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天氣漸熱,到了黃昏,依然沒有涼快的跡象。
徐雲栖見丈夫臉色不大好,吩咐銀杏給他煮了一碗濃濃的金銀花露,裴沐珩喝過後,心裏躁意去了大半,他本就十分困倦,這會兒便讓黃維端了一把躺椅擱在清晖園東側的敞軒,修長的身子倚在其上,閉目養神。
清晖園前庭後院,十分開闊,南面月洞門進來,沿着西廂房廊庑便至正院,東面亦有一排廂房,只是這頭長廊不與正院相接,東廂房廊庑外種了一片晚梅,不高不矮,姿态各異,枯枝零落徑直往後院蜿蜒而去,東廂房與正院便由敞軒相連,裴沐珩過去就愛躺在此處,閑時既可欣賞前院錯落有致的盆景,亦可眺望後院百花齊放的溫房。
幾支枯梅疏影橫斜,斑駁了他的側影。
清晖園是依照裴沐珩喜好所設計,徐雲栖嫁過來前,他幾乎不在書房夜宿,如今算是真正搬回來了,漸漸尋到過去那份閑适。
夫妻倆隔窗相對,一個在窗外敞軒歇着,一個聚精會神坐在梢間的小藥房裏填補醫案,兩個人都沒有發出聲響,也不曾看彼此,卻有一種別樣的惬意。
倒是屋內,全是黃維與銀杏的争執聲。
黃維要将裴沐珩的用具放在他慣愛放的地方,銀杏不肯。
“這裏放着我家姑娘的蘭花草,這珠蘭花草是可以入藥的,它只能放在南窗西面的高幾,只因這裏光線和濕度最合适。”銀杏這人面對裴沐珩膽子小歸小,維護徐雲栖的時候絕不含糊。
黃維怎麽較得過女主人貼身丫鬟,最後處處敗退。
徐雲栖聽着二人窸窸窣窣的動靜,揉了揉眉心。
少頃,膳房那邊的晚膳做好了,銀杏悄聲進來問是否擺膳。
徐雲栖看了看牆角的銅漏,已是酉時三刻,夏日時日長,這會兒天色還沒有徹底暗下去,依着徐雲栖的習性,得用晚膳了,她擡眸看向窗外的丈夫,那道修長的身影綽綽約約嵌在薄暮裏,睡得正香,
瞧,住在一處,便是各種麻煩。
“再等等吧。”
Advertisement
銀杏抿了抿唇,見桌上銀釭不夠亮,便尋來剪子,剪去一截,燈火頓時躍起,梢間變得更明亮了。
一刻鐘後,裴沐珩醒來,悠閑地繞過廊庑進了東次間,屋子裏擺設明顯添了不少,有他的,也有徐雲栖的,她的東西不多且十分簡樸,他卻是個講究的,所用茶具有幾套,不是天青的汝窯裂片瓷,便是宜州的紫砂壺套具,件件出自名家之手。
徐雲栖聽到動靜從梢間出來,朝他露出個和軟的笑。
夫妻倆相視一眼,一道默契地回了堂屋用晚膳,晚膳後,裴沐珩去了書房,徐雲栖沿着水榭消食,恰恰在這裏撞上了裴沐珊。
裴沐珊也剛用了晚膳不久,瞧見她,三步當兩步奔過來,
“嫂嫂,正要找你呢。”
徐雲栖駐足等她過來,雙目亮晶晶問她,“找我什麽事?”
裴沐珊從水面石徑躍上,一把握住了徐雲栖的手腕,燈火婉約,襯得兩位姑娘面頰瑩瑩如玉。
“你上回給的胭脂,可好用了,脂粉細膩又不粘稠,我用了這半月,肌膚都光滑許多,不信,你摸。”裴沐珊将臉湊過去。
徐雲栖還真就攬着衣袖用手背撫了撫,笑着道,“是滑嫩了許多。”
裴沐珊興奮極了,“嫂嫂,你在哪兒買的,告訴我,我再去買一些。”
徐雲栖抿嘴一笑,“是我自個兒做的。”
裴沐珊一驚,滿臉不可置信,旋即左左右右打量她一遭,高興得要跳起來,“那太好了,嫂嫂教我做。”
她想到的不是讓徐雲栖繼續幫她調制,而是自個兒學。
不是那種将別人的好視為理所當然的姑娘,她雖驕,卻不縱。
徐雲栖從善如流,“待我準備好藥料花粉,回頭來教你。”
買藥料花粉是要銀子的,裴沐珊說着便要往兜裏掏銀子,掏了一下沒掏着,回眸問自己貼身丫鬟,“桃青,我月銀放哪兒了?”
丫鬟桃青神情一言難盡。
裴沐珊實則是個敗家女,每每月銀到手,當日便要出門買胭脂水粉或首飾,銀子不過夜是裴沐珊一貫的作風。
桃青很不客氣地提醒,“姑娘,您的月銀早就用光了。”
“是嗎?”裴沐珊尴尬地撓撓頭,轉身過來面朝徐雲栖滿臉歉意,“嫂嫂,你先買,買了回頭我再給你銀錢。”
徐雲栖看出她的窘迫,含笑點頭,“我有銀子花,不需要你還。”
“你哪來的銀子?”在裴沐珊意識裏,徐雲栖出身鄉下,嫁妝也沒多少,手頭不可能寬裕。
徐雲栖确實不算寬裕,但她也從來沒有缺過銀子,她跟随外祖父懸壺濟世,随時能掙到銀子,從未為生計發過愁,也不曾将黃白之物放在心上,在她認知裏,吃飽穿暖便可,多餘的銀子,有時随手施給孤弱。
用外祖父的話說,人人皆是黃泉赴約客,又何必背負累贅。
而徐雲栖,孑然一身,也沒有攢銀子的習慣。
“我的月銀還沒花呢,再說了,我的不夠,便用你哥哥的來湊。”
陳嬷嬷向來把夫妻倆的月銀一道交給徐雲栖收着的。
裴沐珊一聽用哥哥的,神色頓亮,“哥哥有個小金庫,嫂嫂可得抓在手裏。”
徐雲栖一聽,在心裏搖頭,過去裴沐珩讓她幫着理過賬目,只是裴沐珩到底有多少家底,不曾交給她,她也沒有過問,總之他又不會給外人,她不操這份閑心。
“我回頭問問。”徐雲栖應付妹妹。
不一會,姑嫂倆各自回院子,裴沐珊往閨房方向走了一段,又止住腳步,調轉方向沿着蜿蜒的長廊往正院去。
桃青見她腳步很輕,頗有些鬼鬼祟祟,好奇問,“姑娘,您這是做什麽?”
裴沐珊朝她擺擺手,示意她別聲張,悄悄來到錦和堂右邊的廊庑,沿着抄手游廊繞去正院,躲在牆角往窗內觑了一眼。
瞧見父親正與母親坐在塌上說話,她放心了,于是退了幾步,跳去院子裏一顆槐樹下學了一聲鳥叫,
屋內熙王聽到這聲熟悉的“雀鳴”,皺了皺眉,糾結了片刻,清了清嗓子與熙王妃道,
“夫人,我如廁……”
下個月是荀允和四十整壽,荀夫人和荀雲靈也是趕在這個檔口回府操持壽宴,過去兩家準備結親,壽禮十分鄭重,如今親沒結成,該如何備禮,便十分犯難,熙王妃正頭疼着,沒注意丈夫的小心思。
熙王快步出來廊庑,先四下瞥了一眼,見婆子丫鬟安安分分地垂首默立,趕忙繞至廊庑角,往抄手游廊後面一觑,果然見女兒大喇喇等在檐角。
“你偷偷摸摸作甚?”熙王走過去瞪着女兒。
裴沐珊背着手,雙眼骨碌碌轉悠,“女兒偷偷摸摸自然有偷偷摸摸的道理。”
“說,什麽事?”熙王眉頭皺起,做起一副嚴肅且不耐煩的架勢。
女兒這個時候找他,準沒好事。
裴沐珊果然湊過來,先是拽着他衣袖,随後笑眯眯開口,“爹,您這個月月銀花了沒?”
熙王臉色就變了,黑透黑透的,壓着嗓音道,“你老盯着你爹我的月銀作甚?”
不等裴沐珊回答,他雙手往後一背,腰身挺得很直,不看她,“都月底了,早就花完了。”
裴沐珊聞言登時将他袖子一擲,虎着臉道,“說好每個月補貼我的呢。”
熙王又笑又怒,折過來瞅着她,“上個月,上上個月不是都給你了嗎?你娘還逮着我問呢,以為我去外頭喝花酒了,女兒啊,你可把爹爹害慘咯!”
裴沐珊把臉一撇,哼了一聲,“我欠了嫂嫂的銀子,總不能不還吧。”
方才行到半路,她思量着今時不同往日,過去哥哥月銀貼補她,她拿着心安理得,如今不成了,他是有家室的人,于是決定來打親爹主意。
“你還理直氣壯了,”熙王頭疼,默了片刻,俯低過來看着女兒,“哪個嫂嫂?”
若是謝氏,他不管,若是李氏,這不太可能……裴沐珊不會借二嫂的銀子,随後他想到徐雲栖,“你不會借你三嫂的銀子吧!”
在熙王看來,徐雲栖是個可憐的孩子,若是女兒欺負徐雲栖,他打斷她的腿。
裴沐珊瞄了他一眼沒吭聲。
熙王氣死了,手遙遙點了她額頭幾下,最後恨道,“你等着!”
片刻,熙王摳摳搜搜掏出二十兩銀子給了裴沐珊,裴沐珊高高興興摟了摟親爹,随後揚長而去。
是夜,裴沐珊讓桃青将銀子送給徐雲栖,徐雲栖哭笑不得。
裴沐珩傍晚歇了一覺,夜裏回得晚,他回來時,徐雲栖已睡着。
他緩步去了浴室,即便裴沐珩盡量壓低動靜,徐雲栖還是被水聲給吵醒。
預備着他回來,徐雲栖簾帳不曾放下,裴沐珩披着中衣回房,借着牆角那盞微弱的琉璃燈,瞧見妻子半身撐起,半新不舊的長衣交疊在胸口,托出一抹弧度,烏青的秀發披在背身,罩在肩頭,遮住她大半張臉。
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昏懵看着他,顯然是被他吵醒了。
裴沐珩轉身坐上塌,随後将簾帳擱下,燈芒被隔絕在外,只留下一帳朦胧。
床上擱着兩床被子,各人一床,裴沐珩沒有任何異議,只是天熱,他不需要,便将被褥掀去一旁躺下。
浴室傳來婆子收拾浴桶的響動,屋子裏安靜得出奇,徐雲栖迷迷糊糊換了個姿勢繼續睡,直到那個婆子不小心摔了個東西,鬧出一聲驚響,徐雲栖這下徹底醒了。
“可有傷着?”她坐起身,揚聲往浴室方向問。
那婆子見驚動主子,吓得額汗淋淋,趕忙從屏風後繞出來,跪在濕漉漉的象牙墊子上,“奴婢該死,驚擾了主子休息,只是摔了個瓢,落在地上,奴婢不曾傷着。”
徐雲栖語氣淡淡,“嗯,去歇着吧。”
婆子連忙哎哎兩聲,招呼來一個同伴,将浴桶擡出去,心裏想着這會兒哪敢歇着,果不其然,沒多久內室傳來一些動靜。
徐雲栖并不是不想忍着,實在是裴沐珩這次進的太深,她險些吃将不住。
原來行宮那兩回,這厮都留有餘力。
徐雲栖心想,她這算什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雙眸漆黑如淵,一動不動,唯有下颚汗液交疊,一滴一滴滲入她淩亂的衣襟。
時間漸漸流逝,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一貫沉得住氣的徐雲栖這回罕見開了口,
“三爺……下回,您回來早些……”
這種事鬧到很晚,于身子不利。
徐雲栖素來習慣極好,到點便睡,因着裴沐珩已然亂了幾次作息。
裴沐珩并不習慣在這種時候跟她說話,他喉結翻滾數次,盡量讓自己聲線聽起來平穩,
“你尋常什麽時候睡?”
今日回得晚,着實吵到她了。
既然要過日子,就得相互遷就。
徐雲栖咬着唇,雙目看向大紅鴛鴦帳外,窗棂處珠簾錯落卷起,隐約有光在晃,她輕聲,“不超過亥時三刻。”
裴沐珩一聽就皺了眉。
于他而言,過于早了。
“我盡量早些。”
帳內再也沒傳來說話聲,晚風徐徐,四下靜谧,偶有蟬鳴啾啾,卻也絲毫不破壞夜的寂靜,徐雲栖那一下不知抓了什麽,差點死過去。
婆子重新擡了兩桶水進來,徐雲栖攏着衣裳頭也沒擡,兀自擦洗身子,幸在方才小憩一會兒,這會兒也不至于多難受,等她出去時,裴沐珩已然洗好,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系帶系的一絲不茍坐在圈椅,神情卻是愉悅而閑适的,模樣也斯文清俊,仿佛剛剛做那事的不是他。
他在等徐雲栖,過去就寝,有時徐雲栖躺在裏側,有的時候是裴沐珩,但這一回裴沐珩意識到自己作息不如徐雲栖準時,便把裏側讓給她,這樣盡可能少叨擾她。
徐雲栖回房時,瞟了他一眼,他眉目舒展開,低眉在喝茶,有一種端秀灑落般的好看,裴沐珩早也給她備了一杯,将茶盞推向她的方向,“喝一口茶。”
語氣不像是征詢而是篤定。
徐雲栖面頰微微一熱,接過茶潤了一下沙啞的喉嚨,目光卻往他袖口方向看着。
裴沐珩見她視線不偏不倚,神色不動,問她道,“還不睡?”
已經子時了,她不是睡得早麽,坐在那盯着他作甚。
徐雲栖有些不好意思,方才該是抓了他一道口子,她指甲留着擇藥,并不淺,如果她沒料錯,此刻裴沐珩右手手臂當有一道不淺的血痕。
“你手臂怎麽樣了?”她語氣暗含愧色。
裴沐珩這才端着茶盞,慢悠悠笑了起來,不過笑意很快落下,溫聲回,“無礙。”
徐雲栖不好再問,起身先去睡了。
翌日醒來時,銀杏告訴她,“姑爺清早去後院練了一會兒劍,才去上朝。”
徐雲栖滿心佩服,這厮體力真好,她不動聲色揉了揉發脹的腿,淡聲道,
“我知道了。”
*
四月三十,是每月朔望大朝,奉天殿卻并沒有傳來皇帝視朝的消息,只道讓內閣幾位大臣并王爺們趕赴禦書房議事。
裴沐珩一早到了都察院,先前皇帝讓他照管都察院,今日都察院兩位副都禦史尋到他,說是都察院的俸祿單子被戶部卡住了,都察院循吏已兩月不曾放銀,眼看到月底,大家怨聲載道,裴沐珩于是一早親自領着兩位副都禦史,手執這幾月都察院的賬目,前往戶部調停。
這樁事已提了數次,裴沐珩選今日去處理,也有緣故,他不想趟奉天殿的渾水。
今日禦書房,重臣雲集,氣氛低沉。
太子的案子尚未完全查清楚,皇帝卻已開口詢問結果,刑部尚書蕭禦當皇帝急着知道案情始末,連夜寫了一封折子,今日一早呈于皇帝案前。
在場的大臣有當朝首輔燕平,次輔鄭玉成,輔臣蕭禦與荀允和,及左都禦史施卓,再者便是皇二子秦王,皇三子陳王,及其他幾位王爺,唯獨缺了熙王和十二王裴循。
早起朝陽絢麗,沒多久日頭沉下去,禦書房內有些暗沉,劉希文使了個眼色,兩位小內使忙點了兩盞宮燈,劉希文親自将其中一盞擱在禦案上。
與上回裴循遞通州折子不同,這回禦案收拾的幹幹淨淨,當中只擱着蕭禦的奏章。
皇帝端坐在寬大的明黃龍塌上,手輕輕壓在折子,并未打開,只雙目微阖不阖,嗓音低沉問,“案子查得如何了?”
燕平眉目森嚴,沒吭氣,禮部尚書鄭玉成默默嘆了一聲,荀允和目光靜靜落在前方虛空,神色平和無波,倒是蕭禦避無可避,列出朝皇帝拱了拱手,
“陛下,大理寺卿劉照在追查商戶偷運火藥的同時,查到其中有一部分運至太子別苑,現已人證物證俱全,太子殿下着實有私藏軍火之嫌,此外,那些商戶原是跟大兀做生意的晉州行商,這裏頭是否與太子有關聯,大理寺卿劉照尚在細查……”
這是懷疑太子私下操縱商戶勾結大兀,這樣的罪名一旦落定,那太子身上的罪孽就狠狠添了一層。
蕭禦話未說完,皇帝忽然打斷道,
“劉照不是在查晉州商戶的案子,怎麽在查太子之案?”
這話問的沒頭沒尾,叫蕭禦不好回答。
荀允和卻是飛快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見蕭禦不吱聲了,又問,“那火藥是怎麽燃起來的?可曾抓到兇手?”
這下蕭禦又答得利索,
“火藥原本藏在先皇後牌位後頭裝蠟燭的箱子裏,午時小沙彌打了個盹,不小心打碎了燭臺,便引發爆炸。”
皇帝覺得不可思議,“他把火藥藏在那裏作甚?”
正常人都不會把火藥藏在祠堂這樣有燭火的地方。
這時,左都禦史施卓接過話茬,“火藥是四月初七抵達的京城,陛下不在京,荀大人嚴查城門進出貨物,太子的人謊稱此物是給慈恩寺送的香燭貢品,守衛不敢拆封,便原封不動擡到了慈恩寺,而整個京城,娘娘的祠堂是絕不會被人搜查的。”
皇帝那邊還沒傳來回銮的消息,太子這邊不敢輕舉妄動,是以火藥一直放在祠堂未動,直到初十事發。
接着,他話音一轉,頗有幾分憤慨,“陛下,且不說旁的,這次火藥爆炸,禍及六十名無辜百姓,此罪難恕。”
施卓年過六旬,生得白眉白須,眉如劍鋒,眼底最容不得沙子,他禦史出身,十三歲考上進士,二十歲以七品禦史之尊,巡視江南,屢屢破獲大案,在朝野聲名赫赫,更重要的是,施卓以耿直著稱,被人譽比魏征,他與皇帝一個敢說,一個敢納,素來傳為一段佳話。
皇帝被他噎了這麽一句,果然沒有再問。
默了片刻,皇帝眉頭微微挑了下,皺着眉看蕭禦,“按律,該如何處置?”
蕭禦和施卓相視一眼,露出為難。
這回就是耿直如施卓,也沒做聲了。
但誰都明白,私藏軍火,視同謀反,謀反大罪,當株連九族,若再牽扯到勾結敵國偷運火藥,那是罪無可赦了。
皇帝見大家夥不吱聲,忽然冷笑了笑,眼皮微垂掃視面前的群臣,“這麽說,這個太子,朕是保不住了?”
話雖然對着所有人說,眼神卻是看着燕平以及秦王。
秦王這個時候倒還很會摘開自己,“父皇,兒子倒認為,太子殿下不一定真做出謀害父皇的事,那些火藥些許另有所圖,父皇還是讓蕭閣老與施大人細細查清楚,萬不可輕易給太子定罪。”
皇帝聽了這話,嘴角往後輕輕扯了扯。
可事實是,越往下查,太子的罪證就能被翻出更多。
秦王說完見皇帝沒有反應,忍不住擡眸看了他老人家一眼,卻見皇帝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心裏悚了悚,忙垂下了眸。
于是皇帝又瞥向燕平,“燕閣老呢,也是這個意思?”
燕平眯了眯眼。
太子即便沒有真正謀反,他涉嫌斂財私德有虧都是事實,如今別苑爆炸傷及無辜,太子威望盡失,儲君之位鐵定保不住了,皇帝對這一點心知肚明,然而之所以這麽問,不過是以攻代守,真正的目的是想保住太子性命。
燕平何嘗沒聽明白皇帝言下之意,只是在他看來,太子不能留,留下便是個禍患。
但這個話不能由他來說。
得激得旁人出頭。
于是燕平躬身,面色堅毅道,“臣認為,陛下不要查了。”
他說這話時,蕭禦和施卓眼風齊齊掃向他,尤其是施卓,眼底甚至帶着怒意,他和蕭禦已徹底得罪太子,若等太子翻身,他們無葬身之地。
皇帝幽幽看着燕平,又笑了下,沒做聲,最後只擺擺手,“你們都退下吧。”
衆臣陸陸續續往後退,可唯獨一人勇猛往前,撩袍往皇帝跟前一跪,
這個人便是都察院首座施卓,這等緊要時刻,施卓也很有氣魄,當即開口,
“陛下聖父慈心,臣感同身受,只是陛下莫要忘了前朝耿王之患,七王奪嫡!”
這話一落,其餘大臣皆是心驚肉跳,皇帝聞言臉色一片鐵青,雙目更是眯成寒芒,恨不得剁了施卓。
前朝曾有一位太子,因失德被貶為耿王,當時的皇帝對這個兒子尚存仁慈之心,将他留在京城,不料這位耿王後來造反,引發朝中七王奪嫡,朝局動蕩不堪上十年。
施卓這話,可謂是狠狠将了皇帝一軍,也犯了帝王的忌諱。
皇帝喉頭翻滾,怒道,“來人,将他給朕拖出去……”
正要說杖責三十大板,劉希文忽然擡高嗓子,“哎呀,快來人,快些将施大人帶下去,省得他胡言亂語氣壞了陛下。”
皇帝經劉希文這一打岔,情緒忽的抑制住,漸漸冷靜下來。
施卓垂垂老矣,真打幾板子,怕是要一命嗚呼,眼看太子要被廢,他身為皇帝打死重臣,越發引起朝局動蕩,民心不安,也于千百年後名聲不利,皇帝雙手撐在案上,慢慢平複心情,最終什麽都沒說。
施卓就這麽被人帶走了。
大臣們三三兩兩離開奉天殿。
荀允和拾級而下,走在最前,他兩袖清風,神情坦然,幾乎置身事外。
而沒多久,蕭禦滿頭大汗追了上來,“還請荀大人留步。”
荀允和止住步子,扭頭朝氣喘籲籲的蕭禦施了一禮,“大人何事?”
蕭禦摸着額回頭望了一眼奉天殿的方向,憂心忡忡問荀允和,
“荀大人,施大人那邊是鐵了心要将案子查徹底,可今日這燕閣老又突然說不查了,我實在摸不準當如何?”
荀允和望着他笑,“大人是當真摸不準該如何麽?”
無非是不知該偏向何方?
蕭禦心思被他窺破,面露赧然。
荀允和倒也沒拆穿他,只溫和道,“蕭大人,上頭坐着的是誰,你便聽誰的。”
蕭禦聞言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對,那陛下的意思是?”
荀允和神色漠然,“蕭大人想一想,你說要細查時,陛下是什麽态度?”
皇帝打斷了他的話。
蕭禦猛的一驚,立即明白了裏頭關節,連忙對着荀允和長長一揖,“多謝允和指點。”
蕭禦年紀遠在荀允和之上,對他行此大禮,是打心眼裏佩服以及信服他。
荀允和只淡淡回了一禮,便離開了。
是夜,內閣由荀允和當值,他将一些票拟好的折子送來司禮監,順道給皇帝請安。
事實上,過去每每荀允和夜值,君臣二人均要促膝長談,這一次也不例外。
荀允和進來時,皇帝披着一件舊袍子坐在東窗的羅漢床下喝湯,見他進來,臉色和緩了少許,揚了揚袖,示意小內使給他也舀一碗。
荀允和往那枸杞老參湯瞄了一眼,擡袖告罪,
“多謝陛下賞賜,臣不喝這個。”
皇帝低頭瞅了一眼,白胎碗底沉着一片紅參,慢慢明悟過來,“朕給忘了,好像聽人說,你從不喝補湯。”
荀允和笑着稱是,便在皇帝對面的錦杌坐了下來。
皇帝看着荀允和儒雅清俊的臉,忽然間嘆了一聲。
“朝中這麽多臣子,個個将孔孟之道宣之于口,可真正稱得上君子的,也只有你荀卿。”
荀允和是個極為自律的人,不喝酒,不納妾,不喝參湯,修身養性。
更重要的是,他不結黨,不徇私,修身齊家,端委廟堂,是真正将儒家規矩刻在骨子裏的人。
這樣的人物,才是皇帝想要的宰輔。
荀允和聽了這話,眼底反而掠過一絲苦澀,微微垂下眸,
“臣當不起‘君子’二字。”
皇帝只當他謙虛,沒有當回事,随後揉着眉心,嘆了好幾聲氣。
荀允和看了一眼皇帝今日的穿着便明白了,這是一件舊袍子,有多久年份了荀允和不知,卻猜到定與已故的章孝慧皇後有關。
“荀卿啊,你說朕是不是一個很失敗的父親?”皇帝突然問,
荀允和微微一愣,“陛下何出此言?陛下膝下十幾位王爺,個個出類拔萃,您若不是一個好父親,誰又是呢。”
“你別哄朕,”他語氣半是失望半是自嘲,“太子自幼喪母,朕親自将他養在膝下,這麽多年,養成這般模樣。”
“你知道嗎?朕不想殺他,不僅是舍不得,也是怕冤枉他。”
荀允和自然懂得皇帝顧慮什麽,他雙手搭在膝蓋,視線輕垂,“陛下既是君,也是一個父親,在兩難中抉擇,個中苦楚,臣明白的。”
荀允和這番話相當于已給了态度。
皇帝卻以為他只看透了第一層,沒參透第二層。
“不,你不明白……”皇帝靠着引枕,雙目往那黑漆漆的窗棂望去,視線忽然變得模糊,仿佛在那片五六顏色的琉璃窗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你不明白……失去孩子的痛苦……”
荀允和的雙肩猛得一顫,人一下子被什麽釘住,整個人僵住了。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發覺荀允和的異樣,
“三十年前,朕有一位玉雪可愛的公主,她方才十歲,是先皇後唯一的女兒,也是朕唯一的嫡公主……就在那一年哪,她突發心疾……死在朕的懷裏……臨終前還拉着朕的手說,叫朕一定要好好照顧太子……”
皇帝眼眶不知不覺深紅,只是很快想起什麽,眼底閃過幾絲憎惡,盯着荀允和道,“她明明可以不用死的,卻被那個混賬給害死了!”
荀允和完全沒聽進後面這席話,雙手滑下膝蓋,顫了顫,瞳仁深深緊縮,慢慢被血霧彌漫,“臣又怎麽可能不明白呢……臣比誰都明白。”他一字一句說着,人仿佛被抽空了,
皇帝這才發覺他嗓音在顫動,清俊的面容交織着無法平複的痛苦和內疚,“荀卿,你這是怎麽了?”
荀允和擡起眸,雙目空洞似永遠也無法填平的深淵,
“陛下,臣也曾有一個活脫可愛的嬌嬌女,死在了一場瘟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