毫的亂子,郦酥衣屏息凝神,同他交付道:
“郎君,方才席間正坐着的,是您的母親長襄夫人。她的旁邊是您的兄長,也是沈府的大公子沈冀。沈冀旁邊的是他那兩位妻妾,您的大嫂與戴夫人……”
她聲音緩緩,咬字清晰。
為了讓沈蘭蘅得以消化,郦酥衣故意說得很慢。
誰料,還不等她将這些話全部說完,正側對着自己的男人忽然轉過身,一雙眼就這般死死盯着她的臉。
那目光……
不辨悲喜。
郦酥衣自知已摸透了沈蘭蘅的性子,知曉他什麽時候是生氣,什麽時候是不開心。
但現如今,凝望着他那樣一雙幽深而晦暗的鳳眸,一時間,她竟無從去探尋到對方真正的情緒。
那一襲濃密的眼簾如小扇般垂搭下來,似水的月色,更襯得他面上冷白如紙。
此番此景,配上沈蘭蘅身後那森森假山,莫名看得郦酥衣心頭一陣發怵。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顫着聲道:
“郎君,怎、怎麽了?”
似乎怕外人發覺,她的聲音很輕。
那一句“郎君”,更是喚得如同摻了蜜兒般又柔又甜,竟聽得人一陣心旌蕩漾。
沈蘭蘅堅實的喉結滾動了兩下,一雙濃睫翕然動了動。
濃墨似的眸底,撒下一片極淡的影。
他伸出手,捏住郦酥衣的下巴。
她的身子被迫地,被對方帶着往前走了走。
“你今日,似是與以往都不同。”
暗影裏,男人眸光輕微閃爍。
他低下頭,問道:
“郦酥衣,你今日這樣幫我,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沈頃?”
後兩個字,他分明沒有刻意,卻咬得極重。
從此之中,郦酥衣竟隐隐聽出幾分恨意。
那道暗沉的目光,此刻正帶着明顯的探尋之意,陰沉沉、惡狠狠地盯着她。讓她無從躲避,也無處躲避。
假山之後,她只得軟着聲息,低聲:“自然……是為了郎君。”
此話一出,她的下巴立馬被人擡了擡。
月色清瑩,于她面上落下一片白。
那道明白色,竟讓她的眼睛閃了閃。清澈的、透亮的白,仿若要将她面上的、心上的情緒都映照得一幹二淨。
讓她所有的心緒,都無從遮掩。
沈蘭蘅捏得并不重,那一雙眸光卻是銳利,靜靜打量着她。
他打量得越久,郦酥衣就越發心虛。
她抿了抿唇,想要避開對方的視線。
畢竟她今日所做的一切,沒有一分一毫,是為了他。
她心中的是沈頃,是溫潤端莊的君子,如若可以,她想讓他去死。
想讓于祠堂作罷法事的智圓大師快速折返,将眼前這邪祟收服。
好在,沈蘭蘅僅是眸光稍加銳利,并沒有再對她做些什麽。
他的指尖泛着青白色,本欲說一句“你最好不要騙我”,話至嘴邊,卻又變成了另一句:
“郦酥衣,你不要騙我。”
他的手指松了松。
月色下,男人右手手腕處的銀環,正泛着隐隐銀光。
郦酥衣心中警惕,往後倒退了半步。
立t定後,她擡起頭,望向身前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個頭的男人。
晚風輕揚起他的衣袂與發尾。
他就此站在那裏,宛若雪中白鶴,清冷孤傲。
她抿唇,心虛地點點頭:“好。”
本是極簡單的一個字。
當她脫口而出時,一顆心卻莫名跳動得很快。
明月高懸,清輝四照。
不止是心跳加快,郦酥衣眼睫輕顫着,甚至感覺分外緊張。
看着面前的男人,她的心底裏無端湧上一個想法——如若這次未能成事,如若這次事情敗露。
如若自己此時此刻的心聲,一字不落地落在沈蘭蘅的耳朵裏。
那麽迎接她的,是比先前每一次,都要慘烈的下場。
她也不知為何會這樣想。
只是如今,看着面前沈蘭蘅的眼神,映上他那一雙眸光晦澀的眼。
她張了張嘴唇,嗓子啞了啞,又別開頭去。
月色滿身,她在心中祈禱着。
希望今天晚上,便是這個人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