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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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酥衣步履頓住, 目光落在男人身上的那一瞬,連呼吸也都停滞。
沈頃左右侍從都是極有眼色的,一見着世子夫人,心想着他們還要做臨別前最後的溫存, 根本不用等沈頃應聲, 便匆匆行禮告退。
一時之間,偌大的庭院中只餘呼嘯而過的風聲, 以及相視凝望的二人。
沈頃像是等了她良久。
适才, 他的眼神中還夾雜着幾分急切, 待看見她時,身前之人的目光登即又柔和起來。蕭瑟的庭風間帶着金粉色的霞光, 還有一縷淡淡的、自對方身上飄逸而來的蘭花香。
即便穿着鐵衣金甲, 他身上仍有蘭香淡淡,溫潤宜人。
郦酥衣擔心他等得生氣了。
少女抱緊了身前的衣物,忙不疊地解釋:
“妾不知郎君今日啓程,原以為您過幾日才會領兵出關,心想着西疆幹冷,到了冬日更是嚴寒無比, 便帶着玉霜上街, 為郎君置辦了些東西。不知曉郎君缺些什麽, 便為您買了兩件厚衣, 還有一些常用的金瘡藥……妾當真不知, 您在府裏頭等着妾身。”
她聲音婉婉, 同樣帶着幾分委屈與焦急。
聽得沈頃心頭一軟, 溫和地低垂下眼睫。
妻子正低着臉, 乖順聽話得像一只雀兒。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少女纖細的腰身環抱住。
沈頃聲音很輕:
“不打緊的, 酥衣。如今還未到時辰,你什麽都沒有耽誤,不必這般自責。”
沒有耽誤他行軍,也沒有耽誤他們,做最後的分別。
他已派了副将,去西北之角點了九根蠟燭與一盞長明燈,鼓樂聲畢,便是他行軍之時。
一想到此番出城,不知何時才能歸京,男人的眸光便不由得黯了一黯。酥衣嫁入沈家不過一個多月,如今二人正值新婚,此時自己出關、獨留她一人在這偌大的鎮國公府中……
沈頃依稀能猜想到,妻子一人在府中,将會是何等境地。
這一整日,除去祭祀告廟,他還抽時間為妻子置備了一些東西。
“前些日子,我讓魏恪在城南買了一處私宅,這是那宅子的地契。你且将它收好。我不在京都的這些日子,如若沈家出了什麽事,或是郦家那邊出了什麽事,你都可以拿着這張地契,入主那宅院之中。”
郦酥衣清楚,沈頃口中的“郦家出事”,指的是她的母親林夫人。
自從那日回門過後,郦酥衣也去探望過母親幾次。因是心中畏懼沈頃,父親待母親的态度有了極大的轉變。他将母親從別院接出來,平日裏雖不願親近,卻也好吃好喝地供養着。
郦酥衣明白,沈頃這是在擔心離京後萬一出了什麽波折,會牽連到她與郦府之中的母親。
看着身前少女那一雙純淨清澈的眼,沈頃鄭重其事地将地契塞進她掌心,示意她收好。
“這件事只有你、我,與魏恪知曉。”
就連他的母親,長襄夫人都不曾知道。
這是沈頃給她的保障,也是留給她窮途末路時的底牌。
除此之外——
沈頃繼續道:“在那最西側的一間院子中,我還藏了些銀票元寶。你走進院,從西往東第三棵大槐樹下,以鏟掘地,便能發現我給你留下的東西。”
說到這裏,男人的話語忽然頓了頓,他似是想到了什麽,眼底神色微微一變。那一貫清明自持的眸底,竟也浮現出幾分不舍。
他忍住情緒,沒有告訴郦酥衣。
除了銀票元寶,他還在那槐樹之下的箱匣裏,偷偷藏了一封和離書。
戰場之勢,瞬息萬變。
沈家此時榮耀,此時顯赫,但往後的路究竟會如何,誰人也說不清楚。
沈頃讀史書,也曾有忠烈落難,幾輩人的兢兢業業,最終落得個滿門流放的下場。
他行軍打仗,不只是在腥風血雨中穿行,更是在這刀尖上奉旨複命。
打勝了仗,龍顏大悅,他加官進爵,全家跟着得到聖眷封賞。
可這如若是敗了……
伴君如伴虎,沈頃垂下那一簾平淡的眼睫。
他告誡過心腹魏恪,如若真走到那麽一天,沈家落了難,定要将那封和離書交到自己的妻子手上。
他在城南為她置辦好了院子仆役,還藏了些銀票珠寶,可保她後半生衣食無憂。
郦酥衣自然不知,現下沈頃在思量什麽。
四目相對,她無端覺得心中情緒波動不止,讓她眼眶一熱,這一行清淚便如此流了下來。
沈頃的長臂将她攬住。
郦酥衣低下頭,将臉頰貼在對方溫熱而結實的胸膛上。耳畔是簌簌的風聲,與那自庭院外飄來的鼓樂齊鳴聲。這一曲乃是《上陣》,曲調激昂,振奮不已,讓旁人聽着只覺一陣熱血沸騰。
但庭院這邊,卻是夫妻分別,戀戀不舍。
沈頃垂着眼睫,伸出手去擦拭她眼角的細淚。
見她梨花帶雨,男人心中止不住地心疼。他溫聲哄道:“莫要哭,酥衣,你若想我,便寫信給我。無論多忙,我都會抽時間給你回信。”
言罷,沈頃抿了抿唇,又接着道:“若是……你在家裏、在京中受了什麽委屈,記得也要寫信與我。這京都之中,有許多我的摯友,我與他們都吩咐過,會護得你周全。”
他的聲音溫和,一寸一縷,宛若他身上那道清潤的蘭花香氣。
此時此刻,這話語、這香氣,卻渾然給不了她所有的安慰。
郦酥衣心中只惦念着:“郎君,您何時能歸來?”
何時?
說實話,他也拿不準。
興許是三五個月,興許……是三五年。
想到這裏,沈頃心中愧意尤甚。他伸出手,輕輕撫摸着妻子的柔順的烏發,聲t音輕緩:
“待桃花開時,我便回來了。”
郦酥衣用臉頰又蹭了蹭他的胸膛,于男人懷抱中,貪戀般地深吸了一口氣。
夕陽西沉,最後一縷霞光散盡,那激昂的鼓樂聲恰恰止歇。
《上陣》既畢,即是将軍上馬出關之時。
郦酥衣不舍地松開,緊抱着男子腰身的手。
在他翻身上馬之前,她像是又想起了什麽,自袖間取出一物來。
——這是她在街上,買來的一個正繡着長命鎖的香囊。
事出匆忙,她無暇去萬恩山上,為沈頃求來一道平安符。
郦酥衣走上前,十指纖纖,将香囊穩穩當當地系在男人腰際之上。
“山高水重,妾身遙望郎君平安歸來。”
天色漸晚。
圓月初上梢頭,星子杳杳,跳出這烏黑的雲層外,于離人身上撒下點點清輝。
将軍雄姿英發,撩袍走上馬車。
若是以往,沈頃此刻定然會翻身上馬,馭馬而行。可如今正值黃昏黑夜之交,他心中擔憂,自己正在駕馬時那人突然轉醒,故而改乘為馬車。
這也是沈頃第一次,坐馬車出關。
旁人沒有多想,只以為沈小将軍風寒未愈,身子不太爽利。
馬車緩緩,駛出鎮國公府。
今夜晚風有些許急躁,頻頻吹掀車簾,引得車上之人的目光,也禁不住地朝府門口望去。
他的母親,他的兄長,他的妻子。
還有旁的沈家族眷……他們都站在府門口臺階上,月色如水,将臺階映照得一片玉色。
重重人影裏,沈頃一眼看見自己的妻子。
她一襲青氅,正立在長襄夫人身側,眉目清瑩,正眺目朝那一輛馬車凝望而去。
少女眼神之中,除卻依戀與不舍,明顯還帶着幾分憂思。
沈頃攥着車簾的手緊了緊,不敢再轉首,望向那一道窈窕的身影。
他放下車簾,閉上眼,兀自清心。
家國面前,他不敢貪戀兒女情長。
清風陣陣,馬車漸遠,終于消逝在這一片漆黑寂靜的夜色裏。
月光湧入車簾,沈頃自袖中取出那一份,寫滿了行軍規劃的信條。
此番出征,出關之後,途徑煙洲、墨州、衡川、吳夏……最後,他落筆定在了西疆之上。
攥着手中信紙,沈頃揉了揉太陽穴,忽然有些頭疼。
他在心中暗暗期盼着,身體中的那個人莫要生事,能夠按着自己所标注的行軍路線,順利到達西疆。
如此思量着,沈頃頭疼愈發明顯,太陽穴“突突”跳了一跳。再睜開眼時,只見身前一片昏黑,那月色輕柔,與夜風呼嘯着一同湧入帳中。
沈蘭蘅擡手掀開車簾,不解地蹙了蹙眉頭。
更深露重,沈頃這是要去哪兒?
他回過頭,只見着馬車邊正昂然坐于馬背上的魏恪,與身後那行色匆匆的軍.隊。
沈蘭蘅一顆心“咯噔”一跳。
——沈頃這是要出關!!
于夜間出關,他這還是頭一次見。
幾乎是下意識地,沈蘭蘅探出頭,去尋找那一抹身影。
身側、身後,除了那兵器鐵甲,再沒有多餘的亮色。
見他眼神中帶着巡視,魏恪勒了勒手中缰繩,過來問道:“世子在尋什麽?”
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郦酥衣呢?”
“夫人?”
魏恪明顯愣了一愣,“夫人正在沈府……世子放心,屬下已差人護着夫人的安危——”
不等對方說完。
沈蘭蘅左眼皮猛地跳了三下。
他低下頭,看着手中沈頃留給自己的東西。
不是前些日子與他的回信,更不是重新辱罵他的書信,而是一張地圖,以及一封分外嚴謹的行軍路線。
沈蘭蘅低下頭,瞧着那兩張紙,還有一堆看不大懂的符號,沉默了。
行,沈頃,你是真愛打.仗。
說出關便出關,說行軍便行軍。
上一場仗打了兩年,上上一次,更是打了三年有餘。
西賊猖獗,西疆戰況屢出。
沈蘭蘅攥着沈頃留下的那兩張廢紙,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
——沈頃啊沈頃,這新婚妻子,你是真舍得丢在家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