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叛軍
叛軍
雨聲淅瀝,直至天亮方有消停的架勢,屋檐上莺啼燕啭,與雨滴擊瓦的脆響融彙呼應。
因夜間鬧那一場,賀蘭香醒後精神恹恹,未有多大興致,只喝下了點補氣養血的燕窩紅棗百合粥,其餘點心一概未用,從起來便靠在美人椅上,看窗外的翠竹發呆。
伽藍居地勢頗高,隔牆相望的便是片茂密竹林,竹子長勢參天,風過時,碧海蕩漾。
賀蘭香單手支腮,不知在想什麽,眉梢間仍帶愁意,長睫蔽目,在眼下投下小塊潋滟陰影。
她長了張天生注定被讨好的臉,即便面上挂愁,也看不出絲毫凄怨之色,眉目流轉間,滿是盛氣淩人的嬌矜,好像随時等着他人向她大獻殷勤,正如玫瑰生刺,不會讓人覺得麻煩,反倒因此更顯美豔。
“主子,荔枝剝好了。”
細辛端來一只羊脂白玉小盞,裏面盛放了兩顆已被剝皮切好的新鮮荔枝,荔枝核肉分離,果肉白潔如雪,溫軟似酥,僅是看着,便賞心悅目。
賀蘭香瞥了眼,懶懶道:“甜的牙疼,你們分食吧,我不想吃。”
細辛勸說:“荔枝性熱,此時吃正好,主子多少吃些,權當補身子了。”
賀蘭香略蹙眉頭,這才不情願地擡起了手,粉膩的指尖捏住青玉鎏金餐叉,叉起一小塊晶瑩軟白的荔枝肉,漫不經心地端詳一眼,正欲送入口中時,又跟想到什麽似的,問:“荔枝殼呢?”
細辛被問一怔,道:“自然是扔了。”
賀蘭香咬下清甜多汁的荔枝肉,将餐叉輕巧地扔回碗中,“荔枝殼用來制香最好不過了,扔它做什麽,我眼下哪也去不了,都快被悶出虱子了,你命人将那荔枝殼撿回來,我要制香玩。”
這刁鑽美人歷來想一出是一出,細辛早已習慣,立刻便按吩咐去做。
片刻後,荔枝殼被洗淨呈上,賀蘭香擺弄了下子,又要黃酒,好用來煮荔枝殼。
可寺廟裏連個酒星子都沒有,想要黃酒,只能差人專門去買。
賀蘭香最煩等待的滋味,興致也大打折扣,抱怨這偌大的淨慈寺竟連壇子老黃酒都找不出來,虧它還算是國寺。
細辛手持玉花鳥紋梳,梳着賀蘭香黑綢似的及膝烏發,梳完取了根金釵,挽了個松垮袅娜的堕雲髻,道:“莫管是國寺還是家寺,佛門聖地都沒有藏酒的道理,和尚們飲酒是犯戒的,哪裏會有酒供咱們用呢。”
賀蘭香掃了眼妝奁中琳琅滿目的釵環首飾,目光慵慵倦倦的,最終看向青瓷梅瓶裏的栀子花。
小丫鬟會意,立馬拈下一朵,呈給賀蘭香。
賀蘭香順手遞給細辛,輕哼一聲道:“什麽戒不戒的,我以往可沒少見和尚到畫舫尋歡作樂,清規戒律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罷了,男人,尤其是能吃飽飯的男人,酒與色,一樣也免不了,便如狗改不了吃屎,一樣的道理。”
她那張秾豔的臉與粗魯話并不相配,卻也因此更為活色生香,有種近乎咄咄逼人的妩媚。
細辛将栀子花簪在烏黑雲髻間,想開口又不知說什麽。
她不确定主子的話是對還是不對,但世上大抵沒有比主子更懂男人的女子了,因為沒有男人能抗拒得了她。
若是有,那大約也算不上男人,八成是個怪物。
窗外,爬山虎攀上菱格,翠綠的嫩梢往窗內俏生生招搖,雨後萬物如洗,米粒大小的蜘蛛穿梭葉中,重結細網,蛛網千絲萬縷,挂滿了晶瑩的雨珠,雨珠沾了蛛網的黏性,變得粘稠濃厚,往下滴落時,可拉出銀絲。
賀蘭香嫌房中濕氣重,命丫鬟燒艾袪濕,煙絲袅袅中,她将腰身靠在軟枕上,指尖捏着柄金鑲碧玺太平車,碧輪滾動臉頰,阖眼養神,周身薄煙萦繞,如夢似幻,宛若花隔雲端。
可她的心思可不是看似那麽平靜,心裏一句連着一句——
也不知晖郎此時在做什麽,昨夜的夢屬實蹊跷,得找人給他算算才好。
他竟也不差人問我身子如何,男人果真生性涼薄,沒個好物。
莫不是郡主趁我不在,又往他房中塞人了?
哼,愛塞便塞,像青鸾那樣的賤人,縱然再來一百個,也不是我的對手。
想着想着,賀蘭香的心情便比外面的蛛網還亂,不耐煩地道:“買個酒怎麽要用那般久,我得等到什麽時候。”
細辛寬慰:“主子稍安勿躁,春燕才走多久,八成連寺門都沒出,從山上到山下,就算是交給手腳最麻利的小厮,也要起碼一個時辰才能回來。”
賀蘭香聽完更惱了,正想說自己不做荔枝香了,耳邊便傳來陣似有似無的嘈雜。
“你可有聽到什麽動靜?”賀蘭香對細辛道。
細辛先是搖頭,随後又細聽一陣,方蹙了眉頭,道:“怪了,咱們住的是女眷專住的後山,最為僻靜不過了,怎麽會有雜聲傳來。主子且先歇歇,奴婢去外面看看便回。”
賀蘭香心下也覺得蹊跷,便沒阻攔,由她去了。
這時,窗外雨勢倏然變大,一記轟隆悶雷響起,房門被猛然撞開。
名喚春燕的婢女跌坐在地,氣喘籲籲,渾身濕透,瑟瑟發着抖。
“主子快跑罷!”
春燕放聲大哭,清秀的五官扭曲猙獰,與走時模樣判若兩人,“是叛軍!叛軍殺來了!”
賀蘭香的第一反應不是怕,而是懵,詫異地反問:“什麽叛軍?”
“遼北叛軍!”春燕淚如雨下,眼中驚恐交加,“遼北大營反了!”
賀蘭香頭腦嗡一聲響。
門外,厮殺聲漸近,随風而來的血腥氣,壓下了房中的艾草香氣。
*
竹林。
賀蘭香只身穿梭林中,渾身濕透,喘息點點。
她邊跑邊回頭,聽到身後的馬蹄聲,她立刻停下步伐舉目張望,注意到不遠處有塊嶙峋怪石,想也沒想便朝石頭跑去,在馬蹄聲貼近的瞬間,躲在了石頭的後面。
“怪了,分明就往這跑了。”
“再找找吧,否則不能向将軍交差。”
噠噠馬蹄聲分散開來,時遠時近,一下一下,像敲在賀蘭香的心尖上。
冰涼雨水如同小蛇,順着她的下颏蜿蜒下滑,浸潤到粉膩雪白中,激起連串顫栗。
與此同時,她的小腹還在隐隐作痛。
賀蘭香顧不得去揉肚子,兩只手死死捂住了嘴巴,生怕發出半點聲音。
她本以為藏入竹林就會逃出生天,沒想到,叛軍眨眼工夫便追了來。
或者說,他們就是沖她來的。
賀蘭香回首自己這小半生,扪心自問,她知道自己性子不大和善,但傷天害理之事,她真沒做過。
她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何會被這些窮兇極惡的叛軍奪路追殺。
更想不通,向來以忠君聞名的遼北大營,怎麽會突然之間,反了。
一滴涼雨自空中飛落,正中賀蘭香眉心,中斷了她的思緒。
馬蹄聲近在咫尺,好像随時都能把她發現。
賀蘭香不停安慰自己:這石頭看上去并不起眼,他們一定不會找到這後面來,一定不會。
這時,她的腳裸上傳來濕滑冰冷的觸感,她低頭一看,發現有條小蛇盤踞在她的腳上,遍體碧綠,乃是竹林裏最為常見的竹葉青。
“啊!”
叫聲引起叛軍注意,馬蹄聲倏然一滞,不約而同奔向石頭。
賀蘭香還未從驚吓中緩解,蹬腳甩開小蛇,起身便要逃命。
風過雨來,蔥郁竹叢随風而晃,慘淡日光自葉間灑下,與雨絲纏綿,融入氤氲白霧,光線忽明忽暗,鬼氣森森。
在她的前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林間山霧,身後,是如狼似虎的遼北叛軍。
賀蘭香毅然往前跑去,步履艱難。
她所穿的乃是就寝所用的紗裙紗袍,足下所踩的,也是用于室內走動的軟底绫鞋。這樣的一身,享福時穿着倒舒服,輪到逃命,便成了磨人的累贅。
賀蘭香摔了一跤,紗袍被割出一條大口,雪白藕臂暴露在外,軟鞋也被沙礫硌壞,穿透鞋底。她不敢猶豫,起身時順勢踹開腳上的軟鞋,下意識回了下頭。
茫茫白霧下,她回眸一瞥,烏發雪膚,朱唇妖豔,周身如繞雲霞,活似狐仙現世。
鐵蹄聲近,弓弦嗡鳴,為首叛軍在放弦瞬間看清她的臉,握弓的手一抖,對準她的箭尖偏向別處,徑直貫穿了她身旁的筆直修竹。
竹裂聲清冽響亮,震耳發聩。
賀蘭香來不及慶幸箭尖射偏,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他們果真是沖我的性命來的。
她的步伐死死僵了片刻,再動身已是來不及,叛軍喝馬上前,輕松将她包圍。
賀蘭香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場面。
這些馬比成年男子還要高得多,馬上的人遍體冷甲,連臉上都戴着鐵覆面,覆面漆黑嚴密,唯有兩只眼睛裸露在外,無數道目光齊刷刷投向她,陰陰冷冷,比蛇眼睛還要可怖,活似從地獄裏爬上來的修羅惡鬼。
“我,我夫君是宣平侯謝晖,”她全身顫栗,進退維谷,強撐着威脅,“你們倘若敢動我一下,他,他一定不會放過你們。”
話音落下,這幫人笑了起來,笑聲裏是顯而易見的譏諷。
賀蘭香心裏徹底沒了底。
這時,只聽又是一道沉悶的馬蹄聲響在耳側,場面頓時寂靜。
那群“惡鬼”讓開去路,如群狼俯首,一雙雙眼睛或敬畏,或尊崇地望着馬上來者,姿态安靜恭順。
馬蹄聲進了包圍圈,停在了賀蘭香的跟前。
賀蘭香擡臉望去,只見男子身披重甲,面戴鐵覆面,整個身軀被冷鐵包裹,即便騎在馬上,也能看出身長九尺有餘,身姿巍峨壯碩。
在他的身下,青黑相間的駁色大馬呼哧滿鼻熱氣,瞪着炯炯有神的左右眼眸,盯看獵物一般盯看賀蘭香。
賀蘭香腳底生根,動彈不得。
遼北終年積雪,苦寒異常,連帶從那裏來的人,也像寒冰成精,不帶丁點活人生氣。
她要被冷窒息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明明兩炷香前,她還是千嬌萬寵的侯門貴妾,所煩惱的無非是荔枝甜牙,制香無酒,眨眼功夫,她便成了孤立無援的亡命之徒。
不行,她不能就這麽等死。
有風而過,竹枝搖晃,雨點自竹葉澆下。
霧水沾衣透,烏發貼雪肌。
弱柳般的美人斂緊了衣衽,濃密長睫小心翼翼抖動,受驚了的鹌鹑似的,連頭發絲兒都透露着“我見猶憐”四字。她輕擡眼眸,含怕帶怯地望了眼馬上的魁梧男子,眼底濕潤緋紅,水光潋滟。
無聲的勾引。
在未出春風樓之前,賀蘭香除了學習琴棋書畫,還有一樁重要功課,便是每日對鏡自照。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美在哪裏,所以她清楚,什麽表情,什麽神态,最能魅惑人心,對付凡夫俗子,一眼便夠了。
刷一聲響,一柄沾血長刀抵在了賀蘭香白膩的頸前,刀尖直指她的咽喉。
賀蘭香霎時僵住,不止身軀,連頭腦都為之空白一片。
馬上男子開口,聲音在鐵覆面下顯得更加低沉,冰冷丢出二字:“名字。”
賀蘭香心神俱顫,胸口起伏不已,艱難啓唇道:“賀蘭……香。”
男子手腕下沉,刀尖順着她的脖頸下移,若即若離地劃過肌膚衣料,從鎖骨到胸口,最終定格在她平坦的小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