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067
小六兒聲音并不大。
夜色寂寥空曠, 這輕悠悠的一聲落入沈蘭蘅耳中,顯得格外清晰。
未想到對方會如此開口。
沈蘭蘅一怔神,轉過頭,凝望向這樣一位心思玲珑的孩童。
他穿着嶄新的衣, 站在夜色中。
那眼神雖是怯生生的, 眸光之中,卻充滿了篤定。
沈蘭蘅神色一頓, 道:“你說什麽?”
“小的說, 将軍白日與黑夜裏, 并不是同一個人。”
小六兒天真爛漫,不加遮掩, “您白日是白日, 黑夜是黑夜,六子是您黑日裏從箜崖山帶回來的,如今黑夜裏的您,才是小六兒的救命恩人。”
正言道,這孩子忽然“撲通”一聲,迎着他跪下來。
“小六兒見過救命恩人!!”
少年聲音懇切, 目光十分純粹。
沈蘭蘅救下他本就是随手之舉, 也從未想過, 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孩童會給自己怎樣的報答。
但如今看着, 他确實心思細膩周到, 有着一顆七竅玲珑心。
小六兒瞧出沈蘭蘅面上不快。
男人鴉睫烏黑, 一整張臉更是籠罩在這不見天日的黑夜裏。冬夜冷風泛冷, 将其眼簾吹拂得微動。男人神色間更是游動着克制的哀色, 他淡淡颔首,示意小六兒從地上站起身來。
小六兒問他:“恩人這是怎麽了?”
少年眨巴着一雙眼。
沈蘭蘅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竭盡全力, 想要将那件事自腦海中驅散,可任憑他如何不去思索、不去惦念,腦海中閃過的仍是那一雙眼。
無情、狠心、淡漠。
那一雙将他與沈頃分得很清的眼。
一回想到晨光乍現前的那一道眼神,沈蘭蘅心中遽然一痛。
似有某種尖銳之物,惡狠狠地紮向他自以為堅如頑石的心髒。
見他這般,小六子更不敢言語。
須臾,只見男人側首,問起昨日的事來。
“昨日沈頃遇刺,你在何處?”
小六子如實答:“在離軍帳不遠之處。”這可惜他并沒有那般高強的武藝,不能沖進帳中保護恩人。
一提起沈頃,沈蘭蘅眸光稍稍變得淩厲。
“然後呢?”
“然後……小六兒跟着大家來到将軍帳子邊兒,見那刺客已被制服。沈将軍右手受了傷,西蟒人在箭矢上面抹了蛇毒,解毒需要輔以烈酒。于是魏大人便喚了小的,去郭大人那邊取一壇酒。”
沈蘭蘅皺眉:“郭孝業?”
身前少年點頭:“是郭大人,昨天夜裏有除歲宴,郭大人特意喚了人,在宴會上備置一些酒水。”
軍中有令,營中不得飲酒。
這些酒水,都是郭孝業派人,提前自通陽城中運來的。
酒水。
沈蘭蘅想起來了。
昨日入夜時,自己便是在飲下那一碗酒水之後,出現了頭暈目眩。
郦酥衣同他說,他是中了春.藥,中了那令人思.春之藥。
一想到這裏,沈蘭蘅的身子便止不住地發熱。
這并非是一種燥熱。
他雖不通曉軍書,但也并非是真的沒腦子。不必對方多講明,他自己也知道——這思.春之事,自然是男女之事,而眼下西疆軍帳裏,只有郦酥衣一個女子。
究竟是何人,竟敢肖想于她,甚至還敢對她動手?
沈蘭蘅雙手籠于雙袖中,手指一寸一寸,攥得極緊。
只一瞬間,男人眼中生起愠意,緊接着,便是不可遏制的殺心。
何人敢。
何人膽敢。
沈蘭蘅披散着頭發,一襲雪白氅衣,端坐在桌案之邊。小六兒也是個極識眼色的,見周遭夜色昏昏,便走上前去重新換了一盞燈。
原本昏暗凄冷的軍帳,登即被一片明黃的燈影所裹挾。
沈蘭蘅克制着殺意,問起他那日取酒時的細節。
“那日取酒……”
小六兒撓了撓頭,邊回想着邊道,“那日取酒時,郭大人并不在帳中。小的掀簾進帳,只見那軍帳裏面擺滿了酒水。其中有一壇就擺在郭大人桌案邊,小的見那壇酒與周遭酒水似乎有些不同,心想着,興許這一壇酒要比其他壇子裏的好上些,便将其取了過來……”
郭孝業。
果然是他。
前幾日在營中見到那人,沈蘭蘅便覺得其賊眉鼠眼,行為猥瑣至極。
腰際玉墜叩動寶劍,男人身形颀長,一下自座上站起。
“恩人要去何處?”
如今軍帳之外,夜已深深。
沈蘭蘅未答,他只緊抿着唇線,回想起這一日發生的種種,他手背上青筋愈發暴起。帳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雪,他竟也不撐傘,帶着傷的右手兀一掀開簾,大步朝軍帳外邁去。
帳外風雪很急。
他的步子亦邁得很急。
彎彎繞繞不知走了多久,他終于看到郭氏的軍帳。風雪呼嘯着,落在他雪白的狐氅之上,根本不等将士來迎拜,只聽聞“唰”地一聲響,那道厚厚的簾帳已被他掀了開。
郭孝業獨坐帳中,右手執筆,左手捧着一本卷宗,不知在寫些什麽。
他的身側,三三兩兩站着幾名仆從。
聽見響動,衆人皆下意識地擡眸,只一眼便看見來勢洶洶的沈蘭蘅,以及沈蘭蘅身後,那飛舞呼嘯的塞外風雪。
一見到他,帳內衆人趕忙來迎:
“沈将軍——”
不等帳內仆從齊齊跪拜,只見來者一冷眸,那聲音更是陰冷瘆人。
“出t去。”
他命令左右之人。
在西疆,沈頃的命令,向來無人敢抗拒。
那些仆從回望了郭氏一眼,而後朝沈蘭蘅拱了拱手,規矩地離去了。
郭孝業從未見過這樣的沈頃。
他衣肩上落滿了雪,帳內昏黃的燈影籠在他面容上,男人眉目發寒。
看得郭氏面色無端一白,一顆心就這般慌張地跳了一跳。
适才坐在桌案邊的男子站起身,面上賠着笑:
“将軍深夜造訪,不知所為何事?”
話雖鎮定,可郭孝業心中卻慌張得緊。
該不會是自己下.藥之事暴露了罷……
可昨夜除歲宴,郦姑娘并未到場,不光是郦酥衣未前來,就連沈頃也并未出席。
大雪紛飛,簾帳被北風席卷得噗噗直響。
所為何事?
沈蘭蘅冷眸,望向桌案前那賊眉鼠目之輩。
越望向那樣一張臉,沈蘭蘅心中厭惡之意便越濃。
氅衣上雪粒融化些許。
男人掀了掀眼簾,美豔的鳳眸裏潋滟出一道寒光。
他邁了步子,走上前。
郭孝業:“沈将軍?沈——”
不等他喚第二聲,陡然間,郭氏的話語忽爾頓在原地。他的瞳眸在這一瞬間放大,一雙眼不可置信地望向沈蘭蘅,以及沈蘭蘅手裏的、那柄插入他腹中的短刀。
遽痛。
郭孝業張了張嘴唇,似是想要喊人,卻已經發不出任何聲息。
“咚”地一聲悶響,他整個人朝後仰倒,砸在地上,口中止不住地噴吐出污血。
沈蘭蘅下手極狠。
這一刀毫不留情,幾乎是瞬間斃命。
往日裏那溫潤謙和的一張臉,如今在這燈火的映照下顯得尤為冷白瘆人。他目色陰沉,睥睨着漸漸咽了氣的男子,冷笑了聲:
“究竟有幾條命,膽敢肖想于她。”
“咣當”一聲,他丢了刀。
燈盞燃着,血濺了一桌案。
濺到案前的硯臺上,濺滿了那一封正攤開的卷宗。
卷宗之側,正壓着一道聖旨——聖上欽點,免死命官。
若非大過,任何人不可對他動用刑罰。即便有過,亦要押送歸京,聽候君上發落。
帳外狂風暴雪,一刻也未曾停歇。
郭孝業的案臺之上,還擺放着昨夜未曾飲完的酒水。
白刀子一進,沈蘭蘅心中仍不解氣。回想着昨夜的一幕幕,凄冷的北風裏,他渾身燒得滾燙,褪下外衫,整個人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
壓抑着。
隐忍着。
生生抗住着體內的躁動,也抗住心中的躁動。
右手濕淋淋的,是郭氏噴薄而出的鮮血。
他并未在乎,随意倒了碗酒,将其一飲而盡。
三碗下肚,他整個人暈乎乎的,連帶着腳步也輕飄飄的。
沈蘭蘅未理會帳外風雪,頭重腳輕地往外走。
一邊走,他一邊心想,那些書中所言果真不假,這酒水,果然是消愁的好東西。
不知不覺,他已來到郦酥衣的軍帳。
當他掀開軍帳時,少女已然洗漱完畢。她端坐在妝鏡前,正一根根拔下來頭上的發釵。
金釵銀簪,琳琅滿目,卻唯獨沒有他先前所贈的那一支紅豆簪。
男人面上失望,眼神不禁黯了黯。
他歪歪倒倒地走過來。
郦酥衣自妝鏡中看見他。
适才對方甫一掀簾,正坐在妝臺前的少女便被他吓了一大跳。夜色森森,她側身凝望過去,撲面而來的是男人身上濃烈的酒味兒,還有一陣刺鼻的血腥氣息。
她險些沒攥緊骨梳。
他逆着光影,走近些,郦酥衣才看見他身上的血。
殷紅的、濕淋淋的鮮血。
少女面上一駭。
她完全被眼前的沈蘭蘅吓到,一時間竟呆呆地立在原地。
對方迎上前,身上氣息渾濁,完全聞不見那道清雅的蘭香。
男人的右手撫上來。
他虎口處有傷,被紗布包紮着,如此撫摸在郦酥衣臉頰上,十分紮人。少女下意識後退一步,誰料他又換了另一只手撫上來,他掌心處血跡還未擦幹,少女身子一抖,頰側已是一片濕淋淋的鮮紅。
她不由得驚惶問道:“你做什麽了?”
對方低下頭,眼底同樣是一片混沌。
“沈蘭蘅,你做什麽了?”
男人不答,一雙眼忽爾染上幾許哀色,就這般直勾勾地凝望着她。
“他碰你了。”
興許是酒氣的緣故,興許是在夜色的渲染之下,他的聲音有幾分沙啞。
郦酥衣皺眉:“沈蘭蘅,你又發什麽瘋?”
他伸出雙手,将她臉頰捧住。那血跡便徑直往她臉上蹭,連帶着那酒氣,亦是撲面而來。
她想要躲,想要掙脫。
卻躲不掉,更是掙脫不開。
“你松手。”
他不松。
那一雙精致美豔的鳳眸裏,染上一道薄薄的霧氣。他雙眸濕潤,眼尾竟泛起一點緋紅。
“他碰你了,你讓他碰你了。”
“郦酥衣,你幫他解毒了,你明明可以的,明明也可以與我……”
他深吸一口氣,“你就是不願,哪怕看着我這張臉,哪怕我與他用着同一具身子,你也是不願。”
他眼中有着明顯的挫敗感。
然,就只是這麽一瞬間。他像是忽爾想起了什麽,壓下臉來,竟問道:
“郦酥衣,我與沈頃,誰在床.上更讨你歡心?”
瘋子!
真是瘋子!
一想到眼前這個瘋子,正是自己腹中孩子的父親,郦酥衣便感到絕望。
他目光緊追過來,不放過她面上一絲一毫的神情。她被對方逼着靠在了牆角,仰臉看着他。
看他面上那一道愈發鮮明的勝負欲。
帳外傳來喧嚣聲。
“啊——”
“殺人了!出人命了!”
“郭大人,郭大人——”
“沈蘭蘅,你做什麽了?”
她眼皮跳了跳。
“你到底做什麽了?”
對方垂下沉甸甸的眼皮,語氣漫不經心。
“我把郭孝業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