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42

他的聲音清晰, 落入人耳中,擲地有聲。

聽得郦酥衣愣了愣神,不由得擡起一雙烏眸。

“郎君在說什麽?”

去取麻繩,将他綁起來?

郦酥衣心中發怵。

且莫論她想不想,t 先要論她敢不敢。

即便在郦酥衣看來, 對方性情溫和,幾乎從未與人置過氣, 但他好歹也是堂堂鎮國公府的世子爺, 更是聖上親封的定元将軍。

要讓她親手将對方用那根麻繩綁起來……

以下犯上, 她怎麽敢。

郦酥衣忙不疊搖搖頭。

除卻心中敬畏,她亦是萬萬不願将沈頃綁起來的。這麽多天, 沈頃因自己受了這般多的苦。看着眼前這一碗碗苦澀的湯汁, 郦酥衣同樣覺得心疼。

沈頃卻反握住她的手。

許是那三碗藥的緣故,他的手指冰涼,卻又分外有力量。男人伸出手,将她素白纖細的手指緊攥着,月華輕緩,于他翕動的濃睫上落了一層。

他眼底依稀有情緒晃動, 鴉睫輕垂着, 眼睑處投落一道極淡的翳影。

少女搖頭, 道:“郎君, 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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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頃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對方雖攥穩了她的手, 可那力氣卻讓郦酥衣感覺不到分毫的疼痛。男人低下頭, 眸色認真地催促道:“酥衣, 快去。”

如若再耽擱, 那時間便來不及了。

幾經糾結,看着沈頃眼底堅定的神色, 郦酥衣終于狠下心。

她自男人懷中站起身,緊咬着下唇,快步去了蘭香院。

沈頃記得沒錯,那一根繩子正在她內卧的角落處,由一樣偌大的花瓶遮擋着。

繩子粗壯結實。

如若系緊,定然是不易掙脫。

片刻,郦酥衣将繩子藏于袖中,重新回到了望月閣。

似乎為了配合她,待郦酥衣再度推門而入時,對方已将身上那件厚厚的氅衣褪下。

月色穿堂,屋檐上飛雪仍簌簌不止。瑩白的雪光映入內卧,與屋內燈火交織着,将男人本就白皙的一張臉映襯得愈發煞白似雪。

沈頃發帶已解。

那一頭烏發如墨如瀑,傾瀉而下,又乖順地披垂于身後。

郦酥衣關好房門,踩着滿地的雪影,緩步走了過來。

少女衣裙清麗,步履翩跹,每邁一步,衣擺蕩漾間恍若有紅蓮盛開,窈窕婀娜,萬分可人。

沈頃主動伸手,遞給她去綁。

“郎君,”郦酥衣執着繩子的手顫抖着,“妾身不敢。”

沈頃低下頭,擦了擦她眼角泛起的清淚。

他的神色之中,是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的憐惜。

沈頃拿過她繩子一角。

郦酥衣呆呆地立在男人身側,任由他伸出手,用那根無比粗壯結實的麻繩将手腕纏繞住,末了,對方又将繩子遞給她。

“酥衣,不要怕。”

把他綁起來,綁到床上。

少女緊攥着那根繩子,眸光與聲音俱是輕顫不止。

她吸了吸鼻子,道了句:“郎君,妾身得罪了。”

沈頃躺在床上,目光平和而寵溺地看着她。

窗外飛雪撲簌,仍未止歇。顆顆雪粒子砸在窗牖上,敲打出怦怦的聲息。聽着那些聲音,郦酥衣一顆心亦是怦怦不止。她忍着淚,坐至榻邊,将那麻繩一點點纏繞上沈頃的手腕。

男人的衣袖稍稍往上掀了掀。

腕間銀光微閃,只一眼,郦酥衣便看見了那只分外熟悉的銀環。

即便那銀環無用,其上的圖案還甚是詭異,對方依舊将其成日戴着,不曾有片刻卸下來。

不單如此,郦酥衣還在他的左手掌心處,看見那一塊包得厚實的紗布。

見狀,少女心中情緒波動,心下愈發難過了。

她能明顯感覺出來,近日來,朝中事、家中事,以及沈蘭蘅之事,折騰得沈頃身心俱疲。

他披散着青絲,安靜地坐在那裏,乖巧得像是個聽話懂事的孩子。郦酥衣擔心将他的手腕捆得疼了,刻意還将他腕間的繩子扯得松了一松,就在她欲打結、将其捆在床欄上之際,原本窗外黑蒙蒙的天,忽然銀光一閃。

“轟隆”一道雷聲,劈得郦酥衣兩手一抖。

那正打結的繩子忽然于指間脫落,就這般,散在那松軟的床榻之上!

郦酥衣趕忙低下頭,将繩子那一頭重新拾起來。

一擡眸,對上的卻是另一雙眼。

一雙方轉醒的、眸光中依稀帶着幾分迷蒙之色的眼。

只看這麽一眼。

少女一顆心“咯噔”一跳,一張小臉登時變得煞白一片。

他他他……他醒來了。

如同一只龐大而暴戾的野獸,于每個深夜,如期轉醒。

沈蘭蘅美豔鳳眸一挑,眸光複而清明之際,終于看清了眼前場景。

以及……自己身上那根綁了一半兒的繩子。

她的身形往後退了退,後背靠于床欄上,衣袖交織着床榻邊那一片雪白的帳簾。

下一刻,她已聽見耳邊落下一聲:

“郦酥衣,你在做什麽?”

或是因方轉醒的緣故,男人的聲音微啞,他的語氣之中,更是帶着明顯的探尋。

他鳳眸眯了眯,瞧着身上那根繩子,道:“你是在與沈頃玩鬧,還是在與我玩鬧?”

郦酥衣一怔,沒想過對方會聯想到那種事上去,張了張嘴巴:

“我……”

她素白的臉頰,登即又染上一片緋色。

眼前這根繩子,沈蘭蘅也認得。

那日在她的內卧中,男人曾也用這根繩子将少女的雙手綁着,按着自己的心思,給她換上那樣一件豔麗多姿的衣裙。

而如今,而眼下。

身前少女衣着素淨,面上更是不施粉黛,清麗無比。

沈蘭蘅輕而易舉地掙脫了身上的繩子。

看着郦酥衣面上的驚異與驚懼,男人反應過來。

——她這并不是玩鬧。

而是真真正正地,想要将他綁在床上,讓他無法動彈!

沈蘭蘅原本饒有興致的眸子,一下低沉下來。

今夜轉醒,一睜開眼時,他便隐約覺得今日的自己似乎與往日不大一樣。他醒得比以往都要晚,頭腦之中,還帶了幾分混沌的痛意。

起初,他還未反應過來,沈頃究竟做了何事。

直到看見桌案前,那一只只空碗。

喉舌間彌漫着苦澀的中藥味兒,那是沈蘭蘅最讨厭的味道。

一聞到這種味道,他便心中煩郁,莫名覺得分外煩躁。

這般苦澀,這般難喝的藥。

沈頃為了對抗他,竟硬生生喝了如此三大碗……

沈蘭蘅忍着頭痛,甫一起身,便看見對方留給自己的字條。

【吾妻,勿碰之。】

字跡遒勁,工整而飄逸,一看便是出自那人之手。

當看到其上墨跡時,沈蘭蘅心中“騰”地一下生起不可遏制的怒火。

吾妻。

吾妻。

他緊盯着那字眼,目光死死落于“吾妻”二字上。

好啊好啊,他倒是要讓沈頃看看,她到底是何人的妻!

郦酥衣原本正縮在牆角,思索着屆時該如何與身前之人對峙。還未待她開口,那人已然轉眸望了過來。他的視線灼灼,手邊還是那一根分外粗壯的麻繩。可罔論那麻繩如何之粗,對方依舊輕而易舉地将其掙脫了、身形就此傾壓下來。

“你要綁我?”

他的眼神鋒利,宛若一把尖刀,追問道:

“是沈頃要你綁着我?”

對方伸出手,捉住少女纖細素白的手腕。

郦酥衣沒想到沈蘭蘅今夜還會醒來。

她的手腕被人緊實攥住,咯吱生疼。

郦酥衣明白,眼前之人是沈蘭蘅,他與沈頃大不一樣。

他心中既認定了什麽,那便只能是什麽,從不聽人辯解。

他霸道,兇殘,蠻橫。

于沈蘭蘅面前,她只能低頭服軟。

少女低下頭,聲音很輕:“郎君,你掐疼我了。”

沈蘭蘅手上力道并未松。

他的目光落下,一雙眼固執地探尋着。

“是不是沈頃讓你綁的我?”

見身前少女眼神躲閃,沈蘭蘅冷笑一聲。

是了,便是沈頃指使她去綁的。将他綁起來,把他的身子,以那根麻繩,緊緊地綁在床上。

思及此,沈蘭蘅心中怒火更甚。

他緊攥着少女手腕,不可置信道:“郦酥衣,他讓你綁你便乖乖去綁,你怎這般聽他的話?如若有一日,他要你去做更過分的事,你也心甘情願地去做麽?”

說這句話時,男人雙眉攏着,那眼神中、語氣裏,分明有着幾分攀比與不甘。

郦酥衣被他緊緊攥着手腕,下意識道:“什麽過分之事?”

沈蘭蘅眼底寒光變了變。

他眸底染了一層墨色,濃霧似雲,亦寸寸縷縷缭繞上那一雙精細清明的鳳眸。對方頓了頓,須臾,道:“殺了我。”

如若沈頃要她,去殺了他呢?

“郦酥衣,你會殺了我嗎?”

他手上力道愈重。

郦酥衣心中腹诽,如若真能殺死,自然求之不得。

可面對沈蘭蘅、迎上那一雙黑眸時,她只敢搖搖頭,佯作無辜可憐道:“妾身怎敢。”

聞言,沈蘭蘅竟笑出聲。

他一手撚着粗繩一角,唇邊笑意冰冷,氤氲不到眼底。

他歪了歪t頭,道:“郦酥衣,你有什麽不敢的。”

“你今日聽了沈頃的話,敢來綁我。明日便敢聽了沈頃的話,敢來殺我。你當真以為我傻,不懂你假意逢迎?我只是從未想到,有朝一日,你真敢來對我動手。”

男人身形高大颀長,壓得愈發低。

那一雙眼直視着身前的少女,烏眸微眯着,眼神銳利如尖刀,似乎要将她這一整個人、這一整顆心都看透。

“大婚那日,與你洞房的是我。”

“每每深夜,與你行夫妻之事的是我。”

“你回郦家,替你懲治孫氏的人,亦是我。”

他咬着牙,聲息越來越低沉。

“可到頭來,你怎麽這般聽沈頃的話,竟能忍下心,将我這般綁在榻上……郦酥衣,你當真是好恨的心。”

她給沈頃戴銀環,只為殺了他。

她與沈頃商量着請來智圓大師,亦是為了殺死他。

包括今夜,她眼睜睜看着沈頃喝下那麽多碗藥,她取來那樣一根麻繩,将他綁在床榻之上。

沈蘭蘅閉上眼,右手手指自少女腦後,深深插入她的發絲間。

猛地,他一收回手,将她的腦袋死死按入自己懷中。

“你這般危險,你這般夥同沈頃,幾次三番欲置我于死地。”

“郦酥衣,我早該殺了你的。”

正說着,他另一只手忽然拿起那麻繩,麻繩粗.長,原本被他纏繞在指上把玩,如今已被他快速抽了一端、生生套在少女纖細的脖頸上!

“郎君?郎君……沈蘭蘅?”

她瞪圓了眼睛。

忙不疊伸出雙手,想要去抓那根已套成圓環的繩子。

就這麽一瞬間,就這麽一瞬間……郦酥衣再度于對方眼底裏,看見那一抹熟悉的殺意。

這種殺意,她已有許久未曾見到過。

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再度順着她的脊柱攀爬上來,不過登時,她便吓得渾身癱軟顫栗、額上冷汗不止。

沈蘭蘅要殺死她。

沈蘭蘅想要于今夜,用繩子勒死她!!

郦酥衣張口,欲呼救。可對方已然搶先一步,用手死死地将她口鼻捂住。他一手捂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手緊掐着繩子一段,只要他再用力,再稍稍用力……

郦酥衣額頭雪白,臉頰卻漲得通紅,兩手死死扒着繩索,欲反抗之。

可她的力氣着實是太小、太微不足道了。

她能明顯感覺到,對方只用了一只手。不,他甚至并未用多大力道,只是迎着這冷冰冰的夜風,輕垂下一襲眼簾。

他的鴉睫極黑。

眼底墨色更是甚濃,如小扇般垂搭的眼簾下,那一雙眼不知兀自思量着什麽。

終于,他松開手。

任由郦酥衣身形往後跌了跌,任由這緊繃的繩索散開、亂作一團。

沈蘭蘅垂眼,靜靜地看着,少女面上一寸一寸恢複血色。

“郦酥衣,你知曉,方才我在想些什麽嗎?”

“……”

“我在想,如若今夜我真将你殺死了。”

他頓了頓,輕聲道。

“我應該會很傷心。”

夜色森森,夜風陣陣。

不知不覺間,男人嘴角邊竟多了幾分自嘲。

沈蘭蘅擡起頭,問她,眼底依稀有情緒輕微晃動。

“若今日将沈頃換作我呢。郦酥衣,如若今日是我同你說,想将沈頃綁起來,想将沈頃殺死。你會像幫他一樣幫我嗎?”

如若以往,為了欺騙沈蘭蘅,郦酥衣定然會點頭答應。

而如今,在對方識破了自己的虛與委蛇之後——

僅是一瞬間,沈蘭蘅便瞧出她眼底那份下意識的猶豫。

她不願殺沈頃。

她不願意傷害沈頃。

适才沈蘭蘅醒來,借着月色,看見少女面上依稀挂着淚痕。

那時候,他還未反應過來,她是在為何人哭。

現在他明白了。

現在他全明白了。

即便那人從未與她親昵過,即便那人從未與她行過夫妻之事,有過床笫之歡。

郦酥衣心中所偏向的,一直都是那個男人。

她喜歡沈頃,她偏心于沈頃。

她那一顆心從始至終,都系在沈頃身上。

沈蘭蘅再也禁不住。

他深埋下頭,心底的執念讓他不願再往下去想。

郦酥衣只覺對方如一頭小獸,忽然間便朝着自己撲了過來。他眼眶微紅着,語氣卻是恨恨。

“郦酥衣,你居然喜歡他,你居然喜歡沈頃。”

對方狠狠捉住她的手腕,埋下頭,咬住她的唇。

“你居然……喜歡那樣一個僞善的男人。”

他生氣了。

那不單單只是生氣與愠怒,于他眼底的情緒中,郦酥衣甚至讀到另一種甚是奇怪的酸意。她尚未來得及分辨,自己的腰肢便如棉花一般被他牢牢攥在掌心中。他的大手分明帶着情緒,将她的腰身掐得愈發緊。讓郦酥衣只閉着眼,一聲又一聲地呼喚他:

“沈蘭蘅……”

男人惡狠狠地打斷她。

“叫我夫君。”

她緊咬着唇,未應答。

對方深吸一口氣,附下身,于她耳邊。

“郦酥衣,叫我夫君,好不好?”

她是他的妻,是他的妻子。他們才應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企圖用唇齒撬開她的嘴唇,那道蘭香拂面,少女緊鎖着牙關。

就此糾纏良久,沈蘭蘅終于放棄了。他伸出手,輕撫着身前少女的面容,低聲:

“郦酥衣,你竟連哄我都不願哄了麽。”

連哄他,連騙他,連假惺惺地喚他一句“郎君”,都不願意了麽?

他落寞地低垂下眼簾。

是啊,在她的眼裏,在沈頃的眼裏。他們才是情投意合,他們才是兩情相悅。

他們本該是一對恩愛的夫妻。

他是多餘的,他只是多餘的。

他是第三人,是他們感情的破壞者,是那作惡多端、應當除之而後快的邪祟。

寂靜深夜裏,男人右手一點點收緊,攥着拳,深吸了一口氣。

“郦酥衣,我好恨你。”

可他如今,卻又狠不下心将她殺死。甚至狠不下心來看她通紅着眼、看她一雙烏眸中,盛滿了只為沈頃而流的淚。

他好恨自己。

為何當初未将她早早除去,為何這般優柔寡斷。

如此想着,沈蘭蘅情緒愈演愈烈。郦酥衣只見着,這頭幼獸又不管不顧地朝自己撲過來,他邊紅着眼,邊撕咬着。好似這般才可以平息他心頭的酸意與怒意。

今夜飛雪呼嘯,撲簌簌地砸窗。

帳簾被冷風吹掀,鼓動一道道浪潮。

凜夜散盡。

第一縷晨光将落未落,随着風雨聲,終于飄進了雕花屏窗。

簾中,榻上。

沈頃率先轉醒。

也不知,是否因昨夜喝了那麽多藥的緣故,他今日醒來時不單單頭腦發疼,整個身子同樣酸脹得發緊。

像是昨夜經歷了一場鏖戰,一場未曾休止的鏖戰。

他一睜開眼,忽然,鳳眸一圓。

只因他見着,那根本該綁在手腳間的繩子,此時正綁在妻子身上。

她不着寸縷,被綁的像是一個粽子。

而就在妻子的身側,他找到了一張字條。

那人字跡淡淡:

【汝妻,吾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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