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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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藥黑黢黢的, 于霞光的映照下,正冒着騰騰熱氣。

湯面上白霧升騰,倒映出那樣一雙俊美的鳳眸。

沈頃向來不喜甜食,也從不讓下人往藥羹中放糖。

藥湯入口, 登即便沿着肺腑, 一路滑了下來。

苦。

四肢百骸,皆充斥着這苦意。

自喉舌入肚, 再彌散上心頭。

待沈頃将手探向那第二碗藥時, 最後一縷霞光恰恰消散, 烏雲沉甸甸的,就此傾壓下來。

今夜院中飛雪, 沒有月亮。

窗外卻有清輝灑落, 将雕花窗棂上襯得明亮一片,雪白得有幾分繞眼。

沈頃手指纖白,探向第三碗。

湯藥入口時,男人結實的喉結亦上下輕微滾動。

他這幾碗藥,并不單單為了妻子。

前幾日聖上召他入宮,西賊蠢蠢欲動, 要他年後便動身, 前往西疆抵禦賊寇。

沈頃并不知曉, 那孽障在自己身上具體蟄伏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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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 幾個月, 大半年?

或……甚至是好幾年?

先前沈頃并未察覺到對方的存在。

他只記着智圓大師的叮囑, 從五t六歲開始, 便十年如一日地服用這碗湯藥。

從前, 即便那人早已蟄伏在這具身體裏,卻也未曾這般放肆、這般明目張膽地挑釁他。

現下沈頃擔心的, 不止是那人會對自己的妻子做什麽,更憂慮對方會不會在自己行軍打仗、對抗西賊時,做出更過分的事情來。

他不敢想,更不敢去賭。

時間一寸寸過去,夜色降臨,湯汁流溢,唇齒間愈發苦澀。

那苦意綿長,灌得他肺腑之間盡是藥湯。

便就在此時,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急匆匆推開。

少女與風雪一同湧入,只一眼,郦酥衣便認出來——此刻桌前坐着的,是沈頃,不是沈蘭蘅。

他的面前,已擺了數只空碗。

甫一推門,她便嗅到這空氣中濃郁的中藥味兒。那藥聞上去極苦,引得人不禁頻頻蹙眉。郦酥衣迎光走上前去,待看清桌上的東西後,神色又是一變。

“郎君在做什麽?”

沈頃面色煞白,于他的面前,更是擺了好幾個空藥碗。

不用想,郦酥衣也知道,就在自己推門之前,對方曾兀自在這裏做了什麽。

如此想着,她眼眶不禁微濕,難掩心中情緒,快步走上前去。

“郎君。”

是藥三分毒,沈頃怎麽可能不懂。

郦酥衣忍不住探出手,覆在對方的手背上。

“郎君怎可喝這麽多碗藥,您這般不當心自己的身子,如若喝出來什麽毛病,妾身事小,國本事大。屆時妾身該當何處,那二十萬沈家軍又該當何處……”

一邊說着,她一邊能明顯感覺到,沈頃的手背、手指皆是冰冷一片,涼得刺骨、令人膽寒!

男人低下頭,撫摸着她的發頂,低低嘆息。

“郎君不可這般……您萬萬不可這般……”

如若不是方才,素桃發覺了不對勁,跑到蘭香院同她說了沈頃的異樣。

也不知他一個人要喝多少碗藥下去!!

想到這裏,郦酥衣不禁感到一陣後怕。

誠然,她是想讓沈蘭蘅死,可如若這代價是沈頃的死去……

郦酥衣在心中搖頭。

沈頃待她這般好,她不願他死,更是不想當小寡婦。

少女眼眶泛紅,一行清淚就這般,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她的聲音很輕柔,那哭聲更是很低,一聲抽泣牽動着一聲,聽得人直将心也碎掉。

見狀,沈頃慌忙伸出手,捧起伏于自己肩頭的那一張小臉。

她烏眸柔軟,長發披肩。一張小臉清麗素淨,面上挂滿了淚痕。

那一雙眼中,有後怕,有擔憂。那細弱的雙肩随着抽泣聲輕顫着,看上去好生可憐。

那一片晶瑩,再度自郦酥衣眼眶中落下,落在沈頃修長素白的指上,順着他的手背,一寸寸慢慢向下蜿蜒。

沈頃呼吸微頓,心口處,竟不可遏制地一痛。

他雙手緊捧着少女的臉頰,濃睫如小扇一般垂下,再出聲時,那鴉睫下已多了幾分顫動的情緒。

男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着淚。

“莫哭,酥衣。不要哭。”

他深吸一口氣,動作萬分輕緩。仿若她便是這世間一樣寶貴而易碎的珍寶。

有風拂過窗棂,珠簾碰撞,泠泠作響。

他的聲音亦是溫緩,言語輕柔,溫聲哄着她:“我身子強健,不會出事的。酥衣,你莫要哭,我都不舍得碰你的。”

他自己都不舍得去碰她、動她。

那人又怎麽敢……

郦酥衣心中難過,抱住男人結實的腰身。

沈頃便微俯下身,将下巴輕輕放在她發頂,一邊撫着她的後背,一邊輕聲安撫她。

宛若安撫一只可憐的小貓兒。

“可郎君身子再強健,也經不起這般折騰。郎君這般造弄,酥衣覺得心疼。”

她緊抱着對方的腰,于他懷中擡起一張滿是擔憂的臉。

“郎君喝了幾碗藥?”

聞言,沈頃低低垂睫,如實道:“三碗。”

平日裏只飲一碗,到如今接連喝了三大碗。

郦酥衣嗅着周遭那苦澀的藥香,聽着雪粒子撲通通砸窗。

她擡起手,摸了摸沈頃冰涼的臉,喃喃:

“三碗……郎君臉色都白了。”

自他身上,彌散來淡淡的蘭花香氣,與中藥味交纏在一起,讓那苦意愈發刺鼻。郦酥衣想起來,這一碗藥,沈蘭蘅曾給自己灌過。那般苦澀的湯汁,只飲上一口她便渾身苦得發顫,更罔論他一下子喝了三大碗。

不行。

少女欲起身:“妾去喚張府醫。”

見她便要往外走,沈頃心下一緊,下意識伸手攥住她的衣袖。

“酥衣,不必。”

他道:“現下我只飲了三碗,不怎麽打緊的。我了解自己的身子,如若有什麽不适,我會去喚張府醫的。”

他雖固執,卻也不是個傻的。如今三碗下肚,除了通體冰涼、胃腹之部稍有不适,旁的一切,他俱都可以忍受。

如若妻子未曾前來,他甚至可以将面前這五碗全部一飲而盡。

他越這麽說,郦酥衣的面色便越發凝重。見她快要惱了,沈頃趕忙打消了腦海中的念頭,道:

“我答應你,以後不亂來了。”

沈頃不像沈蘭蘅,向來都是言而有信,有諾必達。

聞言,郦酥衣這才放下心。她面色稍稍平和,緩步走了過來。

今夜雪影明亮一片,落在窗牖上,庭院之外、瓦甍飛檐之上,俱是漫漫銀白。

沈頃朝她伸出手。

少女身形窈窕輕盈,被他一下重新攬入懷中。她将臉貼向男人胸膛,感受着對方胸口處的結實溫熱,這一顆心終于稍稍放了下來。

她道,語氣中多了幾分嬌俏的嗔怪:“喝三碗藥,我的郎君怕不是要喝成傻子了。”

怕是連傻子也都知道,藥不能喝多,要謹遵郎中的囑托。

沈頃低下頭,“嗯”了一聲,誠懇道:

“酥衣,我錯了。”

聽這語氣,見這神色,他不像是因為喝了三碗藥而道歉。

反倒像因惹得她生氣、擔憂而認錯。

郦酥衣無奈地嘆息了聲。

可轉念一想,對方乃是堂堂國公府世子、聖上親封的定遠将軍,如此矜貴顯赫之人,竟因為這等事低下頭來同自己服軟道歉……少女眸中情緒愈濃。她也低下頭,避開沈頃的視線,吸了吸鼻子。

“沈頃,你怕不是個傻的。”

這是她嫁入國公府,頭一次直呼對方的名字。

誰料,對方卻一點兒也不惱,他笑了笑,竟也附和道:“對,我是個傻的。”

“我以後不會這般傻了,酥衣,你莫要生氣了。”

她将頭靠入男人懷裏,沒吭聲。

雖說今夜經歷了這一番折騰,但二人好歹也明白過來——智圓大師所給的那一碗藥,正是與沈蘭蘅何時“現身”有關。從頭到尾,智圓便知曉他身上藏有另一人之事,對方不言不語,以這一碗藥,替他生生壓制着那孽障。

如此想着,郦酥衣不由自主地将心事說出了聲:“郎君喝了這麽多的藥,也不知曉他今晚還會不會出現……”

聞言,沈頃抿了抿唇,雙手将她抱得愈發緊了。

黃昏轉入黑夜,雨雪淅瀝落下,不知何時,這一場雨才肯停歇。

郦酥衣想。

沈頃喝了整整三碗藥,蟄伏在他身上的沈蘭蘅定會察覺出異常。

而他察覺出異常後,定是要來蘭香院與自己對峙。

懷中,少女雙肩又不禁一抖。

沈頃是個心思通透的。

見郦酥衣這般模樣,他心中已猜想到對方此刻在想些什麽,也跟着一陣沉默。

忽然,他眸光一閃,想起一件事來。

“酥衣。”

“郎君。”

如若今夜沈蘭蘅轉醒,她該如何自保?

沈頃沉吟,道:“我前些日子去你屋中,見你內卧角落處,似乎有一根很粗的麻繩。”

郦酥衣愣了愣。

她房中确實有一根麻繩。

正是先前,她與宋識音提起沈蘭蘅後,對方送給她用來防身的那一根。

只可惜,那根繩子當初并未派上什麽用場,她又不大舍得扔,總覺得日後會有用處。

聞言,她不禁瞪圓了眼睛,道:“郎君你……”

沈頃擡眸,直視着她。

那一雙鳳眸美豔清明,夾雜着些許思量。

怕她擔心,沈頃并未告訴郦酥衣。

自己飲下這三碗藥後,明顯覺察到體力不支。

與此同時,那道熟悉的眩暈感漸漸又沖上腦海。

來不及了。

如若今夜,如若今夜那邪祟會轉醒……

飲下這三碗藥,受災受難的不單單是他自己,還有他面前嬌柔無助的妻子。

如此心想着,沈頃握住少女的手,堅定道:

“去你房中,取來麻繩。與我一起,将我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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