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恍惚記得裴沐珩寝歇時不愛點燈,徐雲栖又繞去外間吹了燈火,這才慢騰騰摸進內室,輕輕掀開被褥躺了進去。

室內徹底安靜下來,外頭巡邏的動靜也漸漸小了,只是大約時辰還早,時不時有些許細碎的說話聲傳來,尚不到亥時,平日徐雲栖也沒睡得這樣早,實在是為了遷就補覺的裴沐珩。

營帳密密麻麻占據了湖邊與林子間的一塊草地,因着官眷人衆,又是踏春的好時節,在原先的名額外又增補不少,位置不夠,各家的營帳挨得極緊,躺下一會兒,隔壁二嫂嫂李氏的嗓音便清晰傳來。

“今日晟哥兒搶咱們勳哥兒的撥浪鼓,你怎麽就不吱一聲?”

二公子裴沐景溫聲勸妻子,

“多大點事,大嫂沒來,孩子哭着想娘,咱們孩子讓一讓,也沒什麽。”

李氏坐在床榻冷哼一聲,“大嫂沒來,還有母親疼着他,咱們孩子除了咱們,還有誰疼?你自個兒事事讓着兄長弟弟,如今連咱們孩子也得低一頭……”

李氏說着便嘤嘤啜泣。

裴沐景見狀,聲線明顯有些發慌,“你別哭啊,這可是外頭呢,叫人聽見多不好……哎呀,我知道錯了,下回一定替勳哥兒讨公道……”

李氏曉得他這不過是糊弄的話,越發惱了,擡手便去揪裴沐景,李氏素來也有幾分風流勁,不去揪他的耳,偏偏往男人那硬邦邦的胸口撓了撓,裴沐景腹部便滋生幾分熱意,順勢将妻子摟在懷裏……不消片刻,便有些不高不低的喘息傳來,只是二人到底是識規矩的,在外頭不方便行事,很快又打消住念頭。

“你個挨千刀的,在外頭沒甚本事,只管欺負我……”雖是責備的話,卻也聽出幾分你侬我侬的缱绻意味。

徐雲栖微微尴尬。

原來這便是常嬸嬸說的床頭吵架床尾和。

裴沐珩就這麽被吵醒了。

他沒有動,也沒有睜眼,只是意識徹底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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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雲栖躺了一會兒便覺出不适。

她習慣将被褥掖緊,這樣不容易着涼,如今二人當中隔了一條很寬的間隙,被褥被他扯去一角,風飕飕往裏灌,徐雲栖慣會保養身子,就沒法踏實地阖眼。

讓裴沐珩過來些?

顯然是不可能。

自個兒挪過去……除非挪去他懷裏,否則間隙一直會有,徐雲栖臉皮還沒厚到這個地步,權衡片刻,她稍稍轉了個身,面朝裴沐珩方向側睡,背後褥子貼緊,雙手搭在胸口,也不至于着涼。

徐雲栖就這麽睡了。

聽到身側平穩的呼吸,裴沐珩緩緩睜開了眼。

餘光往她的方向瞥去,徐雲栖白皙姣好的面容陷在綢緞般的秀發裏,乖巧地像個小貓兒,雙拳搭在胸口,明顯是防備的姿勢,裴沐珩揉了揉眉棱。

半夜遠山傳來一聲鳥嘯,徐雲栖本能地睜開眼,四下黑漆漆的,只瞧見面前橫着一道山巒般的暗影,他合衣而睡,身上一片被角都沒,雖說天氣轉暖,淩晨時分夜風還是涼的,徐雲栖懷疑自己将他被褥卷走,連忙悄聲将被褥往裴沐珩身上搭去。

霎時,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臂越過來,毫無預兆地鉗住了徐雲栖的手腕,那一下力道之大,疼得她差點叫出,“是我……”她低聲輕咽。

徐雲栖半個身子懸在他上方,女孩子柔軟的呼吸幾乎潑面而來,晶瑩剔透的眼珠如蒙了一層水霧,盈盈看着他。

二人呼吸交纏,從未離得這般近。

徐雲栖垂下眸,裴沐珩往側緩緩吐了一口氣,他近來經歷太多刺殺,防備心極重。

到底是不習慣身邊有個人。

掃一眼徐雲栖的姿勢,便知她要做什麽。

裴沐珩起身将她扶穩,松手問,“弄疼你了?”

徐雲栖揉了揉發紅的手腕,緩緩搖了搖頭,重新躺下來,這下再也不管裴沐珩蓋沒蓋被子。

裴沐珩見妻子不吭聲,心生愧疚,到底是往她方向挪了挪,又将中間那截懸空的被褥掖緊實了些,方重新睡下。

翌日徐雲栖睜眼,天光大亮,身側那人早不見蹤影。

裴沐珩清早來到皇帳請安,與他一道的還有十幾位皇孫,皇長孫獨自一人侯在最前,裴沐珩序齒列在第二排中,晨霧濃濃,雀鳥盤桓,有人肅穆井然,有人躲在後方打着哈欠,少頃,司禮監掌印劉希文笑吟吟出帳,手肘處搭着一尾拂塵,嗓音細沉,

“陛下剛醒,正與幾位大臣議事,宣皇長孫與皇七孫入賬,其餘人散了吧。”

皇七孫便是裴沐珩。

衆人豔羨的目光在裴沐珩身上掠過,三三兩兩離開了。

裴沐珩跟在皇長孫身後進了營帳,皇帝穿着明黃蟒龍袍,正在桌案後看山川地理圖,內閣首輔燕平與刑部尚書蕭禦分列左右,秦王,陳王與十二王裴循也在現場。

秦王和陳王均穿着绛紅的王服,神态肅敬,獨十二王悠閑地罩着件青色袍子,瞧見裴沐珩,便笑着朝他招手。

裴沐珩先朝皇帝無聲施禮,來到裴循身側。

“十二叔。”裴沐珩與裴循年紀只差了十歲,裴循少時見裴沐珩生得好,便時常捎着他上山游獵,裴沐珩的箭法也是裴循親傳。

“聽說你在揚州受了傷?”

“一點小傷無足挂齒,倒是十二叔,腿好了嗎?”

裴循聞言頓露惱意,頗為頹喪道,“哪裏?傷筋動骨,刮風下雨便疼。”

裴沐珩面色凝重,“請個太醫好好看看。”

裴循搖頭,“看過了,治标不治本,不過我的人打聽到南城有個醫館,有位大夫針灸甚妙,回頭我去試試。”

這時,上方皇帝擡起眼,二人忙收了聲。

皇帝看了衆人一眼,将地圖合上,問燕平道,

“大兀使臣已到了邊境,你們內閣定了誰去接應?”

燕平拱袖一揖,“鴻胪寺卿文照與禮部兩位郎中前去接應,只是對方來了一位王爺,咱們這邊……”燕平往皇長孫與裴沐珩掃了一眼,“恐得遣一位皇孫出迎。”

裴循聞言,眼神立即往裴沐珩瞄去,笑悠悠道,“爹,就讓珩哥兒去吧,他七歲喝退過大兀使臣,名聲在外,讓他去最合适。”

右都督楊康卻立即接過話茬,“陛下,聽聞對方來的是脫脫卡爾的嫡皇子,咱們怎麽也得遣皇長孫去,方不失禮數。”

秦王在一旁籠着袖慢聲辯駁,“皇長孫身份尊貴,不能太擡舉了對方,我看就珩哥兒去吧。”

皇帝跟燕平對了一眼。

接迎使臣的人選,一要能言善辯,二要氣勢奪人。

皇長孫身份能壓住對方,可處事不算機敏,恐被對方牽着鼻子走。

裴沐珩無疑是不二人選。

只是此事不好越過皇長孫。

皇帝将視線投向長孫,“乾兒,你看呢?”

皇長孫擡眸迎視皇帝,他雖然沒有裴沐珩能幹,心思卻靈透,皇帝開口問他的意見,實則是希望他主動把機會讓出來,保全自己的面子。

皇長孫立即回,“孫兒身為陛下長孫,理應替陛下分憂,無奈昨夜着涼,腹中不适,此事怕得辛苦七弟跑一趟。”

皇帝見孫子識趣,很滿意,擡手往側邊小幾指了指,“成,你來代朕拟旨。”

“代朕”二字,給足了皇長孫體面。

皇帝一碗水端得很平。

裴沐珩奉旨前去邊關接迎使臣,這一夜自然是沒能與徐雲栖同寝。

次日下午申時,帝駕抵達宣府行宮,內務司與禁衛軍挨個将官眷送去指定宮殿落腳,熙王府被分在宣府行宮東面的永寧殿,離着皇帝所在的乾坤宮不算近,熙王妃沒放在心上,将兒子兒媳安頓下去,早早便歇覺去了。

這一夜舟車勞頓,無人走門串戶,倒也清淨。

到了第二日,裴沐珊便耐不住寂寞,拉着無所事事的徐雲栖去行宮四周轉悠。

行宮之北有一處矮坡,名喚栖鳳坡,他處的梅花早已凋謝,此地卻開了漫山遍野的春梅,有朱砂,綠萼,江梅,雪梅,蝴蝶梅,品種奇多,色彩斑斓,立在某一處高坡放眼望去,只覺是上仙打碎了染缸潑在人間,層層疊疊如夢如幻,姑娘們穿着嬌豔的裙衫穿梭其中,竟如同那蹁跹的彩蝶,襯得整座栖鳳山靈動多姿。

“哎呀呀,咱們來晚啦,你瞧,蕭芹那丫頭竟登上了栖鳳亭!”

裴沐珊拉着徐雲栖便要往山上跑,徐雲栖見她毛手毛腳,連忙攔住她,“你這般興沖沖跑上去,必定是香汗淋漓,回頭被山風一吹,寒氣侵體,難免要着涼,咱們慢點走。”

裴沐珊到底要風度,便跟着嫂嫂不緊不慢上坡。

大約走了一刻鐘,姑嫂二人各懷揣一些梅枝上了山。

徐雲栖不愛折枝,懷裏那些均是裴沐珊的傑作。

用她的話說,“有花堪折直須折”,徐雲栖只得依了她。

到了山坡上,果然人頭攢動,原先寬敞的栖鳳亭,竟也坐滿了人。

既是四品以上官宦女眷,來的個個非富即貴。

徐雲栖望過去,一個個花紅柳綠,粉面含春,竟比那山花還要絢爛。

裴沐珊身份尊貴,又是個大大方方的性子,在京中人緣甚好,有姑娘瞧見她來,立即起身讓座,

“郡主,快些來這邊坐。”

大理寺卿的女兒起身,把蕭芹身邊的位置讓給她。

蕭芹父親正是當今內閣閣老,刑部尚書蕭禦,她手中搖着一方團扇,一眼就看到了裴沐珊身後的徐雲栖,心中暗生鄙夷,對上裴沐珊時,又露出熟稔的笑意,

“清晨我遣人去尋你,你怎得沒個消息?”

裴沐珊牽着徐雲栖過來,一面應承道,“有嗎?我可不知你來尋我了?”一面掃了一眼石桌四周,見只讓出一個位置,面色不虞,

“嫂嫂,你坐這。”

蕭芹臉色就不好看了,先一步起身,将裴沐珊拉着轉過身來,朝她問,

“二月底我去青山寺探望過靈兒,她還不見好,她問我,她年前給你繡了一對鳳鳥帕子,你可喜歡?”

裴沐珊将腦袋一拍,“哎呀,我年前太忙,都忘了給她回禮了。”

過去荀雲靈待她極好,整日噓寒問暖,俨然拿她當親姊妹看,裴沐珊也很喜歡荀雲靈,而面前這個蕭芹,便是荀雲靈的手帕交,二人關系好得能同穿一條裙子,是以,蕭芹瞧見徐雲栖,便替荀雲靈打抱不平來。

徐雲栖何等人物,自然察覺出這些貴女對着她露出的敵意,沒打算落座,而是慢悠悠四處賞景,至于她們嘴裏的“靈兒”,她壓根沒想起是誰,也不在意。

蕭芹這廂嗔了裴沐珊一眼,“你呀,還是這樣的糊塗性子,對了,靈兒愛梅,我打算将此地的梅花折些回去,再制成胭脂,回京便去青山寺贈與她,郡主,你随我一起來折梅吧……”

這是要把裴沐珊拉走。

“哎哎哎,不行,我都折夠了,你瞧我這懷裏一堆呢,你讓我歇會。”

蕭芹把臉腮一鼓,明顯不樂意。

身側大理寺卿的女兒輕飄飄觑着徐雲栖,擠兌道,“郡主,您這是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新人,舊人,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裴沐珊臉色拉下來,皺着眉掃視這些姑娘,

“還能不能好好賞花了,都何年何月的事,你們還提作甚?”

遮羞布扯開,大家也不必藏着掖着。

蕭芹面露不滿,“郡主,當初靈兒可是拿你當親姊妹待,吃的玩的,第一個想到的都是你,怎麽,如今你就把她扔到九霄雲外去了?”

裴沐珊無語,“你說的什麽亂七八糟的話,我怎麽就把她抛去九霄雲外了?她人在養病呢,我娘還遣了幾回人去探望,藥材也送了,補品也送了,你還要怎樣?”

蕭芹委屈巴巴指着徐雲栖,“那你理她作甚?”

裴沐珊滿臉莫名,“她是我嫡親的嫂嫂,我為什麽不理她?我喜歡她呀。”

一旁一位小姑娘嘟着嘴插話,“我看郡主是見新嫂嫂更貌美,就變了心。”

裴沐珊沒有否認,“是。”

蕭芹很替荀雲靈不值,“她去青山寺都快半年了,郡主一次都沒去探望她,靈兒傷心着呢。”

裴沐珊嘆氣,“我不去探望她是有理由的。”

“什麽理由?”

“我有新嫂嫂了啊。”裴沐珊理直氣壯。

在她看來,荀雲靈該要放下了,作繭自縛,誰也幫不了她。

蕭芹氣得徹底沒脾氣了。

裴沐珊見她們揪着舊事不放,怕徐雲栖不高興,轉身拉着她要走,這時,蕭芹朝人群中一仆婦使了個眼色,那仆婦正捧着一碗茶水,佯裝不小心滑腳,腰粗膀圓的身子徑直往徐雲栖撲去。

眼看那碗滾燙的水要潑過來,徐雲栖眸光一閃,單手攜着裴沐珊迅速往後退,再側身一讓,那茶水便朝大理寺的女兒潑去。

徐雲栖行走江湖,身子骨本就不是這些嬌養的大小姐可比,她身輕如燕,腳步如風,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茶水頓時潑了那大理寺卿家女兒一身,燙的她嚎啕大叫,只覺渾身被千萬只螞蟻在咬,疼得栽在丫鬟懷裏。

裴沐珊瞧見這一幕,臉色頓時鐵青,那茶水若潑在嫂嫂臉上,後果不堪設想,她認定是蕭芹作為,二話不說轉身,一個巴掌響亮地拍在蕭芹臉上。

蕭芹本就被這場變故吓得不輕,裴沐珊一掌拍過來時,她腳跟沒站穩,纖細的身子往後滑落山亭,胳膊重重摔在一顆尖銳的石頭上,只聽見一聲尖叫戛然而止,徐雲栖淡淡瞥過去,以她經驗來看,該是骨折了。

半個時辰後,乾坤殿正殿人滿為患。

皇帝手中捏着兩國談判的文書,神色難辨看着底下的姑娘們,幾位伴駕的閣老重臣均坐在一側,大理寺卿家的劉夫人抱着女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另一頭蕭夫人則臉色發青盯着徐雲栖等人。

裴沐珊面無表情跪在大殿正中,嚣張地回皇帝,“人是我打的,不關嫂嫂的事,孫女一人做事一人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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