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妾

美妾

盛夏,梅雨季,臨安雨絲成了小火慢熬的玫瑰膏子,質地粘稠,在夜空拉扯,纏綿,連佛門聖地,都被泡成了情天孽海。

淨慈寺後山,伽藍居。

紫檀羅榻上,賀蘭香柳眉緊蹙,長睫顫動,看得出來,睡的并不安穩。

“晖……”她雙唇一翕一合,試圖發出聲音,眉宇間細汗粼粼,仿佛陷入難捱夢魇之中。

忽然,她的身軀一墜,撕心裂肺地高呼一聲:“晖郎!”

婢女細辛被動靜所驚,連忙掌燈前來,“怎麽了主子,可是被魇着了?”

羅帳兩邊開,幽袅的燭光浮動,勾勒出抹極為婀娜有致的身姿。

賀蘭香身着醒骨薄紗,雪藕般的身軀若隐若現,一頭烏發如雲鋪散,香肩外露,绮羅淩亂,一身香汗淋漓。

她氣喘籲籲,起身下榻,鞋來不及穿便往門的方向跑,不管不顧地流着淚道:“晖郎不好了!他要被人打死了!我要去救他!”

細辛先是大驚,之後攔住她,心急如焚道:“主子清醒些,侯爺此時在侯府好好的,怎麽便要被人打死了!”

賀蘭香緩慢平複下來,胸前擁雪成峰,随喘息一并起伏,這才想起來,自己似乎只是做了個夢。

夢中是在侯府祠堂,香燭慘白,火焰似血,絲絲煙氣萦繞在祠堂中,漆黑牌位于煙氣後若隐若現,一尊挨着一尊,像一具具豎放的棺材,死氣沉沉。

“棺材”正對着的門外,有個人躺在血泊中,渾身血肉模糊,一動不動,已經被打沒了人形。

在他的身旁,是數根被打斷了的刑棍,斷面毛刺參差,被血水浸透。

即便看不到那個人的臉,賀蘭香也能肯定,他便是自己三年來的枕邊人,去年老侯爺去世,剛剛承襲爵位的宣平侯世子,謝晖。

他為什麽會被打,是誰打的他?

疑問伴随夢中血腥再被放大,賀蘭香喉嚨緊澀,連帶呼吸也跟着凝滞,扶住細辛,身體發軟。

細辛伺候她将軟底繡鞋穿好,又将她攙到靠窗貴妃椅坐下,溫柔勸她:“主子莫慌,夢都是相反的,侯爺身份尊貴,放眼整個臨安南都,誰敢動他一下?就算是蠻子打來了……”

見賀蘭香臉又白了下子,細辛忙改口:“奴婢說錯話了,蠻子不會打來的,主子莫要聽我嚼蛆,侯爺一定平平安安,萬事順遂。”

自從草原人接連遷徙中原,北方各大士族帶頭南渡,多在臨安栖居。

臨安四季如春,每逢夏季便梅雨連綿,西子湖畔楊柳搖曳,湖中畫舫接天連片,煙雨朦胧裏,最不缺的便是為佳人一擲千金的王孫公子。

賀蘭香,便是那片姹紫嫣紅中,最驚豔的一朵。

她自幼長于煙花之地,天生麗質,又得鸨母悉心調-教,尚未及笄便已豔名遠揚,姿容冠絕江南,成人之日更是招來無數權貴為之一擲千金,只為博得佳人一笑。

不過她并未因此廣結恩客,早在她乘畫舫游湖,與當時剛來臨安的侯府世子湖心初遇,第二日,她便被以萬金高價贖出春風樓,成了侯門寵妾。

賀蘭香在溫柔鄉待習慣了,幾乎忘記,此時北方正值動蕩。

她以往不知其中厲害,乍一聽到細辛的話,立馬便與夢中情形聯系起來,無端打了個寒顫。

但夢,到底只是個夢。

夜風攜雨而來,窗外雨打芭蕉。

賀蘭香被風吹醒不少,瞥着窗棂外的濃密雨色,心慢慢定下去,咬字輕軟,有些孩子氣的憤岔:“都怪這佛寺裏的破床,睡着難受死了,想不做噩夢都難。”

這時,她的小腹又在止不住作痛,使得她輕嘶一口涼氣,手捂上小腹,面露惱色。

細辛給她斟來盞溫熱的桂圓玫瑰香茶,有些無奈地說:“早知今日,您又何苦來此走上一遭呢。”

放着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買通府醫,假裝有孕,偏偏體質陰寒,每逢月信便疼痛難忍,為防止生出破綻,只能借用為腹中孩兒祈福的名義入寺禮佛,實則避禍。

“我就是不喜歡青鸾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賀蘭香呷了口茶,譏諷道,“仗着自己是被郡主塞到晖郎房中的,成日裏狗眼看人低,變着法兒的與我不對付,我偏要在她推我之後說自己有孕動了胎氣,好讓晖郎從此冷落了她,看她還嘚瑟什麽。”

細辛嘆氣,“可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啊。”

賀蘭香阖眼,“我又沒想瞞一世,挨過這個把月,随便跌上一跤,假裝小産便是了。”

細辛動作一愣,震驚地看着這被慣到上天的美人兒,欲言又止地說:“那侯爺得該多痛心?主子,奴婢真是越來越看不懂您了。”

方才還因為一場虛無缥缈的夢鬧着要回去救侯爺,現在又要刻意傷他,還如此理直氣壯。

賀蘭香輕輕嘆息一聲,容顏在茶香氤氲中更顯嬌潤,吐氣幽蘭道:“細辛,不是你看不懂我,是你看不懂男人。”

“你以為你對男人百依百順,乖巧懂事,他們便會珍惜你,看重你嗎?不會的,那樣只會讓他們得寸進尺,早早厭倦你罷了,就得讓他們時不時疼一下,癢一下,他們才能放不下你,拿你當回事。否則,今日有個青鸾,明日就能有紫鸾粉鸾,讓他過舒服了,他眨眼便将你忘了。”

細辛面露迷茫,并不理解。

賀蘭香睜開雙目,側靠在碧玉寶枕上,懶洋洋瞧着她道:“你以後就知道了,男人都是賤骨頭,天王老子也不例外。”

細辛想不到以後那麽遠,只後怕道:“可倘若事情當真敗露,侯爺怪罪起您該怎麽辦?”

賀蘭香放下茶盞,活似牡丹壓枝般,款款朝細辛傾過臉去,烏發如瀑垂至胸前,香氣萦繞。

她注視着細辛的眼眸,眨了下眼,輕輕軟軟地問:“你會出賣我麽?”

細辛呼吸凝滞,尚未從這放大數倍的美色中抽離,脫口而出便是句:“奴婢不會。”

就憑去年她娘重病,急需一百兩銀子的救命錢,全府上下,只有香主子留意到她哭紅的眼,替她拿出那一百兩的銀子,細辛便發誓,這輩子都不會背叛香主子。

賀蘭香眉目微彎,噙着笑意卧下,閉上眼睛道:“那用擔心什麽,再說即便敗露了,晖郎又能拿我如何呢。”

細辛腦子裏閃過諸多凄慘下場,但等目光落到賀蘭香嬌豔絕倫的臉上,腦海中便忍不住附和:是啊,侯爺又能拿你如何呢。

從違背母命将賀蘭香強納入門開始,謝晖便已被賀蘭香吃得死死的。

要知道,當今宣平侯的生母可是皇族郡主出身,郡主娘娘生來尊貴,目無下塵,生平最厭惡的,便是出身低賤之人,最容忍不了的,便是與低賤之人同一屋檐。在她眼裏,那種人便同雜草一樣,見到是要除去的。

正如二十多年前,老侯爺酒後失德,讓名粗使丫鬟懷有身孕,還欲圖納其為妾。郡主知道後震怒不已,同老侯爺鬧了好大一場,聲稱絕不可能與個下人共侍一夫,後來還是皇帝出面勸說,才讓二人止戈。

至于那丫鬟和孩子,什麽說法都有,有說被郡主灌了堕胎藥趕出府去的,有說留在府裏把孩子生下的,還有說母子皆染病病死的。最驚悚的說法,當數那丫鬟被活活打死,孩子也被“處理”,送到遼北大營,名為充軍,實為送死。

而導致那般的原因,便是郡主告密,對老侯爺說那丫鬟早與他人有染,孩子很可能不是侯府的種。

半晌無聲,唯有雨聲淅瀝。

賀蘭香察覺氣氛安靜,輕啓唇道:“還在為我擔憂麽。”

細辛回過神,“沒有,奴婢只是忽然想到了一個傳聞。”

賀蘭香靜靜聽完,輕嗤一聲:“這你也信,我與晖郎朝夕相處三載,從未聽他提起過什麽庶出大哥,即便是有,到了遼北那種地方,恐怕也早已死透了,和你我又有何幹系。”

誰不知道遼北終年積雪寸草不生,別說是人,就算是戰馬,在那也要靠吃死人肉長大。

未等細辛回答,賀蘭香打了個漂亮的哈欠,倦倦道:“別想那些無關緊要的了,扶我到榻上歇下吧,你也快些睡,睡醒了可還要幫我打掩護呢。”

回到榻上躺好,賀蘭香往裏翻去,側卧而眠,最是随意之态,卻更顯身段風流袅娜,宛若醉後牡丹。

但她并未睡着。

窗外雨滴擊檐,聲音清冽幹脆,一下一下,像叩在她的心弦上,她睜眼閉眼,都是夢中畫面。

假的,都是假的。賀蘭香在心中說。

即便天下大亂,堂堂侯爺也沒有被亂棍打死的道理,何況還是祠堂,當着謝氏列祖列宗的面,那何止是暴行,簡直誅心,什麽人能幹出來如此喪心病狂之事?

賀蘭香認定是自己心神不寧想太多,輾轉反側半個時辰,總算沉沉睡去。

外面,雨勢漸大。

宣平侯府上空,夜色波雲詭谲,盤旋在空中的烏雲成了龐然巨獸,不知何時便會對這偌大府邸咬上血淋淋的一口。

祠堂外,血腥撲鼻。

昔日金尊玉貴的小侯爺,成了爛在磚縫中的一攤血泥,鮮紅之下,可見斷裂成爿的森森白骨。

雨聲哭聲中,婦人凄厲的控訴響徹天地。

“是我害死了你娘!是我讓你爹将你送到遼北大營!你要索命就索我的命!為何要動我兒性命!”

“謝氏列祖列宗不會放過你!你爹也不會放過你!你不會有好下場!你不得好死!”

“謝折!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晖兒他是你親弟弟啊!”

一道雷閃劈過,光芒照亮了祠堂正中的那抹漆黑背影。

男子身形高大,身披重甲,壯碩如山,遍體肅殺之氣。

他拉開重弓,箭矢脫弦,箭尖死死釘入供案上的牌位,尾羽铮鳴,震顫不休。

鮮紅燭火随風跳動,照亮了牌位上的名字。

先考謝公諱溫府君之靈位。

謝溫。

他的生身之父。

他的殺母仇人。

十五年前,就是當着謝氏列祖列宗的面,他娘被活活打死,而他的父親,他的嫡母,便站在他所站的位置,居高臨下看向門外鮮血淋漓的屍體,眼含厭惡,像看豬狗。

雷聲轟隆,蓋住了無邊際的咒罵。

腳步聲響在祠堂,手下走到他身後左側,鞠躬道:“回禀将軍,宣平侯府上下五百餘口,全部押解至此。”

第二支箭對準牌位,男子開口,嗓音低沉沙啞,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風雨欲來的壓抑平靜:“動手。”

箭矢脫弦,又是一聲铮鳴,箭尖釘入牌位當中,整個貫穿。

“是。”

半炷香後,宣平侯府成了血海汪洋,無論男女老少,只要與謝氏有關,一律格殺勿論。

和陽郡主風光張揚了一輩子,萬沒想到最後的結局,是被綁在祠堂柱子上,先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被活活打死,再看着阖府親眷被屠殺殆盡。

百年望族,皇親國戚,到頭來沒有死于草原蠻子的鐵蹄下,而是被歸來複仇的惡狼咬斷咽喉。

她由罵轉笑,最後在放聲大笑中,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腥風血雨裏,有名身穿青衣的貌美女子痛哭出聲:“不要殺我!我只是謝侯的妾,我沒得罪你們!我與你們無冤無仇!”

将士冷笑,高舉起滴血卷仞的寬刀:“要怪,就怪你是宣平侯的女人吧。”

青鸾被刀光吓到遍體抽搐,卻在這時靈光一現道:“可侯爺不止我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叫賀蘭香的懷有身孕的不在這,只要你們答應放了我,我現在就把她的去向告訴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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