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徐雲栖當然沒有開口挽留,這種事強求不得,裴沐珩也不曾駐足,他回到書房,若無其事繼續忙公務。
只是素來為朝争而費神的男人,這一夜罕見失了眠。
就仿佛一人在乘船,明明順風順水,驟然間打了個轉,令他措手不及。
直到淩晨裴沐珩方沉沉睡着,不到兩個時辰,外頭黃維又來敲門。
窗外起了大霧,整座屋子被白茫茫的晨霧給覆住,裴沐珩披着白色中衣阖着眼坐在床上,黃維見他臉色不虞,說話口吻也帶着幾分小心翼翼,
“方才宮裏來了人,說是陛下請您進宮去。”
裴沐珩指腹輕輕敲打眉心,微有些愣神。
皇帝兒孫滿群,從來不缺伺候的人,過去極少主動宣他入宮,今日天一亮便傳召,定有蹊跷。
細細一想,裴沐珩也明白了。
過去太子和秦王等人鞍前馬後擁簇在皇帝跟前,孫子無不争相讨好,暗存較量,可如今太子出了事,東宮一支全軍覆沒,秦王和陳王及七王等人,皇帝不信任了,父王不受待見,十二王受了傷,只剩下他這個皇七孫用得順手。
裴沐珩漆黑的眸子裏忽然泛起一絲涼薄的自嘲,為了從一衆皇孫中出頭,他已不記得蟄伏了多少年,挑燈夜戰多少日,甚至為此隐姓埋名打國子監報名參與科考,為的均是在朝堂博出一方天地,費勁鑽研至而今,總算是寶刀出鞘。
高大的身子慢慢站起,雙目阖着,由着黃維伺候穿戴,心裏明明有一股快意幾乎要破膛而出,只是偏偏又少了點什麽,少了什麽,他亦不自知。
裴沐珩收整心緒入了宮,徑直被小內使領着去了奉天殿。
拾上白玉臺階,遠遠瞧見司禮監掌印劉希文,由小內使攙着從側殿邁出。
劉希文今年已有近六十高齡,伺候皇帝可不是一個容易的活計,更何況他五十年如一日,早已将自己熬成一個幹癟的小老頭,此刻,裴沐珩便見他搭着小內使的胳膊,一瘸一拐下臺階來。
Advertisement
裴沐珩神色不變,緩步上前負手看着他,
“劉掌印這是怎麽了?”
劉希文早發現了裴沐珩,立在臺階上喘了一口氣,對着他不緊不慢行禮,“在行宮住了一陣,老寒腿複發了,昨夜伺候陛下一夜,這不,晨起頭昏腦漲,陛下準我回值房歇着。”
裴沐珩聞言面上的關心真切幾分,信手便從袖兜裏滑出一物,遞給劉希文,“劉掌印,這是我父親慣用的軍中藥油,聽聞治療老寒腿,極是有效,您試試。”
劉希文目光在那小藥瓶上落了落,瞬間定住了。
說它是個藥瓶,其實不然,物件不大,是一個用極品翡翠雕刻的觀音瓶,雕工極是精湛,幾乎到巧奪天工的地步,劉希文執掌內廷,什麽好寶貝沒摸過,面前這個小瓷瓶,實則是前朝雕刻大師曲步河老年的封山之作。
曲步河的玉雕,與米芾的書法,王希孟的畫作,并為前朝三大稀世珍寶。
裴沐珩這一招,手筆不俗。
劉希文喜歡玉雕,不是什麽秘密。
裴沐珩哪裏是送藥油,實則是送玉雕。
劉希文笑得不動聲色,“倒是叫三公子與王爺挂記了,”不着痕跡接過藥瓶,往上方巍峨的奉天殿望了望,嘆道,“陛下身子不适,晨起嘔了一口血,三公子小心侍奉。”
丢下這話,劉希文施施然下了臺階。
裴沐珩對着他背影深深凝望片刻,思量了他方才那句話,轉身拾級而上。
皇帝果然病了,召他侍奉,這是裴沐珩第一次侍疾,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裴沐珩連着三日沒回府。
徐雲栖也沒放在心上,到了四月十七這一日,城陽醫館遞來消息,說是有一位重要的客商傷了腿,約了好幾回,請徐雲栖務必前去救治。
從“重要”二字,徐雲栖便知那人該是砸了不少銀子給胡掌櫃,徐雲栖也不含糊,利索帶着銀杏出了門。
照舊從成衣鋪子換了一身素裳趕到隔壁醫館二樓,推門而入,只見一身着月白寬衫的男子,悠閑地靠在南窗下的藤椅,手裏搖着一把青綠山水的畫扇,舉止投足,清閑自在,如朗月清風在懷。
徐雲栖在那張臉上定了一瞬,緩步進入。
胡掌櫃正在點頭哈腰陪笑,見她過來,神色微亮往她遙手一指,“爺,這位便是徐娘子,她針灸之道可謂是出神入化,讓她給您紮紮針,必定是妙手回春。”
伺候在裴循身側的內侍,見是一位女娘,臉色頓時一青,“怎麽是位女娘子?”
胡掌櫃的笑容不改,稍稍直起身,這回姿态便有了些變化,“小哥可別看她是位女娘子,在她手裏治過的病人,沒有不感恩戴德的,在下鋪子幾位坐堂大夫,沒一個比得上她,若非如此,我也不費盡心思請了她來。”
胡掌櫃此人雖然有些私心,對着徐雲栖的醫術是十二分佩服,絲毫沒有因為她是女子而輕怠,也正為他這一份獨到的眼界,徐雲栖願意替他坐診。
徐雲栖不疾不徐往裏來,也沒有往裴循的方向看了一眼,只吩咐銀杏擱下醫箱,準備淨手。
那佯裝成小厮的內侍見徐雲栖似乎頗有些架子,便不大高興。
裴循已經看到了徐雲栖,只覺這女子似乎在哪兒見過,細想又想不起來,他素有賢名在外,從不輕易拿架子,端得是溫文儒雅,
“人家娘子都不計較,你計較什麽,胡掌櫃既然這般說,咱們便信任徐娘子,若是不信任大夫,什麽病都治不好。”
裴循說這話時,徐雲栖回眸看了他一眼。
兩個人視線對了個正着。
這是裴循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徐雲栖,才發覺此女相貌脫俗,氣質空靈,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姑娘,竟然是位女大夫,當真叫他吃驚,只是裴循将所有情緒收斂得很好,由着胡掌櫃幫他将腿擡起,露出右腿腳踝的傷處。
徐雲栖手執棉簽,湊近看了一眼,便知是劍傷,且傷了經脈。
怎麽傷得徐雲栖不知,卻知道上回他與大兀人比箭,傷勢該是加重了。
她目光定在傷處,擡起手,銀杏遞來一個小碟子,碟子裏盛了些許藥油,徐雲栖粘了些藥油,徑直往他傷處塗去,邊塗邊按,力道慢慢加重,到某一處時,裴循疼得呲了一聲。
而整個過程,徐雲栖臉色沒有半分變化,神情細致入微。
裴循忍着痛楚,看着面前這個貌美的小姑娘,對她生了幾分好奇。
他很少在一個女人身上,看到這樣一份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鎮定氣場,而她鎮定之餘,更多了幾分平和之氣,就仿佛她是那降世的觀音菩薩,可渡人間一切苦難。
半個時辰後,待徐雲栖行了一輪針,裴循對她認識又添了一層,她當真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腳踝痛楚顯見減了幾分,摸上去沒那麽痛了。
收針後,徐雲栖繼續塗上一層藥油,招呼銀杏道,
“順着這條經脈,往下塗三百次,力道不輕不重,以他不皺眉為準。”
“好嘞!”銀杏接過她手中的牛角刮,蹲在裴循跟前,給他刮療經脈。
銀杏接手後,裴循明顯察覺那股力道不如徐雲栖把握準确,裴循往後靠在背搭,稍有些遺憾。
徐雲栖回到一旁桌案,開始配藥方,胡掌櫃立在她身側打下手,徐雲栖每說一味藥,胡掌櫃的便在牆面藥櫃裏尋出一味,裴循看着她,她纖指如玉,姿态閑雅,指尖動作如行雲流水,她生得一雙好看的手。
待這個念頭冒出來時,裴循微微自哂,連忙別過頭。
少頃徐雲栖配好藥方,交給胡掌櫃碾碎,然後坐在一邊悠閑地喝茶。
徐雲栖時不時看裴循一眼,裴循也忍不住打量她,最後忍不住了,徑直問,
“徐娘子,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你。”
徐雲栖笑着擱下茶盞,清脆地回,“十二王爺,我是熙王府三公子的妻。”
裴循差點被口水嗆死。
身為當今皇後唯一的嫡子,自小銜金含玉出身的他,也算見慣大風大浪,但今日屬實被徐雲栖這句話給驚得下不來地。
裴循難以置信,顧不上腳踝的痛楚,直起腰正襟望着徐雲栖,
“你是珩兒的新婚妻子徐氏?”
“正是。”
與其将來在皇家宴席上撞上,弄得大驚小怪,還不如痛痛快快承認。
她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裴循心情複雜看着她,表情一言難盡。
裴沐珩的妻子竟是一位身懷絕技的女大夫?
等等,想起半年前那場荒唐的婚事,裴循驟然間什麽都明白了。
人家徐雲栖本就出身鄉下,大約是學了些本事,便在醫館坐診,不料偏被皇帝相中,許給了裴沐珩。
這不是徐雲栖的錯。
“珩兒知道嗎?”裴循犯愁看着她。
徐雲栖雙手交疊,面露茫然。
去年除夕前那場大雪,她急着救一名孕婦,由裴沐珩的暗衛送來此地,她不知道裴沐珩知不知曉。
或許他對她的事并不上心,不想費工夫打聽,又或者他不在意。
“這我不清楚。”徐雲栖如實道,
裴循不說話了。
面前這姑娘顯然不太懂皇家規矩,也不知道自己此行此舉對于世家貴胄意味着什麽。
裴循心裏蒙上一層擔憂,想張口說些什麽,對上徐雲栖那雙晶瑩剔透,純淨到毫無一絲污垢的眸子,終究是咽下去了。
一陣沉默過後,裴循問起自己這腳傷。
“我這腳還治得好嗎?”
“治得好。”對于自己擅長的領域,徐雲栖向來是自信而大方的,
“我給您調制一瓶藥油,王爺拿回去每日塗上三次,七日後再來複診。”
一聽到“複診”,裴循腦仁突突得疼,“可以不用複診,只塗藥油嗎?”
他也想盡快治好腿傷,只是若叫裴沐珩曉得此事,他怕裴沐珩會砍了他,還有他那位熙王嫂……裴循已經開始擔心徐雲栖的處境。
徐雲栖聽出他弦外之音,顧忌她的身份,不願讓她看診。
對于不信任她的病人,徐雲栖從來不勉強,她慢悠悠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腿在您身上,您自個兒說了算。”
裴循:“……”
裴沐珩知道自己娶了一位怎樣的妻嗎?
臨走前,裴循駐着拐杖與徐雲栖道謝,并道,
“這件事我不會與任何人透露半字。”人家夫妻的事交給人家自己解決。
徐雲栖滿臉随意。
回去路上,銀杏也為同樣的事犯愁,
“姑娘,等姑爺知道了,咱們該怎麽辦?”
徐雲栖靠着車壁昏昏入睡,“沒發生的事不要去想,将來的事将來再說。”
*
入夏後,雨水漸漸地多了,剛晴了兩日,天色又轉了陰,到了下午申時,烏雲翻滾,眼看要下大雨。
裴沐珩自皇宮出來,打算回府一趟。
皇帝已有好轉,太子的案子有條不紊地在查,這段時日,朝廷上下詭異般的安靜,所有人都按部就班當差,誰也不敢翻出半點風浪。
一切朝着預想的方向發展,裴沐珩心情屬實不錯,更添幾分意氣風發。
黃維陪着他鑽入馬車,順道告訴他,
“少奶奶今日出門去了,去了她的嫁妝鋪子,還說要去隔壁藥鋪抓些藥,這會兒也不知有沒有回府。”
裴沐珩目色幽幽看着前方的虛空,這才想起夫妻倆起了龃龉,沉默片刻,開口吩咐,
“去鋪子接她。”
這一路裴沐珩按着眉心想,朝争大變在即,他沒有功夫去揣摩妻子的心思,更無心去糾纏她那些過往,只要徐雲栖心裏沒別人,日子就能過。
徐雲栖剛行了一段路,瓢潑大雨從當空澆下來,車夫想快些趕回府,路上不小心陷入泥坑,車軸壞了,徐雲栖主仆來到一家鋪子的廊庑下避雨。
牆角種着一顆月桂,桂樹下不曾鋪青石磚,漫天雨絲澆下來,地面泥濘一片。
她聞着芬芳的泥土氣息,聽着噼裏啪啦的雨聲,放空了心緒。
大約是跟着徐雲栖漂泊慣了,銀杏望着無邊無際的大雨,也絲毫不愁怎麽回府,仿佛無論在哪裏都可以湊合一夜。
裴沐珩擒着一把黑油傘下車,看到對面的妻子身着月色長裙立在檐角,雨絲沾濕了她額角,鬓發一根根濕漉漉地黏在面頰,那張白皙的俏臉被水洗過,刷出一層新的豔色來,狹長眼尾彎成一道無邪的笑,滿臉寫就着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當年的那場大火,無邊無際,像極了面前這場雨。
火苗如靈蛇,拼命往她身上竄,發尾沾上火星子,袖口被燒出一道口子,她跑啊跑,摔倒在水缸邊,濃煙嗆得她喘不過氣來,窒息的絕望漫過心頭,大約是老天爺不肯絕她吧,雨轟隆隆而下,那種絕處逢生的舒爽至今嵌在骨子裏,揮之不去。
她喜歡雨,喜歡被雨洗刷的感覺。
忽然間,一把黑油傘撐在她上方,那個男人,挺拔蘊秀來到她跟前,将風雨隔絕在他身後,薄唇輕啓,慢聲道,“夫人,我來接你回府。”
徐雲栖愣愣看了他半晌,低頭瞥了一眼濕漉漉的裙擺,露出幾分不好意思。
裴沐珩将身上披風解下,遞給她,徐雲栖裹好,朝他露出甜甜的笑容。
裴沐珩将她接上馬車。
馬車十分寬大,小案軟塌茶具一應俱全,車內整潔幹淨,一塵不染,徐雲栖身上沾了水汽靠坐在一邊,夫妻倆之間隔了些距離,裴沐珩見她面頰殘有雨珠,尋來一塊帕子遞給她,徐雲栖一面裹緊衣裳,一面将面頰的雨水拭去,随口問道,
“三爺怎麽過來了。”
“我有些話想問你。”裴沐珩眉目清逸,語氣也尋常。
徐雲栖聞言頓了一下,知道他要問什麽,轉身過來面朝他,神色鄭重了幾分,
“你問。”
馬車緩緩往前,大雨噼裏啪啦拍在車頂,襯得車廂別樣的寧靜。
裴沐珩望着她清澈的雙眸,開門見山,“你與蔣家的事我知道了。”
徐雲栖神色坦然點頭。
裴沐珩深沉漆黑的眸一動不動注視着她,“那你心裏可曾有人?”
徐雲栖微微一怔,她并不能明白什麽叫心裏有人,但可以确認,當初與蔣玉河相處很是愉快,他性子溫柔體貼,事事替她考慮周全,二人結識于婚前,熟知彼此的性情,婆母和善,夫妻恩愛,可以預見成婚後的日子,順風順水,如果一定要論,蔣家着實是她最好的選擇。
但這些話不能講得太透。
她與裴沐珩夫妻感情本就如履薄冰,沒必要橫亘一個疙瘩。
只是裴沐珩又不是一個能輕易糊弄的人。
怎麽辦?
徐雲栖想了想回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親問我想嫁什麽人,我便告訴她我想過什麽樣的日子。”
她這雙眸子太過幹淨,很難讓人不相信她的話。
“什麽樣的日子?”他聲線清潤,眸色深靜,靜到只消一點風吹草動便能劃破那片寧靜。
徐雲栖笑眼彎了起來,“我那時想的是,嫁一個知根知底,門當戶對,和氣溫柔的夫君,過無憂無慮的日子。”
知根知底,門當戶對,和氣溫柔,而非蔣玉河這個人。
裴沐珩心裏一時說不上是何滋味,
不過可以确信的是,知根知底,門當戶對,和氣溫柔,他與這些字眼,半點不沾邊。
*
夫妻二人至晚方歸,彼時雨勢已緩,華燈初上,錦和堂傳來消息,說是王妃病重,裴沐珩打算過去,徐雲栖立在他身後輕聲道,“要不,我跟你一道過去吧。”
她也可酌情給王妃看診,如果王妃願意的話,畢竟,她是個大夫。
不料裴沐珩搖頭,周身依舊是那一股平靜凜然的氣度,“你淋了雨,且回去休息,賀太醫已經到了府上,母親的病一直是他老人家在看,無礙的。”
徐雲栖無話可說。
裴沐珩惦記母親,不再多言,負手沿着長廊迅速往錦和堂去,徐雲栖折回了清晖園,陳嬷嬷見她裙擺濕了一片,吓不得輕,“我的主兒,您快些換身衣裳,老奴這就吩咐人給您煮姜湯,可別涼了身子。”
徐雲栖不是頭一回淋雨,還真沒當回事,不過也沒拂了老嬷嬷好意,“我先泡了個澡,再喝湯。”
王妃這場病來勢洶洶,請太醫,煎藥,鬧得好大的動靜。
翌日徐雲栖去錦和堂探望婆母,謝氏忙着照顧王妃,又要打點中饋,擔心徐雲栖惹王妃動氣,便委婉拒絕了她,
“母親需要靜養,弟妹好意我會轉告婆母。”
徐雲栖盡到禮數,便往回走,不一會,李氏牽着兒子勳哥兒追了出來,親昵地過來挽着徐雲栖的胳膊,明顯一副有話對她說的樣子。
二人沿着長廊離開錦和堂,待沒了旁人,李氏便開口,
“我告訴你,母親生病也有個緣故。”
“什麽緣故?”
李氏往高牆外指了指,神神秘秘道,“隔壁的荀夫人和荀二姑娘要回來啦,昨個兒給婆母送了信,你是不曉得,那荀二姑娘好心機,愣是支着病軀,給婆母做背搭,繡抹額,可把婆母哄得團團轉,三弟妹,不是我說你,你得上心了。”
李氏正色看着徐雲栖。
徐雲栖滿臉無奈,“嗯,我會上心的。”她敷衍道。
李氏便興致勃勃拉着她講述熙王妃的喜好,暗示徐雲栖如何讨好婆母,一鼓作氣打敗隔壁那個小狐貍精。
徐雲栖哭笑不得,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對了二嫂,我做了幾片阿膠糕,你随我去園子裏嘗嘗。”
勳哥兒在前頭跑,二人有說有笑去了清晖園。
這是李氏第一回來清晖園,沿着廊庑把前後院落逛了一遍,開間闊氣,布局低調奢華,看得她滿臉豔羨,“哎,果真嫡庶有別,你們這院子比我們碧春園可大多了。”
徐雲栖笑而不語,邀請她去隔壁水榭喝茶。
李氏邊走邊道,“沖着婆母偏心三弟,讓你住這麽奢華的園子,她的脾氣你就忍一忍。”
徐雲栖聽了哈哈大笑,覺得二嫂此人也很有趣。
裴沐珩這一去,又是十來日,就在徐雲栖快忘了他這個丈夫時,裴沐珩在煙雨朦胧中踏上了清晖園的長廊。
徐雲栖将久違的丈夫迎進來。
裴沐珩神色疲憊坐在明間,語氣也帶着愧疚,“抱歉,許久不曾回府。”
這應該不是他離開最久的一次,徐雲栖笑笑不說話。
事實上,她對裴沐珩印象挺好的。
裴沐珩明顯因為蔣玉河的事有些不快,至而今卻不曾在她面前說半句重話,可見他涵養極好,就怕有些丈夫,不愛妻子便罷,占有欲極強,給妻子定各式各樣的規矩。
紛繁複雜的朝務沖淡了裴沐珩對蔣玉河那一事的在意。
太子的案子快要落定,大理寺卿已查到太子別苑火藥的來源,不日便要給太子定罪,但這個節骨眼,皇帝病得不輕,若是皇帝出了事,受益的便是秦王,這不是裴沐珩願意看到的。
他近來很忙,以至于出宮時,方想起已十多日不曾回府。
聽到同僚提起家中妻子,他想到徐雲栖,遂回府看看她。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不是個合格的丈夫。
“朝中正值多事之秋,陛下身子不大好,太醫院拿不出好的方子來,皇宮人心惶惶,太子出了事,朝中各黨暗中作祟,偏生皇祖父信任我,予我重任,我要應付內閣與六部,壓力不小,是以怠慢了你。”裴沐珩握着妻子遞過來的茶盞,一字一句道。
這是裴沐珩第一次與徐雲栖談論朝堂,徐雲栖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雖說她從不關心朝務,卻也明白,這個時候,皇帝病倒,對熙王府不利。
丈夫在示好,她也該往前邁一步。
“三爺,你知道的,我會一些藥膳,你把陛下的症狀告訴我,興許我能幫上你。”
裴沐珩訝然看着她,恍惚想起當初那一盤藥糕,被皇祖父吃了兩塊,後來談起此事,皇祖父贊不絕口,即便藥糕不能治病,給皇祖父換個口味也好,他老人家已經很久不曾吃下一頓完整的膳食了。
妻子沒有責怪他冷落,卻想着如何幫他分憂,裴沐珩心裏那點不悅也被沖散。
他簡單敘述了皇帝的症狀,徐雲栖心裏盤算一番,
“我會做一道糕點,能幫着老人家強身健體,只是需要一味新鮮的鹿血,一小截千年何首烏。”
裴沐珩神色微凝,“我這就想法子弄來。”
裴沐珩花了兩日功夫,弄來了新鮮的鹿血與千年何首烏,徐雲栖打算給皇帝做一道“九九朝陽糕”。
別看這只是一道糕點,所需藥物共達二十九種,每一種藥物的分量極其講究,多一分,少一分,功效千差萬別,徐雲栖當年為了研制出這個方子,在外祖父的調教下,耗了整整兩年。
自然,做起來也不容易,主仆二人用了一日功夫方做出九塊。
東西做好,徐雲栖登車趕往皇宮。
裴沐珩無暇出宮來接,便囑咐黃維來拿食盒,也不知徐雲栖想了什麽法子,食盒送到奉天殿時,糕點仿佛新鮮出爐,散發着不濃不淡的藥香。
皇帝上回嘗過徐雲栖的手藝,心裏屬實惦記着,只是身為皇帝總不能開口朝孫媳讨吃的,是以緘口不言,前兩日嘴裏沒滋味,随口提了一句,裴沐珩記下了,這不便吩咐徐氏給送來。
劉希文将瘦了一圈的皇帝扶起,在他後背墊了個厚厚的引枕,皇帝舒舒服服靠在床榻上,看着裴沐珩将食盒打開,端出一盤糕點來。
皇帝所有入口之物,均要太監試毒。
這是熙王府進貢的膳食,為顯誠心,裴沐珩親自試吃。
九塊糕點,皆是獨塊獨塊的,每一塊皆要試。
裴沐珩用薄薄的小勺切出一片嘗了滋味,再侍奉皇帝享用。
等到皇帝将九塊吃完時,他自個兒也吃了不下一塊的分量。
起先不覺如何,一個時辰後,身上躁意明顯,回想這道藥糕裏加了鹿血,裴沐珩按了按眉心,心下苦笑。
這一夜皇帝果然睡得極香,翌日醒來精神煥發,說話中氣十足。
“珩哥兒,你這媳婦手藝很好,這道藥膳舉世獨絕,朕已經許久不曾這般精神了,朕要賞她。”
裴沐珩帶着豐厚的賞賜回了清晖園。
午後下了一場大雨,天色漸開,斜陽從雲層縫裏探出半個頭,灑落一片餘晖落在院間。
宮人們将一箱金銀珠寶擡至堂屋正中,陳嬷嬷連忙準備了銀子打發給對方,由着黃維恭恭敬敬将人送出了門。
裴沐珩坐在堂屋北面的桌案一側喝茶,徐雲栖拿着賞賜的單子核對一遍,确認無誤,便叫嬷嬷們擡着送去了庫房。
她挪着坐到裴沐珩對面,望着他笑,
“陛下可有好轉?這藥不能吃多了,我隔日再給他老人家做上兩回,吃三回也夠了,餘下的還得靠他老人家自個兒好好養。”
皇帝這回賞賜頗為豐厚,徐雲栖也不能不識趣。
裴沐珩聽着妻子清脆婉轉的腔調,漫不經心點了頭。
徐雲栖是大夫,總有察顏觀色的毛病,她發覺裴沐珩眼下藏着一片黑青,“三爺,你是不是不舒服?”
裴沐珩擡起眼,晦暗不明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搖頭,“無大礙。”
他不知那藥糕吃了後勁這般足,昨夜幾乎一宿沒阖眼。
若徐雲栖真真只是個做藥膳的,便信了裴沐珩的話,可她更是一個深谙醫道的大夫,狐疑盯了丈夫片刻,徐雲栖問,
“你也吃了?”
裴沐珩一言未發看着她。
徐雲栖對上丈夫諱莫如深的眼神,不知為何便生出幾分幸災樂禍來。
怪她不曾提醒,害裴沐珩吃了虧。
恍惚記得當年她也吃了幾塊,将一張小臉蒸的紅彤彤的,連着洗了個冷水澡方入眠,裴沐珩昨夜當不好受。
她笑起來,清澈的眸子裏仿佛有水光在晃。
裴沐珩見她這模樣,心中微惱,眼尾狹長微翹,面無表情解釋,“天子入口之物皆要試毒,因是你親手所作,我便不想假于人手。”
哪知那玩意兒他吃不得。
徐雲栖忍着笑道,“怪我,忘了提醒您,下次您別吃了。”
她眼波微轉,星光潋滟。
裴沐珩移開眼。
有落花随風扶入窗棂,落在徐雲栖的發梢,或粘在裴沐珩衣擺,霞光正好。
裴沐珩心裏想,或許徐雲栖想嫁的不是他,最開始他心目中的理想妻子也不是她。
終究是陰差陽錯成了婚,往後的日子慢慢磨合。
“夫人,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一直是想着……認真跟你過日子,夫人你呢?”
他雙手微垂,眸光如水般投過來,正襟危坐看着她。
徐雲栖怔了一下,斂住笑意,不假思索回,“我也是。”
話說開了,顧慮消除,裴沐珩揚聲喚來黃維,
“去書房,将我衣物搬來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