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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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西疆黃沙漠漠, 環境惡劣無比。他一睜眼閉眼,便是那軍帳軍營,以及軍中那些一身臭汗的男人們。
沈蘭蘅難以想象。
沈頃怎麽能忍受,與新婚妻子闊別的、這些漫長的時光。
莫說是兩三年了。
便是讓他單獨一人、去西疆待上兩三個月, 他便覺得有些受不了了。
沈蘭蘅将那兩張“廢紙”丢至一邊兒, 心想,沈頃興許是個和尚。
幸好有長襄夫人那個婦人攔着, 否則, 他還真保不準兒沈頃會頭腦一熱, 跑上萬恩山剃度出家、六根清淨了。
沈蘭蘅忍不住勾唇,心中嘲笑。
沈頃沒吃過好的, 他自然舍得別離這人間珍馐。
可自己卻是萬般舍不得的。
回想起那般瑩白的肌膚、纖細的脖頸, 那濕漉漉的一雙眼,以及那軟嗓輕喚的一句句“郎君”……坐在搖晃的馬車裏,單是回想着,男人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酥了半邊。
不可否認,那女人雖虛僞狡詐,卻是人間難得的尤物。
沈蘭蘅探出手, 叫停了馭馬的車夫。
魏恪再度勒了勒缰繩, 關切道:“二爺有何吩咐?”
沈蘭蘅聲音淡淡, 吩咐:“将我的馬車停了, 再為我找一匹馬來。”
聞言, 魏恪原以為他是在馬車中待得累了, 便應了聲, 忙不疊為自家主子牽來一匹紅鬃馬。
沈蘭蘅走下馬車, 而後利落地翻身上馬。
說也奇怪,他雖并未繼承沈頃的滿腹文采, 對于沈頃這一身不凡的武藝,卻能傳承上一多半。男人極為輕松地坐上紅鬃馬,眯着鳳眸,朝後望了望。
“我們适才,是從哪個方向來的?”
魏恪雖不知他為何這般問,但對于“沈頃”的話,向來都是有問必答。
他微微俯首,如實道:“回二爺,适才出了府,我們便一直向西北方向前行。”
既如此,他便一直馭馬,沿着東南方向一路折返即可。
沈蘭蘅調轉了馬頭,微微勒緊缰繩,欲喚出那一聲“駕”。
心思粗笨如魏恪,此時也能發覺出他的不對勁。見狀,一身黑甲的男人驚異問道:“二爺這是要做什麽?”
月色傾灑,落了沈蘭蘅一身。
他把玩着馬缰,漫不經心地道:“我回沈家,将她接出來。”
她?
魏恪怔了怔。
片刻,鐵衣黑甲的男人反應過來——世子爺回府,是想要将夫人也接去西疆!!
他忙不疊阻攔道:“世子爺,萬萬不可!”
且不說這行軍打仗時,夫人會不會成累贅,那西疆陰寒至極,如今還正是大寒時分。就算帶上了夫人、去了西疆,也怕她那嬌弱的身子會撐不住啊。
周圍不乏有将士也聽到了二人的談話。
有些大着膽子的,也與魏恪一般,上前來攔。
“世子爺三思!此去西疆,山長水遠旅途勞累。況西域之地又如此陰寒,夫人身子嬌貴,怕是受不了此等蹉跎!”
“世子爺三思——”
如若此時,與魏恪說話的是沈頃,或許會征詢在場之人的意見。但他不是沈頃,既拿定了注意,那便是一意孤行。
沈蘭蘅未理會左右,冷冷揚鞭。
“駕!”
鞭聲破夜,響徹長空。
沈蘭蘅一身金甲,穿梭在夜風與月影間,身上光影晃動,粼粼奪目。
他循着先前魏恪的話,朝東南方向疾馳。
國公府門前,守門的小丫鬟未想過世子會去而複返,見那一身金甲,大驚失色:
“世子爺……您怎麽回來了?!”
他已領了皇诏,奉命前去西疆。
此時折返,如若落在旁人耳朵裏,怕是會令別有用心之人從中作梗,于聖上面前大作文章。
沈蘭蘅高坐于馬背之上,只睨了那丫鬟一眼。
他吩咐道:“我去一趟蘭香院,你莫出聲,莫要驚擾旁人。”
聞言,丫鬟呆呆點頭,果真捂住了嘴巴,不敢再出聲。
蘭香院中。
一刻鐘前,玉霜剛命小廚房做了碗熱湯呈上來。
時至大寒,天氣愈發陰冷,門窗即便緊阖着,仍有刺骨的寒風鑽入這屋中。屋內的暖籠正燃着,郦酥衣獨坐桌案前,瞧着沈頃臨行前塞給自己的那一張地契,愈發覺得心中暗潮洶湧。
她知曉,沈頃行事一貫妥帖周到,卻未曾想,他竟妥帖到,為自己與母親找好了這樣一條後路。
熱燙漸漸轉涼,如此平放在桌前,她心中藏事,并未動那湯羹分毫。
郦酥衣緊攥着手中地契,瞧着窗外烏黑的夜色,緩緩閉眼。
不知沈家軍.隊,如今行至何處了。
也沈蘭蘅有沒有蘇醒,有沒有給沈頃惹下什麽亂子。
她甫一閉眼,腦海中卻兀地浮現出那樣一道身影。
那人身形颀長,站在灼灼烈日之下,身披甲胄,雄姿英發。
明明是鐵骨铮铮,待望向她t時,男人的眉目之中,卻溢滿了似水柔情。
他将地契塞至她的掌心中。
即便對方不說,郦酥衣也能明顯察覺到,他的神色之下,所蘊藏着千般不舍。
家國面前,他滿腹心緒,分毫不敢言說。
郦酥衣遺憾地想,與沈頃分別時,自己應當上前,去親吻親吻對方。
哪怕只是輕輕吻一下他的臉頰。
自己與沈頃,好似只在大婚當夜,僅有過短促的一個吻。
如此思量着,她心中愈發落寞。那般好的一個人,不知下次與之相見,又要到何時了。
便就在此時,院內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
有人翻身下馬,步履匆匆,從外推開內卧的房門。
待看清楚那人面容時,少女心下一驚。
“世子爺?”
此時此刻,他應當正在行軍,此刻怎麽突然回來了?
只用上一眼,郦酥衣便立馬分辨出來——眼前此人不是沈頃,而是沈蘭蘅!
他一身甲胄,風塵仆仆而來,與沈頃相比較,眼前這人反而更有一種冷厲将軍、鐵血無情的味道。
他帶着外間清冷的月輝,迎面走上來。那步履匆忙,引得郦酥衣沒來由一陣慌亂。
她道:“郎君為何去而複返?”
看着少女面上的驚訝,沈蘭蘅盡量沉了沉氣。屋內游動着入戶的冷風,男人低垂下眼,問她:“郦酥衣,你可知此次出關後,待下次歸京,又要等上多久?”
郦酥衣未料到對方會這般發問,登時怔了一怔。
即便從未有人與她刻意說起過,但她大抵也能猜到。
“少則幾個月,多則……兩三年。”
沈蘭蘅冷冷嗤笑了聲:“少則幾個月?郦酥衣,沈頃便是這樣唬你的麽?”
郦酥衣搖搖頭,“他沒有唬我,這些都是我自己猜的。”
沈頃并未告訴自己,他要離別多久。
只是自對方的眼神裏,郦酥衣能窺看到,那隐忍情緒之下,所波動的幾分不舍。
沈頃沒有說,她也沒有問。
她的話音方落,便聽見耳邊落下一句聲息。男人鳳眸微斂着,夜風襲來,自他身上傳來淡淡的蘭香。
“若是按着以往,待他打完仗回京,最少怕是要等上個兩三年。”
兩三年。
明安二十三年将去,待沈頃歸來,那便是大凜明安二十六年。
沈蘭蘅瞧着她,冷笑:“将新婚妻子丢在京都不管不顧,讓她剛過門便要守上兩三年的活寡。沈頃他真是舍得。”
這一道冷笑聲中,帶着許多鄙夷之色,那冷笑并未朝着她,而是朝向那“大義凜然”的沈頃。
見他這般,郦酥衣忍不住替沈頃說話:
“世子爺乃國之棟梁,奉皇命,戰西賊,守疆土。于家國面前,兒女情長算不得什麽。”
沈蘭蘅本想繼續嘲弄沈頃。
這一聲還未開口,他便聽到了郦酥衣的話,神色不由得一頓。
男人低垂下眼睫,不可置信地望向她那一張白淨柔弱的臉。
少女烏發披肩,面容清麗瓷白,那一雙烏眸柔軟,看上去柔弱無害、楚楚可憐。
像是離了郎君,便無從附活的菟絲花。
沈蘭蘅驚異道:“你真是這麽想的?”
郦酥衣袖中藏着沈頃先前留下的地契,聞言,右手攥着那契紙,手指緩緩收緊。
她掩下心中萬般不舍,點頭。
月色粼粼,跳躍在男人金甲的肩頭處,折射出一道耀眼刺目的光輝。那芒光陣陣,撲閃于沈蘭蘅翕動的眼睫處。對方就這般靜默地瞧了她少時,終于,陰陽怪氣地輕哂了聲:
“郦酥衣,你與沈頃,還真是絕配。”
他扭過頭,似乎不願再去看她。
“都是一樣的虛僞。”
沈頃明明想帶着她,明明舍不得她。
她亦明明離不開沈頃,明明想跟着他去西疆。
卻還要站在這等大義凜然的位置上,說出那樣漂亮的假話。
郦酥衣一時沉默。
她無言,對方似乎也不願再同她講話,一時之間,偌大的內卧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就在郦酥衣思量着他何時才會離去時,忽然,那鐵衣金甲之人側首,再度朝她凝望了過來。
夜色森森,男人一雙烏眸間似乎有情緒閃動。沈蘭蘅聲音很低,問道:“整整三年。郦酥衣,你會不會想我?”
明明是沈蘭蘅開的口。
可看着這樣一張臉,郦酥衣腦海中所想的,渾然卻是另一個人。
眼前之人好似變成了沈頃,他目光溫和缱绻,低下頭輕聲問她:
“酥衣,此去整整三年,你會不會想我?”
會,她會。
莫說三年了。
即便是一年,半年,甚至是兩三個月,她心中仍有思念與不舍。
沒了沈頃,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在京中、在沈府中的處境。
月色清瑩一片,落在少女面頰之上。
她仰臉,凝望向身前那人。
興許是近來事多,白日裏好一番折騰,沈蘭蘅一貫張揚恣意的眉眼間竟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疲憊。
郦酥衣緊攥着袖中的紙張,心中有了動搖。
她猶豫再三。
夜霧彌漫,湧入窗牖。
于沈蘭蘅訝異的目光裏,少女衣裙迤逦,自座上站起身。
“沈蘭蘅,帶我走。”
帶她走。
帶她逃離深深庭院,帶她逃出這波詭雲谲的京都。
她的聲音細軟,仿若一道極輕的霧,如此蒙上心頭。
沈蘭蘅愣了愣神。
待反應過來後,男子唇角邊,竟浮現幾分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不假思索地回她:“好。”
郦酥衣側過身,簡單收拾了下東西。事出匆忙,她不敢帶太多的行囊,只打包了幾件厚實的衣裳,和平素裏慣用的一些妝奁首飾。
以及那一張地契,同樣被她小心翼翼收起來,塞在行囊的最深處。
這麽寶貴的東西,若是不随身帶着,她定然是不放心。
于郦酥衣未發覺的地方。
沈蘭蘅目光閃了一閃,趁着她尚未注意,将妝臺上那一根紅豆金簪替她收入袖中。
收拾好這一切,郦酥衣将行囊揣入懷,于身側之人一道出了門。
院子裏,正停了一匹紅鬃馬。
沈蘭蘅先率先翻身上馬,而後微傾下身,朝她伸出手。
“來。”
男人腰際香囊墜下,随着動作,輕輕搖擺。
那就帶她去西疆,帶她去找沈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