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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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他這般說, 郦酥衣脊柱一涼,後背冷汗直冒。

她知曉,沈蘭蘅這一句話,絕非只是單純地想吓唬她。

車馬不曾停歇, 車壁随着踏踏的馬蹄聲響, 極有規律地搖晃着。

那聲息踩在少女喉舌間,将她每一寸吐息都緊緊封固住。

郦酥衣閉上眼, 心想。

他不是開玩笑。

他沒有在開玩笑。

倘若自己再惹惱了他, 眼前這個瘋子大概真會将車簾掀開, 于這光天化日之下,宣告着他的獨有。

……

不知過了多久, 行軍聲終于止歇。

魏恪一句“聽我號令, 原地休整”,沈蘭蘅也緩緩抽了身。

他動作不疾不徐,卻是格外游刃有餘。

目光再度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郦酥衣能明顯感覺到,對方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

少女雙肩打着顫,抱緊了胸前的衣裳, 不再去看他。

夜色深深。

冷風吹打過叢林, 簌簌拂落一片斑駁的枝影。

時值冬日, 百花枯萎凋敝, 卻不妨礙樹幹的結實與雜亂。郦酥衣一個人坐在昏黑的馬車裏, 借着幾點微弱的月色, 慢吞吞地将散落一地的衣衫一件件穿好。

沒有月光, 沒有銅鏡。

她無法看清楚自己現在的模樣。

她低下頭, 只覺肩頭似乎布滿了吻.痕與咬痕,那馬車輕晃着, 身前男人的愠意更是來得發狠。她只要一閉上眼,仿若便聽感受到沈蘭蘅正落于自己肩頸處的吐息。

他喚她,郦酥衣,你膽子大了不少。

話雖這般說,他雖咬牙恨恨,可郦酥衣卻莫名能感覺出來,他洶湧情緒之下的那一層克制。

那一層隐忍與克制。

他在克制着什麽?

沈蘭蘅在克制着些什麽?

郦酥衣低下頭,默不作聲地将裙帶系緊。

與沈蘭蘅的周旋,已讓她身疲力竭。

面上的赤.潮一點點褪去,她仰着臉,輕靠在車壁之上。

馬車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腳步聲極輕,可郦酥衣現下,渾身感官俱是敏.感。

她只聽着那人腳步頓在馬車邊,隔着車壁,對方似是猶豫良久。終于,他擡手掀開那一道厚厚的車簾。

是沈蘭蘅。

他微垂着眼睫,遞過來一個水袋。

水袋裏,是他剛用柴火溫的熱水。

誠然,經過适才那一番折騰,郦酥衣如今喉嚨裏正幹澀得發緊。她抿了抿唇,将臉微微偏至另一邊去,并未領他的情。

沈蘭蘅将水袋子輕輕晃了晃,解釋道:“溫水。”

說這話時,他眼皮懶懶地耷拉着,不知是有意無意,那雙眼裏竟帶着些許微不可查的關懷,朝馬車裏面輕瞟了眼。

郦酥衣靠在車壁上,沒有看他。

“不想喝。”

少女聲音很輕,泛着些冷意。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膽地反抗沈蘭蘅。

果不其然,見她這般,對方正執着水袋的手指頓了頓。男人嘴唇微張,似乎想要說些什麽,身後卻傳來一聲:“二爺。”

西疆來了新的軍.報。

沈蘭蘅朝馬車裏又看了一眼。

夜色濃稠,他的鳳眸更是瞑黑。那視線輕輕落在她身上,心潮湧動,欲說還休。

他沉默了片刻,還是彎了彎身子,将水袋放至少女身邊。

她已穿好衣裙,厚厚的衫子被她手指熨得妥帖無比,沈蘭蘅乍一擡起車簾,便有月色侵襲而入,流淌在她冷白的手指上。

月色昏昏,她的指尖卻泛着一道淺淺的青白色。

沈蘭蘅目光在其上停滞少時,須臾,他終于抿了抿唇,一言不發地撤出身,t再與身後的魏恪交談起來。

這些日子,在沈頃與郦酥衣的“逼迫”之下,沈蘭蘅惡補了許多沈頃在出發前刻意帶來的軍書。

雖說這些都是“紙上談兵”,但在真刀實槍的行軍打仗之前,加之沈頃白日裏留給他的那些手信,順利來到西疆并不算是一件難事。

沈蘭蘅收到軍報,随意應付了魏恪幾句,便将其收至袖子裏。

這些事,待沈頃白日醒來,自會好生處理。

待沈蘭蘅再度走上馬車時,郦酥衣已睡熟。

她俨然是累壞了,一個人睡得很快。

雖是睡着,她本就瘦弱的身子卻蜷縮成了一團,許是沒有安全感,她雙臂緊抱在胸前、将那厚實的褥子抱得極緊。

夜色瞑黑,他無聲走上前去。

方一坐定,便聽見身邊響起一聲極低的、甚至帶着幾分嗚咽的輕語:

“沈蘭蘅,這般對我,你很開心嗎?”

她明明是沈頃的妻。

迎她入門的是沈頃,一開始她要嫁的也是沈頃。

如今與自己不清不楚的,卻是那只蟄伏在沈頃身體裏的困獸。

她喜歡沈頃,她傾慕沈頃。

而現如今,她閉上眼,回想起入夜後發生的一切。她明明夢見自己與沈頃在梅樹下歡愉,一睜開眼、身上卻換成了另一個人。那個人很瘋,很狠,只隔着一道車壁,于沈頃的部下、将士面前,宣.洩着自己的醋意與憤怒。

若說先前,她能對沈蘭蘅假意逢迎,是因為那時她心中還沒有沈頃。

或者說,那時候的郦酥衣,對沈頃是敬畏大于仰慕的。

然而,現如今……

她将臉輕輕埋在褥子裏。

她不知該如何再去面對沈頃。

夜色月色相襯。

男人垂目,瞧見馬車角落處,正扔着那支紅豆發簪。

……

接下來這些日子,每至夜間,郦酥衣都變得異常沉默。

月色冰冷,漫過晃動的車簾,郦酥衣靠坐在馬車裏,神色亦是清冷似水。

她像一個沒有任何生氣的假人,緘默安靜,不語對方交談,甚至不給他任何的眼神。

若說非有什麽能讓她心頭為之一動的,便是沈蘭蘅那一張,與沈頃一模一樣的臉。

白日裏,沈頃一如既往的忙碌。

大部分時間他都不在馬車裏,但罔論再如何忙碌,對方總會抽出時間,或是陪她聊天,或是陪她吃飯。

路過好看的梅花林,他也總會給她折下最豔麗的那一枝。

似乎察覺出她情緒的不對,男人将花枝別在她的發髻上。

他聲音溫和,問她怎麽了,怎麽這般無精打采。

郦酥衣搖搖頭,道,這一路日夜兼程,自己興許是累了。

聞聲,男人的眼睫動了動,短暫猶豫過後,他微紅着耳根彎身,于她額頭上印下極輕柔一吻。

這一路風塵仆仆,一行人終于來到了西疆。

來到西疆時,正值黃昏。

日頭沉沉欲墜,金霞生緋,高懸于天際。

從前,郦酥衣都只是在詩書中見過西疆,真當踏上這一片土地之後,她才明白了何為惡風卷地吹黃沙。

渺渺黃天,沙塵彌漫,一眼望不到頭。

她剛一走下馬車,就嗆了滿嘴的沙子。

沈頃過來扶她。

“當心。”

不遠處,早早立了一行前來接應之人。

見了沈頃,那行人趕忙迎上來。為首的正是郭孝業,他拱着手,朝那身披金甲之人拜道:

“卑職郭孝業,拜見定元将軍。”

沈頃聲音平緩,也上前将他扶住:“不必多禮。”

對方面上挂着奉承的笑,目光轉而落在郦酥衣身上。

“這位是……”

沈頃淡淡應答:“內人。”

郭孝業了然:“原來是沈夫人。不知夫人前來,在下有失遠迎。”

因有了沈頃這一層關系,先前那些異樣的目光,也悉數轉變成了敬畏。

郦酥衣也跟着沈頃,不鹹不淡地應了聲。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郭孝業看自己的眼神很是奇怪。

那道目光,表面雖是恭敬,落在郦酥衣身上時,卻莫名能讓她瞧出幾分大膽的野心。

金粉色的霞光落在那男子眼中,他那雙眼極小,笑起來時幾乎只剩下一條淺淺的縫兒。

郭孝業微弓着身,狹窄的眼底卻閃爍着精光,令她下意識攥了攥身側之人的手指。

沈頃察覺到她的異樣,微微側首,極耐心地問:“怎麽了?”

霞光同樣落在他眸底,琥珀色的光影溫柔晃動。

她抿了抿唇,盡量不被郭孝業察覺出異樣:“郎君,無事。興許是剛到西疆。身子……身子有些不大舒服。”

沈頃回握住她的手。

“我帶你先去看看軍營。”

她點頭,避開那人。

“好。”

沈頃先帶她來到了住宿之處,将行囊放下。

此處不比京都,沒有三進三出的宅院,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間間軍帳。

此前沈頃已傳書,命屬下重置一個幹淨的軍帳出來,就立在他帳子的隔間。

将行囊都簡單收拾好,郦酥衣轉過身,正見他站在帳口之處。暮風獵獵,卷起黃沙如煙,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男人回首,凝望而來。

他目光溫潤柔和,似與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可待對方領着她,前去練武場時——

“将軍!”

“将軍——”

“屬下拜見将軍!”

一見到沈頃,周遭将士皆放下手中刀.槍,一聲接着一聲喚,威聲直震雲霄。

郦酥衣一直長在內宅,何曾見過這等架勢?她被眼前場景所震撼到,将沈頃的手攥得愈發緊。

他低下頭:“不要怕。”

這些不只是他的擁護者,更是跟着他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兄弟。

沈頃将她的手牢牢牽着,同将士們介紹起她來。

聞言,将士們熱情朝她行禮:

“将軍夫人——”

“見過将軍夫人——”

一聲一聲,再度沖上雲霄。

沒一會兒,她便禁不住,天上的晚霞一寸寸染上少女白皙的雙頰。

看着眼前景象,看着身前的泠泠銀甲、漠漠黃沙,看着身側之人眉目恣意、意氣風發。

郦酥衣忽然明白,自己的夫君為何不承爵位、高枕于京中了。

狹窄的府邸困不住他,繁華的京都困不住他。

這裏才是他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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