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054
不少時, 郭孝業也跟着來到了練武場。
沈頃不在的這些日子裏,都是由他代為掌管西疆軍務。西疆駐紮的大多為沈家軍,雖說對郭孝業同樣言聽計從,可論起軍心, 郭孝義自然是抵不過沈頃分毫。
他方一踏入練武場, 便看見正被将士熱情圍着的二人。
郭孝業步子頓了頓。
卻不過轉眼,男人已斂去眸間神色。他唇角扯出滿是阿谀的笑, 迎上前。
“沈将軍, 将軍夫人。”
眼看這天色漸晚。
郭孝業道:“知曉您這幾日奉旨前來西疆, 下官特意為您準備了些好菜。您放心,下官知曉軍中不讓飲酒, 只是略微置備了宴席, 為您與夫人接風洗塵。”
他一邊說,一邊拱了拱手。沈頃收回目光,只見這暮色昏昏沉沉,粉霞輕垂着,灑落于身前之人的衣肩上。
按着習俗,每有朝廷命官前來西疆時, 或大或小的、軍中都會置辦上一場洗塵宴。
更罔論, 今日車馬停歇, 自馬車上走下來的, 是重回西疆的戰神沈頃。
沈頃牽着郦酥衣的手, 略一沉吟。
“罷了, 今日我方回西疆, 還有旁的事要處理, 軍務要緊,無需專門設宴迎我。”
他之于西疆, 本就不是個外人,也無需撐這等場面。
更何況,現下天色漸晚,等入了夜,身上蟄伏的那邪祟便會現身。沈頃心想,還是少讓他摻和上這些事為好。
男人聲音溫和。
誰料,他這邊話方說完,郭孝業的神色竟微微一變。
後者後背繃得筆直。
于沈頃看不見的地方,郭氏面上僵了僵,他彎着身子,仍點頭哈腰:“是……是,軍務要緊……”
沈頃帶着郦酥衣轉身離去。
渾不知,便就在他背影消失的那一瞬,一直彎着腰的男人挺了挺背,忽爾冷笑了聲。
郭孝業的身側,同樣站着他的心腹。見其面色驟變,對方不解,迎上前來。
“郭大人,怎麽了?”
郭氏唇邊弧度愈發冰冷。
“沈蘭蘅,裝什麽呢。”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自己盛情邀請、對方面上的漫不經心……郭孝業只覺得胸腔之中有什麽悶悶堵塞,直讓他氣不打一處來。
男人眯起那雙狹小的眸子,朝沈頃離去的方向輕啐了一口。
沈蘭蘅啊沈蘭蘅,定元将軍了不起t?掌管沈家軍了不起?
爺爺我好歹也是聖上親封、鎮守西疆的大将,你竟還敢如此當着衆人的面,不給我郭某面子……
他咬着牙,眼神愈發恨恨。
……
且說郦酥衣與沈頃這邊。
沈頃原本想要帶她再多多熟悉一番。
但惦念到夜幕将至,在加之軍中忙碌,郦酥衣便婉聲道:“郎君莫要管我,妾身自己在帳中轉轉、打點打點行囊。”
她的面龐乖巧清麗,語氣溫順,看上去分外聽話懂事。
聞言,男人低下頭,他目光于少女面容上流連了少時,也溫聲道:“好。”
送別了沈頃,郦酥衣掀簾入帳。
這是她第一次住軍帳,更是她第一次見到軍帳。
軍中放眼皆是男子,沒有女使伺候,帳中的一切都需要她自己來打點。
但無妨。
郦酥衣彎下身,開始鋪床帳。
只要能與沈頃在一起,那她無論做什麽,都是好的。
她将包囊放至床前,又将其中的地契取出來,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其上的灰,将其壓在厚厚的床鋪之下。
還有那柄尖刀,被她再度藏至枕下。
做完這一切,夜幕施施然降臨。
郦酥衣轉過頭,望向軍帳外黑雲翻卷的天,心想,夜晚要來了。
那令人心驚膽戰的夜晚,要來了。
……
偌大的軍帳內,燃着兩盞燈燭。
眼前微微一陣暈眩,待沈蘭蘅撐着桌案再度擡眸時,卻發覺身前已投來些帶着些許疑色的目光。
魏恪面露憂色,道:“二爺,您……您還好吧。”
沈蘭蘅這才發覺,自己面前的桌幾上正擺着一份地圖,桌幾兩側,圍着幾名副将,看樣子方才應當是在議事。
正商榷火熱,沈頃腦子一暈,他便醒了過來。
看着眼前地圖與軍報,沈蘭蘅像是在看天文。
他擺了擺手,道:“你們繼續。”
說實話,他對西疆這邊的戰況沒有一丁點兒興趣。
這次醒來後,沈蘭蘅滿腦子都是前幾日、郦酥衣對自己的愛答不理。
這是他第一次為一個事這般糟心。
從前沈頃要他念書、要他學兵法時,他都未曾感受過這般難以對付。心中藏事,耳旁的話忽然都聽不見了。沈蘭蘅越往下想,心中越發生起迫切想要見她的想法。
便就在衆人議論紛紛之時,只見着一言不發的男人忽然站起身,掀開簾子大步朝軍帳外走去。
魏恪一愣,話語一頓。
原本火熱議論的将領亦是一愣神,怔怔地擡起頭,望向沈蘭蘅離去的身影。
“主帥這是怎的了?”
“不知曉啊……”
沈蘭蘅大步朝外走。
夜色微沉,他并不知曉郦酥衣宿在哪間帳子裏面。
瞧着這漆黑的天色,他只能循着記憶,先去往沈頃原先的軍帳。沈蘭蘅在心中思量着,自己如若是沈頃,定然也會讓心愛的女子宿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
如此想着,沈蘭蘅腳步加快。剛走了沒多久,便見一間軍帳的帳簾正掀開着一個口兒,沙影紛紛,冷風迎面撲來,他目光頓住,視線落在那一道正來回忙碌的身影之上。
男人的步履也一下凝滞住。
說也奇怪。
适才在帳子裏,沈蘭蘅滿心所想的都是前來找她,可如今正見到那一道清麗的身影時,他卻有些不大敢走上前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軍帳裏忙前忙後的少女終于停歇,與桌案邊坐了下來。
她坐在那裏,沒有整理行囊,更沒有擺弄妝奁。
她只是坐在那裏,孤身一人坐在那裏,微微挺直着後背,不知在瞧着什麽地方、兀自默默出着神。
夜風再度将軍帳吹鼓了些。
沈蘭蘅躲在一棵幹禿禿的樹幹後,不近不遠地瞧着。
帳內的少女發着呆,背影孤寂,被昏黃的燈光拖得老長。
見她這般,沈蘭蘅一顆心陷痛。
短暫地沉默過後,男人終是沒有再走上前,他轉過身,回到沈頃的軍帳裏。
夜色寂寥,濃黑一片。
胸中煩悶,無比堵塞。
沈蘭蘅低下頭,看着桌案上平攤開的軍書,竟鬼使神差地點燃了燈盞。
月色漫漫,來到西疆的第一個晚上,他讀了一整夜的書。
……
翌日。
第一縷晨光照入軍帳。
沈頃是在書桌前醒來的。
案臺前的燈盞已燃燼,看着袖下所壓的書卷,他心中滿是訝異。男人目中帶着疑色,乍一垂眸,便看見夜裏那人所留下的字條。
他蘸了許多的濃墨,落筆似帶着猶豫,紙上有許多塗改之處。
——沈頃。
(一團黑墨)
——我似是……做了一些很過分的事。
(又是一團黑墨)
——我将她惹生氣了。
沈頃緊攥着那張素紙,克制住情緒,垂眸,落筆:
【所以?】
寫罷,他又将字條翻了翻,并未在紙的背面發現對方所留下的其他字跡。
對方既未說他自己要做什麽,也未說,想要他做什麽。
欲言又止,如同搖曳的心事。
回罷信,沈頃簡單洗漱後,悄悄來到妻子的帳中。
害怕吵到她,沈頃的聲音很輕,可即便如此,仍是讓榻上之人自睡夢中轉醒。
她揉了揉眼睛,瞧着湧入軍帳的晨光,輕喚了聲:“郎君?”
蘭香拂面,郦酥衣撐起身子。
據她所知,每日晨起後,沈頃都應該去大營中練武。
見她眼底微疑,沈頃心有靈犀,回道:“不着急,我先來看看你。衣衣,在這裏睡得可還習慣?”
若要她說實話,那自然是不習慣的。
冷津津的夜,陰沉沉的風沙,還有那冰冷而堅硬的床榻……可當她擡起頭、凝望身前那張溫和俊美的面容時,好似所有困難都在這一時間迎刃而解、轉化為雲煙。
她笑:“這有何睡不慣,郎君,昨夜妾身睡得分外踏實。”
後半句話倒是不假。
似乎被成堆的軍務困住,昨夜沈蘭蘅并未來找她,也讓她一人睡得格外踏實。想到這裏,她眉眼間笑意愈發安适。
晨光清淺一層,落在少女平和的眉目之間,看得沈頃心潮一動,忍不住低下頭去。
他問:“可以親麽?”
男人的聲音低低的,帶了些晨起時獨有的啞意。
郦酥衣沒有點頭,卻仰起臉,将眼睛閉上。
沈頃在她唇上輕輕啄了一下。
罔論他的動作,就連他的呼吸也是分外輕柔小心,好似那呼吸聲再粗.重上一分,便會将她嬌嫩的肌膚燙到。
被沈頃親吻着,郦酥衣腦海間卻莫名閃過那日馬車之上,沈蘭蘅的滾燙的雙唇掠奪過她的呼吸。
他雙唇雖熱燙,聲音卻發冷。
那一聲冷笑,就如此輕覆上她的耳垂。
“郦酥衣,你是我的人。”
“你的呼吸,你的嘴唇,你的心……你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倘若你敢肖想旁人一分,倘若旁人敢染指你一分,我便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究竟是誰的人!”
她雙睫驚擡,忽然伸出手,将身前之人推開。
“衣衣。”
“……”
“酥衣?”
沈頃微微蹙眉,低下頭輕聲喚她。
“你怎麽了?”
怎麽突然變成這般失魂落魄?
瞧着她臉頰煞白,男人眼底裏不禁浮上一層心疼。
郦酥衣蒼白着臉:“無、無事。興許是……水土不服。”
魏恪在外面喚他。
聞言,沈頃向外應了聲,繼而又轉過頭,同她道:
“我已派人去京中接玉霜與素桃,一會兒我會命人帶着軍醫過來,你若有什麽不舒服的,或是有什麽需求,都盡管提。”
少女點點頭:“好。”
掀開軍帳時,沈頃仍放心不下,頻頻回首。
這一場練武到了黃昏。
待沈頃喝了藥,欲起身去找妻子時,忽覺一陣天旋地轉,待再回過神時,俨然是第二日清晨。
桌案之上,昨日那張字條上,又多了一行小字。
依舊是狗爬似的字跡:
——所以……我想,我可不可以以你的身份,去見一見她。#$&……@……(一團黑墨)
——我有些話想要同她說。
(劃線)
(再次劃線)
——你今夜不要飲下那碗藥,就給我一個黃昏,只用一個黃昏。
——全當我欠你一個人情,日後必定償還。
沈頃皺眉,用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分辨出對方所寫的是什麽。
他想也不想地提筆,冷冷寫下四個字:
【白日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