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050
郦酥衣:……
真有夠無聊的。
她轉過頭, 一掀簾子,去問魏恪要水袋。
沈蘭蘅畏苦。
雖是行軍在外,沈頃依舊按時喝着先前那副藥。以至于沈蘭蘅每天夜裏醒來時,口齒間都充斥着那道苦澀的中藥味。
他很是嫌惡那道苦味。
看着對方微微蹙起的眉頭, 郦酥衣心裏頭只閃過一個詞:嬌氣。
她難以想象, 眼前這生得八尺之高的一個大男人,竟比女兒家還要嬌氣。
喝完了水, 他将身子往後靠了靠, 眼皮一掀, 朝外問:“如今要到哪兒了?”
魏恪在外面答:“二爺,再往前走便是漠水了。”
他們竟走得這麽快。
沈蘭蘅将水袋放下。
“我想下去走走。”
這馬車裏憋悶, 周遭又是烏泱泱一大批人, 可把他悶壞了。既是主子發了話,魏恪也不敢攔着,他揚揚手,高聲道:
“衆将士聽令,于此處休整——”
沈蘭蘅擡手掀了車簾。
回過頭,卻見郦酥衣于馬車裏安穩坐着。男人略一揚眉, 問t道:“不一起?”
話雖是這麽問, 但郦酥衣能感受出來, 對方話語裏明顯有脅迫之意。
她不下去, 也得下去。
少女将手劄收好, 抿抿唇, 不情不願地跟了上去。
沈蘭蘅在前面走着。
他的步子不疾不徐, 恰好能讓郦酥衣跟上前來。月色清瑩, 落于他衣甲之上,愈将那金甲襯得寒光粼粼, 攝人心神。
郦酥衣不太敢與他并肩而行。
她只踩着對方的步子,與他保持着大約兩步的距離。
忽然,沈蘭蘅腳下一頓。
郦酥衣不備,一頭撞了上去。
沈蘭蘅低下頭,“牽住我。”
末了,他又頓了頓,補充道:“牽緊我。”
郦酥衣只好抓緊了他的手。
她并不知道對方要帶自己去哪兒。
回想先前沈蘭蘅的話,少女心中有些發怵。她生怕此人一個沖動,直接牽來匹馬,綁着她向東南方向而去。
幸好現下沈蘭蘅看起來并無此意。
對方牽就這般牽着她,不知疲憊地朝前方走着。好似與她這般待着,便可将适才的不快全都一掃而空。
這也是郦酥衣第一次出京、來到這般遠的地方,只見星輝杳杳,于地上撒下一片極淡的光澤,放眼再往前些……
月潮陣陣,銀波湧動,如有蓬萊現世,令人驚嘆。
郦酥衣攥緊了身側之人的手,興奮道:
“那邊便是漠水罷?”
與其說那是水,倒不若說那是一條江河,那是一條波瀾壯闊的江河。
郦酥衣從未在京都見過這樣的江河水。
在京都,她只見過淺淺的小溪,以及院中假山旁,那斷斷續續的“河流”,這還是她第一次見着這般壯麗的江河。月色銀白一片,盡數被那江河收納,夜風襲來,江面之上更泛起粼粼波紋,如此遙遙望去,讓人直道如有仙跡。
郦酥衣還未來得及感嘆。
一轉過頭,卻見身側之人那一張臉于月光的映照下,竟變得煞白如紙!
她心下一驚,忙問出聲:“沈蘭蘅,你怎麽了?”
不過一轉瞬的功夫,他怎麽變成了這副模樣?!
“沈蘭蘅?!”
男人緊鎖着眉頭,半邊身子像是失了可以撐附的骨頭,如一灘爛泥傾倒下去。
郦酥衣趕忙伸出手,眼疾手快地将對方的身子接住。
他生得高大,比她高了一個頭不止。這使得郦酥衣摟着他時,兩臂分外吃力。幸好身後有一棵幹禿禿的樹,好讓她攙着對方,一齊于大樹邊緩緩靠下來。
“沈、沈蘭蘅?”
她用手拍了拍男人的臉。
月色下,他的面色更是白得吓人。
“你怎麽了?沈蘭蘅,你莫要吓唬我……”
她着急地喚了好幾聲,就在欲轉身去尋魏恪時,對方終于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
側過頭,那人靠坐在樹幹邊,仍有氣無力。
“不必喚人,扶……扶着我回去……”
郦酥衣完全被吓傻了。
聽着對方的話,她呆愣愣地伸出手,男人借着她的力,自地上艱難地站起來。
他的狀态很不好。
眼下烏青,雙頰煞白,緊抿的雙唇毫無血色,撐在她胳膊上的手臂更是不受控制地打着顫。
不是裝的,不是演的。
郦酥衣能感覺出來,他已難受到了極點。
沈蘭蘅低喘着粗氣,吩咐道:“扶我回馬車上。”
所幸他們走得不甚遠,如此攙扶着,也能勉強走得回去。
臨近馬車,郦酥衣手背上落下一道灼熱的氣息。緊接着,對方略微攥緊了她的手。
“莫要露出異樣。”
“……好。”
魏恪正令三軍将士原地休整。
遠遠見着世子爺與夫人,他揚聲,恭敬地喚了句:“二爺!”
聞聲,周遭将士也停下手裏的活兒,轉過身,朝他與郦酥衣拜去。
沈蘭蘅又攥了攥她的手。
感受到他的身體在漸漸下滑,郦酥衣手臂繃直,回握給男人一道力。衣袖之下,她能感受到對方同樣緊繃着的胳膊。
以及他竭力抑制、卻依舊發抖的右手。
“嗯。”
面對着衆将士,沈蘭蘅淡淡颔首,算作回應了。
郦酥衣搶先一步,将車簾掀開。
好一番折騰,二人終于坐回了馬車內。
準确來說,沈蘭蘅是“摔”回馬車內的。
車馬還未來得及颠簸,他的身子已重重一磕,頭上的發冠斜了一斜,青絲如瀑,便這般傾瀉下來。
周圍沒了人,他放下來先前的僞裝。
此般情形,看得郦酥衣萬般心悸。她側了側身,道:“不成,我還是去喚魏恪來。”
沈蘭蘅本是緊抓着她的手腕,聞言,一雙眉頭緊蹙起。不等他開口,喉舌間倏爾倒灌入一股冷意,讓他猝然彎身,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咳得很厲害,一聲接着一聲,牽連着肺腑。
“莫、莫要……”
他出聲阻止着,似乎不願旁人看見自己這副模樣。
“水……水……”
他的嘴唇蠕動着,發出極低極淺的聲息。
郦酥衣還以為他是要喝水,忙不疊側過身,欲去取他先前那只水袋。
可就在她伸手遞過水袋的那一瞬,身側的男人竟如同着了魇般,一下将她手裏的東西打翻!
水袋未阖,刺骨的冷水“嘩啦”一聲傾瀉,盡數灑在馬車上,将她的衣裙邊弄得一片狼藉。
她蹙眉:“沈蘭蘅?”
對方卻低垂着臉,任由冷水蔓延。烏發的遮掩處,那身子竟還暗暗發着抖。
“水,好多水……”
他低着頭,喃喃。
“阿娘,好多水,好多好多的水……”
他的聲音極輕,外頭又有踏踏的行軍之聲,讓郦酥衣一時間未能聽清。她匆忙低下頭去找手帕,便就在這時,耳邊又傳來帶着些顫栗的一聲:
“蘅兒怕……”
她的身形一下頓住。
借着昏暗的月色,她重新打量身側的男人。
他鴉睫垂着,一張臉變得煞白如紙。束發的金冠與發帶盡數跌落,令他的烏發如瀑布般披垂開來。那一頭烏黑的發,将他的臉襯得愈發小、也愈發沒了血色。似乎感受到她身上的溫熱,沈蘭蘅竟如同孩童般貪戀地朝這邊靠了一靠,他身形微微蜷縮着,整個人倒在她懷裏。
“阿娘,好多水……我看見了好多水……”
“好多好多……蘅兒好怕……”
他的聲息加重,就連呼吸,也忽然變得萬分急促。
郦酥衣反應過來——他便是在看見漠水後,變成了這副模樣!
“沈蘭蘅,”她想要将對方的身體扶起來,“你……是畏水麽?”
對方緊閉着雙目,眉頭鎖着沒有應聲,顯然是聽不見她所說的話。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夢魇”裏。
冷風涔涔,穿過車帷。地上積了些水,月色一晃兒,隐隐約約映照出那一張無辜又無助的臉龐。
對方将她的衣袖攥得愈發緊了。
男人的手指緊繃着,指尖已泛着青白之色。
不等郦酥衣再度喚他,沈蘭蘅已長大了嘴巴,痛苦地喘了一口氣。
“阿娘,她們過來了,阿娘。”
“不要,不要……阿娘,救救我。她們把我的頭按着,按在大水缸裏。阿娘,兄長,救救我,救救蘅兒。蘅兒好難受——”
對方忽然張開雙臂,将她緊抱住。
月色湧入簾帳,男人意識不甚清醒,如一頭着了魇的小獸,整張臉埋在她懷中。
“阿娘,她們抓住我,她們攥着我的頭發,她們把我死死按在水缸裏。我透不過氣,阿娘,蘅兒透不過氣。”
他整張臉埋着,于她懷抱中發着抖。
“沈蘭蘅?”
郦酥衣想要将他扶起來,努力片刻,仍無濟于事。
她轉過頭,想要去喚魏恪來幫自己,可轉念一想,此時眼前的不是沈頃,而是一直蟄伏在沈頃身上的沈蘭蘅。
如若沈蘭蘅被發現,他們不光不能去西疆,沈頃更要因此受到牽連、被聖上問責。
可如今沈蘭蘅的模樣,讓郦酥衣感到無比害怕。
不,不是害怕,是心慌。
她下意識用手探向男人的額頭。
幸好,并未發燒。
但他雙手冰冷,身體更是顫抖得厲害。
心中惦念着這也是沈頃的身子,郦酥衣解下氅衣,将對方身體包住,抱在懷裏。
沈蘭蘅鴉睫動了動,無力地将頭垂了下來。
黑夜浩瀚,夜幕無邊。
一片寂寂深夜中,似有什麽穿破長空,伴着風聲呼嘯而來。
他閉着眼,眼前卻是沈家那一方窄窄的庭院。
阿娘喜歡蘭花,在院中種滿了蘭花,自他記事起,便是伴着那些蘭香長大。
後來阿娘惹惱了爹爹,爹爹喊了下人,将院子裏的蘭花全部拔了個幹淨。
那一天,滿院狼藉,他被關在柴房,只聽見阿娘哭得很傷心。
他再被放出來時,狹小的院子一片白淨。
阿娘抱着他,說,沈府再沒有蘭花了。
孩童目光純淨,t話語懵懂:“院子裏面沒有,可院外面還有,阿娘,蘅兒帶你去外面看……”
他的話音還未落,立馬被母親慌張打斷。
“阿蘅,不能去外面。”
他被母親捂着嘴巴,一擡頭,便對上那一雙萬分驚懼的眼。
母親像是想起了什麽極可怕的事,面上頓然失了血色。
他不想讓母親傷心,只能乖巧應下:“好,阿娘,蘅兒不去外面。蘅兒就在柴房裏,等兄長捉兔子回來陪我玩。”
母親這才失魂落魄地松開他。
小蘭蘅慢吞吞搬了把比他還要高的椅子,于母親身邊坐下來。
北風簌簌地吹着,阿娘就坐在風口兒。她靠着一把木椅,兩眼呆呆地凝望着父親房間的方向。阿娘目色凄凄,那眼神裏的神色與擔憂,他一點兒都看不懂。
馬車裏。
男人的眼睫被冷風吹得輕顫。
他靠在郦酥衣懷裏,一點點蜷縮了身子,極低地喃喃:
“阿娘,為什麽……為什麽兄長他能出去,蘅兒也想出去玩。院子外的蘭花開了,蘅兒不要兄長捉回來的兔子,蘅兒好想出去,去看看……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