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熱風穿林渡湖而來,拂開她鬓角的碎發,露出一張無比清致的面容,徐雲栖神情凝重扶住燕少陵抽搐的雙肩。

竹篾插入他左背,離心口位置極近,形勢不容樂觀。

第一要務得先切斷竹篾,方能處理傷口。

先判斷一番形勢,徐雲栖果斷開口,“來三名男子,抵住他下颚,膻中,腰腹三處,控制住他雙腿。”

混亂之際,這樣一道篤定的嗓音反而給大家注入強心劑,燕家的仆從似找到主心骨,很快照辦。

裴沐珊愣愣看着突然鎮住場子的嫂子,遲鈍地往後讓開位置。

銀杏連忙從人群一側繞至徐雲栖身旁,迅速将醫囊攤開,這是一個用牛皮制成的皮囊,将上頭系帶解開,分左右兩半,上面嵌着密密麻麻的小口袋,每個口袋裏插着各式各樣的醫具。

上百雙視線牢牢注視着她,個個交織着好奇與驚懼。

徐雲栖目光釘在燕少陵傷處,擡起白皙的掌心,“鉸刀。”

銀杏利落掏出一枚銀色小鉸刀放在她手中,刀刃薄而亮,在豔陽下綻放出五色光芒,衆人甚至來不及細看,便見徐雲栖擡手小心翼翼,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将那竹篾給鉸斷,快到燕少陵的身子幾乎都沒有抖一下。

就在這時,燕少陵貼身侍衛擰着駐守在馬棚的一名太醫過來了。

那太醫年紀三十上下,擰着個醫箱滿頭大汗奔過來,待瞧見一女子蹲在燕少陵身後,登時便愣住了。

侍衛幾乎不假思索出聲,“這位少夫人,煩請讓開,讓太醫給我家公子診治。”

徐雲栖全神貫注,壓根沒聽到,再次吩咐,“剪刀。”

銀杏一面将剪刀遞給自家姑娘,一面冷冷回過眸,眼風掃過去,目光尋了一圈,最後落在一個裝扮像是太醫的男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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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篾插入燕少公子心髒附近,口中淤血堵塞,有氣絕之症,敢問這位太醫,你診治得了嗎?”

楊太醫頓時一噎,比起一位女子搶了他的位置,他更震驚燕少陵的傷口,探頭往他面色一瞧,已慘無人色,太醫心頓時沉入谷底,這等傷勢,不知太醫院掌院範太醫來了能否處置,他沒有顧上跟銀杏争辯,反而連忙吩咐身側醫童,

“速速去接了範太醫和賀太醫過來。”醫童領命而去。

燕少陵的侍衛急得雙眼冒火,沖到徐雲栖跟前,

“這位娘子,太醫來了,還請您讓開,我家少公子性命攸關,由不得耽擱……”

他話未說完,人群後傳來一聲力喝,

“放肆,徐娘子乃針灸名醫,豈容你質疑,讓她診治,出了事,本王一力承擔。”

裴循急急忙忙搭着內侍的胳膊,快步來到人前。

衆人見十二王發了話,紛紛後退。

裴循迫不及待往徐雲栖望了一眼,小姑娘已手執剪刀,正打算剪開傷口附近的衣裳。

瞧見這等光景,在場所有女眷均倒吸一口涼氣。

如果沒認錯,這位便是熙王府三公子新娶的媳婦,她竟是個大夫?

一個女人竟然堂而皇之去看男人身子,衆人一面驚嘆,一面紛紛咋舌不已,除了裴沐珊,所有女眷紛紛背身離場。

裴循看着她,面上交織幾分複雜,旋即吩咐楊太醫,“過去幫忙。”

楊太醫繞過人群蹲了下來,燕少陵的侍衛替過一位老仆,雙手扶住燕少陵身子,抵住他不叫他撲倒,卻還是含着淚憂心忡忡問徐雲栖,“徐娘子,您有把握嗎?”

徐雲栖無心回答他,也沒有功夫。

她一面剪衣裳一面指揮,

“速速準備一盆溫水,擡來一條長幾并錦杌,我要将患者安置上去。”

“銀杏,去馬車取來醫箱,準備止血粉。”

裴循擡擡手,示意侍衛行動。

銀杏這邊要動身,裴沐珊的丫鬟桃青擠在人群中哽咽着開口,

“銀杏姑娘,東西在哪兒,你告訴我,我去取。”

她看得出來銀杏是徐雲栖左右手,一時離不得。

銀杏立即清脆地回,“在馬車坐塌下方,那個銀色的箱盒。”

“我明白,我這就去。”桃青拔腿就跑。

這邊燕夫人已由人攙着顫顫巍巍過來了,在她身後則是幾位王妃并其他重臣官眷。

“少陵,少陵……”老人家尾音發顫,淚水在眼眶晃動。

裴循見狀,連忙使了個眼色,目睹燕少陵慘狀的文如玉迅速轉身攔住了燕老夫人,“老夫人,您先別急,少陵是受了傷,如今有……”文如玉往人群深處那一抹倩影瞥了瞥,咬牙道,“有一位大夫正在診治,他一定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燕老夫人見兒子被人牆層層包圍,不留一絲縫隙,心中便有不妙之感,

“你讓開,讓我瞧一瞧……”

文如玉心疼地哭出來,“您就別瞧了……”

這時,裴沐珊從人群中退出來,她僵如礁石來到燕夫人跟前,行了個大禮,“夫人……少陵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傷在後背,情況不大好。”她哽咽着,

老夫人何等機敏,便知兒子出了大事,眼底的光登時便欺滅了,身子搖搖欲墜,癱在丫鬟懷裏。

熙王妃與秦王妃等人急急趕到,熙王妃見女兒失魂落魄般,趕忙沖過來将她雙臂摟住,上上下下打量她,

“我的兒,你怎麽樣,傷着哪了?”方才瞧見女兒墜馬,她魂都快吓沒了。

裴沐珊搖着頭淚如泉湧,“我沒事……是少陵為了救我受了重傷,如今危在旦夕。”

說完,她雙目淬了毒似的朝不遠處的小郡主射去,小郡主心知捅了大簍子,吓得躲在丫鬟懷裏嘤嘤不敢吱聲。

熙王妃臉色一驚,連忙扔開女兒,往人群前探身望去,只一眼就愣在當場。

侍衛火速擡來一張長幾,幾人小心翼翼将燕少陵擡至其上,前方四人拖住他身子,兩人控制住他雙腿,将整個背心露給徐雲栖,而那個平日呆頭呆腦的小兒媳婦,穿着一身素裳有條不紊手執針具,開始給燕少陵清理傷口。

她神情鎮靜專注,表情紋絲不動,就仿佛一尊精雕的女觀音,讓人忍不住生出幾分信賴,與平日那笑吟吟不谙世事的模樣判若雲泥。

熙王妃俨然不敢置信,腳步踟蹰着再也不曾往前一步。

這時,錦樓與馬場之間那道小門被推開,裴沐珩領着幾位太醫,飛快往這邊奔來。

前方人影幢幢,嗡嗡聲一片,除了女子細碎的哭聲,其中有一道嗓音格外幹脆利落,仿佛是珠玉一般很清晰地與衆人分別開來。

“震針!”

“坎針!”

“坤針!”

“乾針!”

“艮針!”

随着步伐越近,她嗓音更加清晰,連着那張臉也奪目地撞入眼簾。

面容皎若明玉,沒有絲毫瑕疵,神情注視前方一動不動,仿佛被時間封印。

徐雲栖每吐露兩字,銀杏輕車熟路把對應的銀針遞給她,那一根根銀針又長又直,落在她白皙柔軟的掌心,由纖纖玉指捏着,精準無誤插入傷口附近五大經脈,幫助燕少陵止血固氣。

離得最近的楊太醫目不轉睛盯着,眼底明明含着幾分興奮,如此別具一格的灸法令人拍案叫絕,五針下去,血勢很快就止住了,燕少陵短促的呼吸也有所平穩。

裴沐珩那一刻呼吸屏住,腳步頓在那裏,腦海有畫面翻騰,

“你懂藥理?”

“我頗擅藥理。”

當時覺得這姑娘大言不慚,竟毫不謙虛,如今才明白,她是太謙虛了,那無懈可擊的專注表情,熟練輕盈沒有一絲猶豫的施針技巧,一舉一動無不彰顯大醫風範。

腦海裏那張笑吟吟乖巧溫順的小臉,與面前冷靜堅毅的面孔無限交織重疊,令裴沐珩生出幾分恍惚。

這一瞬,他不知是與有榮焉更多,還是對未知的好奇與擔憂更多。

她還有什麽事是他不知道的。

裴沐珩心底一時湧現幾分難以捉摸的情緒。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幾位太醫争先恐後往裏擠,盯徐雲栖盯得入神。

年紀輕輕,下針精準,雙手穩如泰山,這份本事令人嘆為觀止。

一看便是師承大家,掌針經驗非常豐富的熟手。

賀太醫懸着那顆心就這麽落了下來。

燕少陵有救了。

僅僅是這一眼,令随行而來的五名太醫,六名學徒紛紛駐足觀候,無一人上前幹擾,更沒有人質疑。

傷口處的那枚竹篾依然突兀地杵在其上,竹篾有一寸寬,從竹竿損壞程度判斷,進去怕有兩寸,徐雲栖判斷竹篾離心髒很近,接下來需要将竹篾取出,方能處理傷口縫合傷口。

她始終注視着傷口,不曾擡眸,

“我需要一人幫我拔除竹篾,你行嗎?”

楊太醫愣了愣,指着自己,“我嗎?”嗓音猶在打顫,倒不是楊太醫沒這個能耐,只是今日諸事令他過于震驚,他反而有些回不過神來。

徐雲栖皺眉,視線擡起,往随後趕來的太醫人群掃去,這一眼便看到站在十二王身側的男子,龍章鳳姿,俊逸翩然,徐雲栖視線短暫在丈夫身上落了落,迅速移開在其餘幾人身上掃視。

“誰來?”

她語氣總是這麽淡然又冷冽。

今日領銜來救人的是太醫院副貳院判賀太醫,他擅長把脈開方子,處理疑難傷口并非所長,其餘人不想冒頭,一時無人搭腔,直到一年輕的太醫,年紀大約二十出頭,擰着醫箱越出人群,

“我來。”他目光清明,接上徐雲栖的視線,露出佩服,“在下來給徐娘子打下手。”

徐雲栖面無表情颔首。

銀杏将自己的位置讓開,拿着醫囊退至徐雲栖另一側,

韓太醫邁過去坐在徐雲栖身側,徐雲栖指着傷口竹篾,與他低聲交流商議方案。

銀杏這邊焦急等待桃青送來醫箱。

幸在桃青沒讓她久等,小丫鬟抱着一個不大不小的醫箱氣喘籲籲來了,

“我來了,我來了……”

醫箱被人接過往前一遞,銀杏接了過來,這一帶地上都鋪了一層牛皮毯,銀杏跪在徐雲栖身側,将醫箱打開。

彼時,裴循已吩咐人用圍帳将徐雲栖并傷患團團圍住,除了留下幾位打下手的太醫與侍從,其餘人全部清除在圍帳之外,獨裴循與裴沐珩立在帳口,一人往外轉身安撫受驚的官眷,一人負手孑立,目光始終注視着自己的妻子。

韓太醫在她的指導下,手執鑷子跪在燕少陵身後,小心翼翼開始将竹篾往外取,而徐雲栖呢,雙手執刀,按壓住受傷的肌理,不斷有血水冒出來,裴循側過眸不忍看,連一貫冷情冷性的裴沐珩也眯起眼,徐雲栖面色卻沒有半分變化。

裴循瞧一眼侄子深邃的目光,再瞥一下坐在賬外已表情凝滞的熙王妃,暗自撫了撫額。

這時,聞訊趕來的燕平,跌跌撞撞往這邊小跑過來,這位無往而不利的內閣首輔,罕見面露驚慌,喘氣不勻地喊着,

“陵兒如何了,他如何了?”

人皆有軟肋,燕少陵就是燕平的軟肋,這個老來子一直是他的心頭肉。

燕夫人見丈夫一瞬蒼老許多,心痛如絞,坐在錦杌上含淚道,

“太醫院來了幾名太醫,正在給他診治呢,我來了這麽久不曾聽到陵兒的響動,怕是……怕是暈了過去。”

燕平眼眶頓時一紅,只是他不比燕夫人,他對太醫院情形了如指掌,太醫院最擅長治療挫傷的要屬掌院範太醫,可範太醫今日不當值,兒子傷得這樣重,誰能救他。

燕平茍着背拔步往圍帳邁,随後就看到一注血水沖出來,一位纖細柔弱的女子飛快将準備好的紗布按上去,緊接着一人撒上藥粉迅速幫着凝血止血,有人按壓住燕少陵抽動的身子,個個身手敏捷,有條不紊,全程沒有人發出半點響動。

燕平先是吸了一口冷氣,旋即慢慢冷靜下來,隐約覺得徐雲栖那張臉有些熟悉,他震驚又茫然地看向裴沐珩,裴沐珩沒做理會,他注意到血水沖出來那一瞬,染紅了徐雲栖月白的衣襟,她鬓角粘了一絲紅,他大有過去替她拂下的沖動。

十二王裴循連忙給燕平解釋,

“燕閣老放心,珩哥兒媳婦該是師承名家,精通岐黃之術,方才便是她臨危不懼,處置果斷,方穩住局面,否則後果難以預料。”

燕平畢竟見慣風浪,從徐雲栖面前那幾枚銀針便看出實非等閑,再者,這些太醫們都不是傻的,個個肯聽她調派,就連賀太醫都坐在一旁開方子,提前囑咐人準備藥水去了,可見他們對徐雲栖深信不疑。

燕平懸着心稍稍松懈,對着裴沐珩無聲一揖,裴沐珩這才轉身朝他回了一禮。

從日中到日落,整個傷口處理耗時三個時辰,纖細玉指靈動輕巧,親自清除腐肉,割除受損髒器,到縫補傷口,徐雲栖全程表情沒有半分松懈,卻也沒有絲毫慌亂,從頭到尾她既鄭重又平靜,有一份超脫于年齡的沉穩。

饒是高居廟堂的燕平,也忍不住生出欽佩。

這個空檔,燕平已将事情始末問清楚,眼神涼涼看了幾眼小郡主,什麽話都沒說。

秦王妃哪裏料到自家的庶女闖了大禍,對着燕平和燕夫人是滿臉愧疚,只吩咐人将小郡主綁回去,說是要從嚴處置。

燕夫人連個眼神都沒給秦王妃。

倒是熙王妃神色落寞與燕夫人欠身,“說來說去是為了我家珊珊,少陵這份恩情,我熙王府沒齒難忘。”

不一會,熙王也趕到了。

今日熙王奉旨在南郊大營巡視,入宮複命聽到消息,便火急火燎趕來,熙王妃看了一眼滿臉怒容的丈夫,又想起帳中情形,頭額青筋竄跳,壓根沒心思與丈夫解釋。

倒是燕平簡短告訴他經過,熙王氣得扭身,虎視眈眈尋那小郡主。

那眼神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剝了,小郡主吓得躲在哥哥身後。

秦王妃怕場面鬧得難堪,立即将人帶走。

裴沐珊冷冷注視着她背影,腦海有個念頭跟藤蔓一般攀延,木了片刻,她将父王身邊的護衛喚至帳後,

“招呼幾個人,乘黑給我把她往死裏打,記住不要留下把柄。”

護衛看了一眼熙王的方向,朝她拱手,“郡主放心,屬下知道如何處置。”

趁人不備,他悄悄閃身離開馬場。

裴沐珊仰眸望着漸黑的蒼穹,用力拂了一把下颚的淚痕,鬧到皇祖父跟前,無非是打幾板子痛斥一番了事,燕少陵去了半條命,她也不會讓裴文嬌有好下場。

至于後果,她顧不上,也不想顧。

彼時夜色降臨,馬鳴陣陣,數百羽林衛擒着火把,将馬場一帶照得透亮。

秦王趕到,安撫燕家,轉身對着秦王府上下一頓猛斥,連着秦王妃也吃了挂落。

秦王妃險些氣死,秦王屋裏小娼婦生得孽障,被他自個兒縱得無法無天,如今出了事,倒是怪在她頭上,大庭廣衆之下,秦王妃只得忍着一肚子火,一言不發認了錯。

圍帳外諸位老謀深算的狐貍打了一陣太極,秦王和熙王不約而同往帳內,這時熙王妃冷冷開口,

“你最好不要進去。”

熙王腳步一凝,面露愕色。

裴沐珊來到他跟前與他解釋,

“爹爹,你是不知道,三嫂嫂簡直是觀世音在世,是她鎮定自若處置了燕少陵的傷口,我才知她是南城大名鼎鼎的針灸聖手徐娘子呀。”

熙王一口氣差點嗆在喉嚨眼,如此,他還非要進去瞧一瞧究竟。

這一進去,便看到自家那個乖乖巧巧的小兒媳婦,手執刀刃,纖指如飛割除傷口腐肉,那氣定神閑的模樣,跟他在戰場殺人時差不多,吓得他轉過身來,拂了一把臉,以為自己看錯,晃了晃神,他再一次探過頭,這一會兒徐雲栖已丢下刀刃,重新給燕少陵紮針,那一絲不茍的神情,娴熟輕巧的手藝,竟是讓熙王生出幾分自嘆不如來。

熙王滿臉震撼地回過神,

這竟然是他的兒媳。

熙王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踱步出來,一擡眼,就對上妻子面罩寒霜的面容,再掃了一眼在場交頭接耳的女眷,頓時頭疼不已。

兒媳婦成了女大夫,此事該如何收場?

最後一抹生肌膏塗上時,徐雲栖揉了揉僵硬的胳膊,朝對面諸人露出笑,

“傷口縫補好了。”

所有人松了一口氣,幾位太醫對她佩服地五體投地,紛紛躬身下拜。徐雲栖還禮。

燕少陵侍衛探頭往裸露的傷口一瞧,方才血污遍布,慘不忍睹,如今傷口被清理得幹幹淨淨,只剩一條狹長的痕跡,他不可置信,忍不住熱淚盈眶道,

“郡王妃,您真是大羅神仙……”笨拙的将士過于激動一時尋不到詞語來形容。

徐雲栖笑了笑,扶幾起身,太久沒動,身子免不得晃了一下,好在有一雙手及時拖住她,溫聲道,“辛苦了。”

徐雲栖轉身對上丈夫清隽的目光,咧嘴一笑,搖搖頭,“無妨的。”

這一笑頗有幾分令燈火褪色的潋滟,倒叫裴沐珩有些失神。

擡手将早準備的溫茶遞給她,徐雲栖果然是渴了,抱着茶盞大口大口喝,銀杏将醫囊收好綁在腰間,又将醫箱扔給桃青,騰出一只手給徐雲栖撫背,“姑娘,您慢點喝,別嗆到了。”

衆人笑。

繃了一日的情緒因為這一笑緩解。

燕平進來,先看了一眼躺在長幾上的兒子,燕少陵面色白如雪紙,呼吸卻是平穩許多,他長籲一氣,對着尚立在圍帳一角的徐雲栖長身一揖,

“郡王妃救命之恩,燕家沒齒難忘。”

徐雲栖站着受了他的禮。

這等場面,她司空見慣,內心毫無波動。

即便那個人是當朝首輔。

喝完茶轉身與賀太醫等人道,“接下來該如何安置,想必諸位比我熟稔,我便告退了。”

夫妻二人一前一後出了營帳,徐雲栖擡眼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問道,“什麽時辰了。”

裴沐珩目光注視前方,不知在想什麽,沒有立即答她,等到妻子看過來,才回道,“戌時三刻了,餓了麽?我們去錦棚用膳。”

徐雲栖餓過頭了,反而沒有感覺,“車上吃吧。”再過一會就到亥時,她得早些回去歇息。

賬外女眷已陸陸續續離開,零星幾位宮人在收拾錦凳與高幾,只裴沐珊攙着燕夫人立在賬外,待要與徐雲栖行大禮,

“郡王妃大恩,老身永不敢忘,他日待陵兒好了,再登門致謝。”

徐雲栖辨出老夫人氣息不穩,恐心衰乏力,遂從腰間錦囊掏出一小瓶,倒出一顆棕色藥丸給她,“此為保心丸,夫人服用一粒,會好受些。”

随後與裴沐珊道,“他命已保住,修養數月便可如初。”旋即話音一轉,“你跟我回去嗎?”

裴沐珊往裏擡了擡下颚,神色悵惘,“我再看他一眼。”

徐雲栖不再多言,便與裴沐珩往馬場外走。

行到一處錦棚,見熙王妃和熙王坐在其內,熙王瞧見二人連忙招手,“陪着你們母親先去馬車,我這就去接珊珊。”

女兒受此大挫,他不放心。

夫婦二人來到臺階下立定,彼時熙王妃由郝嬷嬷攙着已站起身。

熙王妃雙目染了清霜似的,晦暗地看着徐雲栖,想起方才女眷們的竊竊私語,心倏的一絞,淚水滑落眼眶,

“徐雲栖,你到底是什麽人哪,你這身醫術哪裏來的?”

她踉跄一步,下了臺階,來到徐雲栖跟前,

婆媳倆從未離得這麽近。

徐雲栖步伐不退,先是一陣茫然,旋即漸漸冷清,回她道,“是我跟一江湖郎中所學。”

外祖父早就交代過她,任何時候不要提他老人家的名諱,只道江湖郎中便可。

徐雲栖牢記在心。

熙王妃給氣笑了,她擡袖拂了一把淚,不斷搖頭,頭疼得幾乎要炸裂,卻猶自忍着,一字一句道,

“今日之事我自當感激你,多虧你幫了珊珊,只是,我也必須告訴你,堂堂郡王之妻,竟是個抛頭露面的女醫,你讓他臉往哪兒擱,你想過……”

“母親!”裴沐珩嚴厲地止住她接下來的話,轉身吩咐侍從,“将王妃攙去馬車,回府歇着。”

郝嬷嬷等人不敢違拗,勸導着道,“王妃,這是在外頭,有什麽話回去說……”

熙王妃想起自己文武雙全的兒子,滿京城最出衆的兒郎,卻娶了這樣一位妻子,有如明珠蒙塵,心裏難受得似壓了一塊石頭,更有一股難以遏制的絕望在胸口萦繞,徐雲栖今日挺身而出,固然可佩,可是她兒子怎麽辦?

熙王妃一路心如死灰回了府。

徐雲栖委實沒料到熙王妃反應這麽大。

性命攸關之際,她不可能袖手,也不能袖手,這是她身為大夫的使命。

徐雲栖沉默着沒動。她這一生見過太多人對她感恩戴德,還是頭一回有人嫌棄她的醫術,是她低估了女子行醫對皇家造成的影響。

裴沐珩神色倒是辨不出喜怒,他看着柔秀的妻子,伸出手牽起她,“咱們先回馬車。”

手被他握在掌心,有一抹溫暖的力量滲過肌膚,傳入肌理,徐雲栖轉身過來,燈火稀稀疏疏,在他清隽的面龐搖曳,他神色依然是沉穩的,她卻敏銳察出幾分不同。

半刻鐘後,夫妻一道坐上馬車,已有食盒擱在小幾上,徐雲栖先吃了幾口裹腹,裴沐珩也陪着用了些,全程二人沒有任何交流。

吃完,裴沐珩親自收拾食盒,掀開車簾,遞給外頭的黃維。

馬車緩緩往王府駛去,遠處皇城燈火通明,巍峨的城樓被五六顏色的光芒妝點,褪去了幾分肅穆莊嚴。

徐雲栖看了一會兒,将簾帳挂在銅勾,任平晚風徐徐掠進,安安穩穩坐在塌上吹風,默坐了片刻,她轉眸看向裴沐珩,

“抱歉,我不知這樁事給你們造成這麽大困擾,我并非有意瞞你。”

“去年除夕那場大雪,你着侍衛送我去醫館,我以為你會曉得。”

裴沐珩偏眸靜靜看着她,深邃的瞳仁流淌着幾分難以明辨的幽澤,“與你無關,是我這個丈夫不合格,不夠關心你。”

她明明坦誠自己擅長藥理,是他錯會,不知她身懷絕技。他一直以為他對妻子還算不錯,今日之事狠狠給他提了個醒,他才知他對徐雲栖遠不算用心。

徐雲栖莞爾一笑,強行被聖旨綁架在一處的夫妻,沒有任何感情基礎,裴沐珩能做到這一步,徐雲栖已經很滿足。

她眼梢微彎看着他問,“是不是讓你掉面子了?”

裴沐珩心情頓時有些複雜,卻還是立即搖頭道,“沒有,我很感激你,若非你,妹妹往後陷入巨大的痛苦中,這一生會如何,難以預料,此外,夫人本事,令我欽佩。”

“是嗎,”徐雲栖再次莞爾,“往後我還會如此,你能接受嗎?”

她語調一如既往輕柔溫軟,目光定定看着丈夫,沒有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

這一回,裴沐珩沉默了。

自從他參與奪嫡,他很清楚地知道他需要一位怎樣的妻子,出身名門,端莊大方,品行出衆堪為官宦女眷表率。

皇帝賜婚打亂了他的計劃,起先他不滿,直到朝夕相處半年,見妻子溫柔娴靜,性情灑落大方,他心想他無需一位名門之妻給他助力,如徐雲栖這般能安穩地替他持家,他亦滿足。

只是若妻子行女醫之道,出入城中給人治病,恕他不能接受。

眼下妻子剛剛經歷一場勞累的診治,不是說話的時機,裴沐珩琢磨着回頭尋個機會好好與她解釋。

“你累了,我們先回去休息。”他語氣照舊溫和。

徐雲栖收回視線,慢慢明白過來,雙手交握搭在膝蓋,漸而又放開,她擡眸看向窗外,光怪陸離的燈芒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閃爍,東一家炊煙袅袅,西一院宴席嚣嚣,甚至她還聽到有妻子扯着嗓氣罵丈夫的腔調,

萬家燈火徐徐在餘光中撤退。

這樣的畫面在她人生裏并不鮮見。

她已不記得多少個日夜,跟随外祖父白日行馬,夜裏乘船,就這樣坐看花開花落,雲卷雲舒。

她絕不會因為任何人和事停止自己腳步。

熙王府不能接受,她也不勉強,嚴格來說,她已違反了新婚之夜的約定,她退出。

風吹亂了她鬓角,裴沐珩再一次瞧見那一抹血色凝固在她發梢,手臂擡起,白皙修長的指骨伸過去,在他即将替她剝落那一絲血痂時,那張明致面龐再次轉過來,眼底笑意不褪,

“三公子,我們和離吧。”

裴沐珩的手僵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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