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049

按着軍規, 他該如此。

聞聲,郦酥衣怔了怔。

她擡起頭,恰恰對上對方挺直身脊後,凝望而來的那一雙鳳眸。

他的目光清淡, 分毫沒有對她的責備。若說有什麽情緒, 唯有對自己身為人臣、屢屢破戒的自責。

沈頃很清楚,按着規矩, 自己不應當帶妻子來西疆。

更不應當帶着她遠離軍.隊, 來此處單獨“開小竈”。

而郦酥衣此時也才知, 此般瞞着軍.隊生火,是不被允許的。

不等她開口, 沈頃已架起一個小火堆。

似乎怕吓到她, 對方特意背對着她,将兔毛兔皮之類都處理幹淨。

“在想什麽?”

見郦酥衣一直發着呆,沈頃忍不住道,“好不容易有機會打了只兔子,怎麽倒像是沒胃口了。待一會兒你我回去,可就不好再跑出來了。”

男人解下自己的披風、鋪在地上, 示意她坐過來。

“這火有些小, 你再稍等些。”

她抿了抿唇, 低低道了句:“好。”

這一件披風被他對折了好幾道兒, 如此鋪在地上, 完全隔絕了地上的濕冷之氣, 那是既厚實又暖和。

唯一不完美的是, 沈頃顯然沒有給他自己留下任何空間。

郦酥衣微彎着腰, 将披風撲開一層。

“郎君也坐。”

沈頃道:“我身子糙,不怕地上涼。你坐着就好。”

正說着, 他已将那只兔子烤好,郦酥衣見着,對方先是吹了吹其上的炭灰,而後轉身,将一整只兔子都遞過來。

“衣衣,吃兔子了。”

他神色溫和,眉目笑得微彎。

那語氣,一下讓郦酥衣想起來自己的母親。

先前在郦家,受孫姨娘蠱惑,她們母女二人被父親趕至別院。孫氏氣焰嚣張,別院裏的下人們更是個拜高踩低的。缺衣少食,每當母親無意間得了什麽好東西,總是笑眯眯地喚她過來。

“衣衣,吃桂花糕啦。”

“衣衣,穿新衣服啦。”

“衣衣……”

……

冷風侵襲而來,将少女全身裹挾住,竟讓她眼眶不由得一濕。

郦酥衣吸了吸鼻子,也不知現下,母親在郦家過得如何。

見她這般,沈頃還t以為是将兔子烤壞了,才惹得她這般難過,忙溫聲問她:“怎麽了,衣衣。可是這兔子烤得不好吃?”

她搖搖頭。

此處沒有調味作料,可即便如此,與那些行軍幹糧相比,眼前這兔肉已是美味珍馐。

好吃,很好吃。

這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兔子。

郦酥衣伸出手,撕開兔肉,将其中肉多的一半兒遞給沈頃。

“郎君,你也吃些。我一個人吃不下這麽多。”

蕭瑟的冷風穿過叢林,帶着幾縷清冷的光,落于男人的面容與甲胄之上。金甲泠泠,他的面容卻是分外溫和。像是山巅上的細雪被春風拂了拂,于暖陽之下溫柔化開。

樹木幹禿禿的,被冷風吹得簌簌。

她将兔子遞過去的一瞬,兩個人手指短暫地交觸。

食指輕碰到食指,不知是何人的面頰“噌”地一下,紅了一紅。

郦酥衣松開手,坐在披風上,将臉埋下去。

迎風吹來淡淡的肉香,以及對方身上那道熟悉的蘭花香氣。風動樹響,她那一顆心也跟着止不住地搖曳。坐在沈頃的披風上,她止不住地心想。

京中那些傳言果真不錯。

沈頃果真是這世上,最清潤儒雅、最有風度的世家貴公子。

他更是這世上,除了阿娘之外。

待她最好、最好的人。

……

待歸隊時,馬車旁的魏恪已等了他們有些時候。

遠遠見那身金甲,魏恪本欲下意識地高喚一聲“二爺”,卻見他的世子爺與夫人正手牽着手,相攜着自林中走出來。

二人十指扣得極緊,面上神色更是輕松而雀躍。見狀,魏恪低低咳嗽了聲,與周遭将士一齊,将頭深深埋下去。

待走到将士跟前,沈頃才戀戀不舍地撒了她的手。

魏恪有話要與他談。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郦酥衣亦感到幾分情怯。她微紅着臉,悄聲對身側之人道:“郎君,妾身在馬車裏等你。”

沈頃溫聲,應了句:“好。”

她被扶着上了馬車。

乍一坐穩,她轉頭掀開車簾。只見沈頃與魏恪正站在離馬車不遠處,後者不知正在說什麽,引得沈頃微微側耳。不過頃刻,立馬又有士卒呈上一份地圖模樣的圖紙。

魏恪伸手,幫他将圖紙展開。

林間風大,郦酥衣又與對方隔着些距離,聽不見沈頃在說什麽。

她只見一陣商榷過後,沈頃用手于圖紙上略一比劃,身後的魏恪已傳令下去。

郦酥衣端坐在馬車裏,看着他掀簾而入。

“怎麽了?”

沈頃帶來一尾蘭花香。

他輕車熟路地取出那留給沈蘭蘅的手信,于其上塗改道:

“計劃有變,不去衡川,改為繞道漠水。”

郦酥衣看着沈頃,也在自己随身所帶的小本子上記下:

“今夜記得告知沈蘭蘅:計劃有變,不去衡川,改為繞道漠水。”

擔心節外生枝,沈頃告誡沈蘭蘅的每一句話,郦酥衣都會認真細致地記錄在冊,待那人醒來後,她再将其上的一樁樁事複述給對方。

雖說此乃軍政之事,并不應該讓她知曉。

可沈頃垂眼,看着她于那簿子上認認真真地一筆一畫,抿了抿唇,竟然未攔住。

他嚴肅同郦酥衣道:本子上所記載的都是軍.事.機.密,千萬不能同旁人看。

她雖不谙軍事,卻也知曉沈頃每句話的分量。她認真點點頭,将其與地契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收好。

今夜星辰寥落,清輝寂寒,于地上鋪了銀白色的一片。郦酥衣坐在搖晃颠簸的馬車裏,手捧着那一本小簿子,等待着那人清醒過來。

霜寒愈重。

冷風如刀,一聲聲拍打着車帷。獵獵的寒風呼嘯聲,與踏踏的行軍之聲應和着,襯得這黑夜愈發孤寂。便就在此時,她看見身前正閉眼休憩的男人忽爾皺了皺眉,那眉間蹙意很淡,卻讓郦酥衣明白——沈蘭蘅正在轉醒。

少女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

只見對方後背靠着搖晃的車壁,小扇般的睫羽輕輕顫動,再擡眸時,鳳眸間的光影乍一潋滟。

即便二人長了同一張臉,但郦酥衣卻總能根據眼神,将他們區分開來。

譬如此時。

同樣的一雙鳳眸,沈蘭蘅的眸色間,竟比沈頃多添了幾分淩厲與美豔。即便是輕垂着眸,他的眼神亦滿帶着攻擊感。沈蘭蘅輕抿着薄唇,一雙美目微微上挑着,好像他才應當是那提刀弄槍、百步穿楊的不敗戰神。

相比之下,她的夫君簡直太斯文了。

郦酥衣心中腹诽,渾不知自己已盯着對方,出神良久。

那一雙鳳眸落下來,眸底一寸寸濃黑,須臾,他終于輕咳一聲。

郦酥衣回過神。

“你醒了。”

沈蘭蘅淡淡:“嗯。”

日夜兼程,他眼裏明顯有疲憊之色,對郦酥衣也愛答不理的。

不過這樣也好,郦酥衣心想,沈蘭蘅最好一覺睡過去、睡到天明,也省得自己夜夜與之周旋。

心裏頭雖是這麽想,但她還是惦念着沈頃的話,同身前之人道:

“以下是沈頃要我同你告誡的話——他說,計劃有變,行軍改繞漠水,而後至擎川、西陵……最後到達吳夏。”

郦酥衣捧着那本子,讀得認真。

“至于後面的行程,他還未同我說,暫時先按之前的行軍路線走。”

“沈蘭蘅,你可都記下了?”

他懶懶地擡了擡眼睫。

“水。”

“什麽?”

“嘴巴苦,我要喝水。”

郦酥衣“噢”了聲,低下頭,去給他找水袋。

袋子裏的水只剩了一半兒,沈蘭蘅眸光閃了閃,接過水袋,佯作漫不經心道:“這是你喝剩下的?”

她往回瞟了眼,答:“這是沈頃喝的。”

聞聽了這話,沈蘭蘅竟一下将水袋丢了。

“我不要喝他剩下的。”

郦酥衣蹙了蹙眉,分外不解:“你與沈頃用着同一具身子同一張嘴,他都未曾嫌棄過你,你怎麽還嫌棄他喝過的水了?況且行軍路上,無論是幹糧或是水袋都分外緊張,有一口吃喝已是不錯了,你怎還這般挑挑揀揀的。”

說到後面幾句時,她稍稍正色,話語之間,已然是義正辭嚴。

沈蘭蘅微微眯眸。

男人眼尾輕挑着,一雙眼打量着她,止不住戲谑道:

“郦酥衣,沈頃平日就是這樣折磨你的麽?”

折磨?

郦酥衣搖頭。

“這怎麽能叫折磨呢,跟你從沈家出來的那一刻,我便打定了主意。無論是去了西疆,或是在去西疆的路上,所有的苦與難,我都會毫不避讓地承受着。”

從前她是養在郦家,養在沈家的一朵嬌花。

她所經歷的,也只有內院之中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她想走出宅院、走出府邸,想與沈頃一同去看看,內院之外的世界。

哪怕會吃苦,但有沈頃陪着自己,嗅着那道令人心安的蘭花香,她竟也什麽都不怕了。

“可我将你從沈家帶你出來,不是叫你跟着他去西疆受苦的。”

夜風料峭,沈蘭蘅目光微沉,一雙眼定定地盯着她。

“郦酥衣,你未去過西疆,你可知那是什麽苦寒之地?我一個男子都無法忍受那邊的饑寒與戰.争,更何況是你?”

“倒不若這般,今夜趁着外頭将士熟睡,我縱馬帶你出逃,逃得離西疆遠遠兒的。沈頃要去西北,那咱們便往東南走。只要我帶你夜夜地走,不知疲倦地走。待沈頃白日醒來,即便是不作任何休息,他這輩子終也到不了西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