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044
待郦酥衣回到蘭香院時, 恰恰是正午。
此時沈t頃正在外間,忙着清點着兵馬器械。素日裏他已是很忙,如今臨近出征了,他更是忙得找不見半點人影。郦酥衣心想, 夫君即将啓程, 自己也不好在院中一直幹坐着,便叫了玉霜, 去集市上買一些東西。
她早早聽聞, 西疆環境惡劣, 到了冬日,氣候尤甚嚴寒。
寒風入骨, 滴水成冰。
如此想着, 她心中愈發惦念着沈頃。
郦酥衣帶着貼身丫鬟,走進一家成衣店。
即便沈頃有朝廷分發的被褥衣裳,但她總私心裏覺得,對方前去西疆這般之久,自己的人不能陪在他身側,留些物件總也是好的。
甫一走進門, 便有掌櫃的轉頭望過來。
只需一眼, 對方便識破她身上華貴的衣料, 心想着今日來了位貴客, 忙不疊地迎上來。
“這位小娘子, 可是要為自己看件衣裳?”
他聲音奉承, 笑起來時, 眼睛眯成一條窄窄的縫兒。
聞言, 郦酥衣抿了抿唇,婉聲應答道:“不是替我看, 是替我夫君看的。”
許是因為小女兒的情怯,她将“夫君”那兩個字咬得極輕。
對方面上立馬露出了然之色:“是替您夫君看的呀。那來這邊看看,這邊都是男子的款式。小娘子,可是要為您家郎君看冬衣?”
他一邊說,一邊指揮着左右,取來好幾件成衣。
郦酥衣走上前,探了探手,繼而搖頭道:“這幾件都太薄了,可有厚實些的?”
“客官既要,那必然是有的。”
掌櫃朝身後吆喝了聲,不過少時,又有小厮上前呈上幾件衣裳。
她再度伸手,是比先前厚實了些。
少女面容清麗素淨,于和煦的日頭下,揚起瓷白的下巴。
“可還有更厚實些的?”
聞言,對方愣神後,便忍不住笑。
“小娘子,你看的這幾件已經夠厚了,在京都足以抵禦嚴寒,再要厚些,便要穿得累了。”
“不怕累,”她溫聲解釋道,“我郎君不在京都,他要去西北之地辦公事,勞煩掌櫃,千萬要最厚實的衣裳。”
“西北之地,”那掌櫃沉吟,“小娘子,你那郎君身形如何?”
“他……”
聽聞此言,郦酥衣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那樣一副,高大威猛的身形。
她“騰”地紅了臉,用手小心翼翼比劃道,“我家郎君身形高大,約摸着有九尺,大約能穿上那一件……”
掌櫃循着她的手,放眼望去。
只一眼,心下已是了然。
他轉過頭,高聲喚了句“小六”:“去後院,将我先前存放的外衣取過來。”
郦酥衣臉頰緋影微浮,補充道:“我家郎君喜歡青白之色,不喜太豔麗的衣衫。”
幾經波折,終于,“小六”取來兩件分外厚實的外衣。
郦酥衣将手探了探,又觀其樣式,心想着沈頃應當都會喜歡,便揚聲道:“這兩件我全都要了。”
顏色是清麗素雅的,樣式是簡單大方的。
她心想,待回去後再為沈頃在這衣肩上繡上一株蘭草,那便再好不過了。
她喚來身後跟着的玉霜,将這兩件外衣妥帖得收好。
也不知西疆那邊缺些什麽,郦酥衣又逛了一圈兒集市,為沈頃備了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眼瞧着天色漸晚,她正欲往回走時,拐角處卻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女一身淡紫色的襖,鬓發如雲,步搖随着那步子輕微晃動。宋識音一邊走着,一邊打量着道路兩旁的小攤,并未注意到她。
偶遇友人,郦酥衣心中微喜。
前些日子,她去找過宋識音。
宋家管家說,他家小姐安然無恙,不曾遇見什麽怪人,也不曾被壞人所脅迫。只是近來,識音小姐一醒來後便總是喜歡往府外跑,就連他平日裏也見不到小姐的人影兒。
問她去了何處,不說。
問她見了何人,宋識音也不說。
宋識音乃是商販之女,家中長輩忙碌,家風不甚嚴格。也養出來她這一副活潑熱情,天真不羁的性子。
街上這般迎面撞見,郦酥衣自然欲上前招呼。便就在此時,她身後傳來略微訝異的一聲:“阿姐?”
轉過頭,郦知绫正戴着帷帽,看模樣,她也是與貼身侍女上街來采買東西。
這一雙姐妹,平日本就相看兩厭,郦酥衣也不願再與她假意周旋。簡單地回了聲好後,便要拔腿往外走。
誰料,郦知绫眸光翩跹,落在那一身紫襖上,掩唇笑道:“今日真是好巧,街上遇見了阿姐,還遇見了宋家姑娘。哎,那宋姑娘身後跟着的是何人,妹妹瞧着,怎麽像是那風雅至極的……蘇家世子?”
聞言,郦酥衣步子頓住。
定睛望去,蘇墨寅一襲青氅,手中正執了支金簪,小跑着追上宋識音的步子。
男人聲音之中,滿是獻媚:“音音,音音……你等等我……”
二人身形漸近,宋識音明顯也看見了她與郦知绫。
紫襖少女面上又驚又喜,迎上前問道:“酥衣,你怎麽在這兒?”
“我家郎君将要出征西疆,我上街為他置備些東西。”
郦酥衣聲音平穩,見了蘇墨寅,又循着規矩朝他行了問安禮,“蘇世子。”
“嫂子?”蘇墨寅看着她與玉霜手裏頭的東西,由衷感嘆,“我那沈兄真是好福氣,娶了這樣一位溫柔賢惠的妻子。不知這位姑娘是……”
“舍妹,郦知绫。”
蘇墨寅在京中素有浪名,是出了名的花心浪蕩子。見對方眼神望來,郦知绫心中暗暗生惡,便朝郦酥衣身後躲了一躲。
誰知,蘇墨寅眼神并未在她身上作多停留,他“噢”了聲,僅是淡淡道:
“原來是郦二姑娘。”
郦知绫扯着笑:“見過蘇世子。”
眼前這樣一群姑娘家,其中又不乏有沈頃的家眷。蘇墨寅再怎麽纨绔浪蕩,也知曉此時應當回避。他将手中金簪偷偷塞給宋識音身旁婢女,戀戀不舍道:“蘇某家中有事,嫂子,我便先行告退了。”
郦酥衣輕輕颔首。
蘇墨寅倒退着步子往後撤,見宋識音望過來,他的右手在胸前小幅度地揮了揮,笑眯着眼同她告別道:“音音,我走啦。”
宋識音不冷不熱地“嗯”了聲。
蘇墨寅翻身上馬,少時,已然遠去了。
見不到對方人影,郦知绫便不再收斂着性子。她睨了宋識音一眼,冷冷道:
“近日來,我總是聽人說起這宋家大姑娘。說她還未出嫁呢,便成日往府外頭跑,每次只帶上身邊一個丫鬟,上街竟連帷帽都不曾戴。還有人撞見,宋姑娘每每出門時,都有一男子在身後鬼鬼祟祟地跟着,二人還未談婚嫁,舉止親密得竟如同一對夫妻!我當是誰,原來是那蘇家的小世子。”
郦知绫罔顧宋識音逐漸難看的面色,笑得陰陽怪氣:
“如此倒也不奇怪了,畢竟蘇世子光是在春歡樓、留下的那些還未來得及贖身的姑娘,都有二三十房……”
她還未嗤笑完。
宋識音已截斷她道:“郦知绫,你別以為我不敢打你。”
宋識音不比郦知绫。
對方再怎麽陰陽怪氣,最多也只敢對她動動嘴皮子。但宋識音卻是敢動真格的。
“從前我忍着你,是因為酥衣尚在郦家,如今酥衣嫁入了國公府,你再敢這般,我便撕爛你臭氣熏天的嘴!”
“你!”
郦知绫被她說得一噎,一張小臉兒登即漲得通紅一片。正欲還嘴幾句,卻見宋識音氣焰嚣張,甚至還撩起了袖子。
“你……你當真是潑婦!”
自知占了下風,郦知绫咬牙恨恨。只低低罵了一句,便甩着袖子離開了。
瞧着那人憤憤然的背影,宋識音得意洋洋地走過來,牽起郦酥衣的手。
“像你庶妹那種人,便不能慣着。從前你在郦家,有旁人給她撐着腰,我怕她在府中欺負你,才一直忍讓着她。不過是一個庶出之女,她竟還掂量不清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了。”
瞧着身前少女神采飛揚,郦酥衣心中擔憂的,卻是另一件事:
“音音,你與那蘇世子……”
她在沈府時,也曾與蘇墨寅打過照面。
識音心思單純,郦酥衣害怕她會被對方诓騙。
瞧出她的擔心,宋識音抿了抿唇,如實:“酥衣,蘇墨寅他喜歡我,他想要追求我。”
“那你呢,你是怎麽想的。”
“我與他道,你平日追求旁的姑娘時,也是這般油嘴滑舌的麽?世子與旁人說過的話,就莫再拿與我說。識音不才,不通詩書不善歌舞,唯有一點,那便是沒有旁的姑娘那般好騙。”
她拿着腔調,說得繪聲繪色,引得郦酥衣不禁“噗嗤”一笑,以袖掩唇道:“音音,你如此想便甚好。”
那t蘇墨寅出身名門望族,雖說郦酥衣也是以小門小戶攀附那鐘鳴鼎食的沈家,但蘇墨寅與沈頃,确實大有不同。
她聽聞,蘇家主母十分嚴苛,如若音音真嫁去了蘇家,即便能當上正妻,但沒有蘇墨寅護着,她在蘇家的日子怕是很難過。
換言之,即便她如今在沈家有了沈頃的庇佑,可那長襄夫人依舊會給她使絆子,更罔論宋識音。
蘇墨寅雖說有些花花腸子,可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對母親那是說一不二的孝順。
宋識音又何嘗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
她低下頭,沉默片刻,只道:“嗯,他心不壞。”
天色漸晚,原本金燦燦的光影,于此時陡然換了霞色。
宋識音聽聞沈頃即将出京,趕忙道:“行啦,衣衣,你莫說我啦。你郎君這幾日都要出關了,還不快回去,再與他多溫存溫存。”
聞聲,郦酥衣含笑點頭:“好。”
……
回到國公府,方至黃昏。
甫一進門,她便聽人道,聖上诏書已達,沈頃今日便要出京。
“怎這般快?”
郦酥衣心中微驚。
她知曉,沈頃離京不過是這兩日的事,卻未曾想,對方離開得竟如此之快。
素桃道:“今日下午世子爺率軍祭軍神後,回來蔔了一卦。那卦象上說,今日便是出軍的吉時。如若再等,下個吉時便是在七日之後,軍情耽誤不得,世子爺不敢久留,只得今日出京了。”
此次聖上的聖旨下得匆忙。
這一番祭祀告廟,折騰下來,更是火燒眉毛。
心想着将要與沈頃分別,郦酥衣心中竟浮上幾分不舍。西疆戰事吃緊,也不知下次再見,是何年月。
見郦酥衣懷中抱着衣物,素桃便已猜想,今日夫人上街是替世子爺置備東西去了。見狀,她不禁焦急催促道:
“夫人,您可是有什麽東西要給世子爺的?現下您趕快去前院,世子爺拜別老夫人後,于蘭香院找不見您,如今專門在前院等您呢。”
聽了這話,郦酥衣趕忙自玉霜手中接過那一樣樣物什,罔顧着迎面撲來的冷風,步子加急,匆匆朝前院飛奔而去。
“二爺,夫人回來了——”
前院院門未阖,因是奔跑,郦酥衣呼吸不平。
只一眼,她便看見院中央所立着那人。
他褪去素日裏那一襲雪氅,換上了一身金甲。金粉色的霞光,落于他腰際寶劍的金獸面束帶之上,那烏發高束着,端得是潇灑奪目,雄姿英發。
那鐵胄金甲,竟襯得他眉宇間有幾分令人敬畏的英氣與殺意。
聽見腳步聲,沈頃趕忙轉眼望了過來。
他那一雙鳳眸中,竟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焦急。
庭風呼嘯,東風将至。金光燦燦,金甲泠泠。
他立于戰馬之側,身姿挺拔颀長,一時間,竟将滿院金光都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