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恨意
恨意
張德滿随崔懿退下以後,賀蘭香猶似被雨點擊中的秋日殘荷,整個倒在了牡丹纏枝紋的灑金錦被上,掌心的汗沁透被面,連呼吸都在發急,沾了汗津津的緊張。
好險。她心裏只有這兩個字。
但凡她方才有一句話沒威脅到點上,她現在很可能便成了一具死屍。
還好,老天待她不薄,不僅讓她活了下來,還把張德滿送到了她的身邊,只要她身邊有個名正言順的大夫在,天曉得能省多少麻煩,起碼不必擔憂輕易暴露真相。
她疲乏交加,阖眼又昏睡半日,後來是被細辛喚醒,哄勸着喂她吃了幾口湯飯,這才恢複了些精神。
夜色已濃,房中燈影蕩漾。
賀蘭香靜坐榻上,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麽,細辛與春燕面面相觑,誰也不敢上前打攪。
她們都清楚,主子已經夠能扛事了,換作尋常人,見識到這等滅頂之災,不瘋算是好的。
“叽喳,叽叽喳。”
廊下鳥鳴清脆,隔門擾耳。
那是一對紅嘴綠觀音,又名相思鳥,是謝晖先前送給賀蘭香的生辰禮,有比翼雙飛之意,十分嬌養,喂食的匙子都是純金的。
眼下侯府成了個空殼子,鳥也成了凡鳥,等不來喂飯,餓的叽喳直叫。
賀蘭香長睫蔽目,整個人靜止成了筆墨描繪的畫中仙,仿佛她生來便是如此安靜,餘生也要這般安靜下去。
“吵死了。”
她驀然嗔斥一聲,下榻趿拉起鞋,往門外去。
細辛忙攔住她,“主子往哪去?若是嫌這鳥吵鬧,奴婢給您将它放到別處便是了。”
賀蘭香未回答,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搡開細辛,開門便走了出去。
她并未在鳥籠前駐足,徑直略過了鳥籠,出曲廊,走向栖雲閣的院門。
雨停了,她要去給謝晖收屍。
祠堂。
風過雨歇,血腥沖天,原本堆積成山的屍體已被處理幹淨,只剩下大灘沖洗不掉的血跡。
賀蘭香強撐了一路,終在看不到屍體的那刻落敗,她伸手攔住一名在場士卒,哆嗦着聲音問:“屍體呢?宣平侯的屍體哪裏去了?”
對方似是得到過什麽命令,看她的眼神有些忌憚,避重就輕地回答:“自然是拉到別處了。”說完便走。
賀蘭香再度攔住人,歷來豔絕張揚的神态在極度悲恸下竟也顯出三分破碎,咬牙質問:“拉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我哪知道,大約是哪個亂葬崗吧。”
亂葬崗。
賀蘭香眼前漆黑,險些倒地昏死。
錦衣玉食嬌養了她三年的男人,尊貴溫雅的小侯爺,生前被打成爛泥,死後被扔入亂葬崗,連具棺材都沒有,殘破屍身只能等待被野狗分食,魂魄化為孤魂野鬼。
賀蘭香握緊雙拳,指甲死死扣入掌心,掐出血痕不能放松。
細辛與□□攙扶住她,淚眼漣漣,讓她想哭便哭。
可賀蘭香已經哭得夠多了,她哭不出來。
她的腦海中浮現一張人臉。
一張年輕粗粝,冷硬無情的臉。
謝折。
賀蘭香心想:他怎麽就沒有死在遼北。
她希望他被風雪凍死,被蠻人殺死,或者幼年被郡主害死,怎麽死都可以,總之,不要再回來。
*
後半夜,萬籁俱寂,燈火盡熄。
人一少,偌大的侯府便成了漆黑地窖,四處陰森無聲,只有草叢裏時不時傳出嘈雜的蟲鳴。
細辛走在從膳房回栖雲閣的必經小徑上,本以為這麽晚了不會再碰到人,哪想拐個彎的工夫便迎頭撞上個人,吓得心差點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崔懿同樣被吓了一跳,本要發火,擡臉見是伺候賀蘭香的小丫鬟,到嘴的粗話又咽了回去,和顏悅色地道:“夜深人靜,姑娘不在栖雲閣歇息,這是要到哪裏去?”
細辛強作鎮定地擡眼,心平氣和道:“主子餓了,差奴婢到膳房拿些吃的,可膳房并無剩餘吃食,奴婢正要回去複命。”
“原是如此。”崔懿點頭,吩咐手下到外面買些精貴佳肴,回來送到栖雲閣。
他似有要事在身,并未對細辛有過多盤問,帶着軍醫便徑直去向後罩房,剛邁出一步,又乍然回頭,看着細辛的手道:“姑娘手上怎這般多的泥垢?”
細辛下意識便将手縮回衣袖,低下頭說:“天黑路滑,奴婢笨手笨腳,方才路上不提防便摔了一跤。”
崔懿嘆息一聲,“雨剛停,路面正值難走之時,合該當心才是。”
細辛應下,目送崔懿離去。
直至看着那幾道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細辛方舒出口長氣,後背冷汗幾乎浸透衣料,風一吹遍體冰涼。
她與她主子不一樣,她覺得謝折雖殘暴可怖,但這位慈眉善目,看似可親的崔副将,卻更為陰森。
栖雲閣。
賀蘭香正在榻上由春燕捏肩,門開聲響起。
她懶懶支起身子,睜眼望去道:“都埋仔細了?”
細辛關好門:“主子放心,奴婢特地往深了埋的。”
栖雲閣內外把守森嚴,她們主仆仨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盯着,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下,無奈,細辛只能借着去膳房取飯的名頭,将賀蘭香更換下來的月布,埋在了膳房後的老桂花樹下。
“夜深了,都睡吧,我不用你們伺候。”賀蘭香阖上雙目,聲音輕若游絲,嗓音帶有微弱沙啞,是疲倦時才有的缱绻味道。
細辛顧不得睡,過去将路上偶遇崔懿,又找理由騙過崔懿之事告訴了她。
賀蘭香恨極了謝折,對他那個可惡的副将自然也沒有好感,聞言便蹙緊眉頭道:“三更半夜,姓崔的往後宅鑽什麽。”
細辛:“自然是去後罩房找那尊兇神,奴婢聽他與軍醫說什麽箭傷舊傷的,興許是那人受傷了。”
賀蘭香頓時睜大眼睛,兩眼大放光彩道:“謝折受傷了?此話當真?”
細辛搖頭,說自己也不是全然确定。
賀蘭香讓她仔細回憶了一番,把崔懿說過的話一字不落轉述出來,認真聽完,确信真是謝折受傷,當即拍手大笑,直呼蒼天有眼。
笑着笑着,淚便流了出來。
她感覺自己無比的可憐,可悲。
她什麽都沒有了,安穩的日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疼愛她的夫婿,通通沒有了,可面對仇人,她除了幸災樂禍,什麽都做不了,甚至連活着幸災樂禍的機會,都是靠命搏來的。
憑什麽。
賀蘭香攥在被子上的手越來越緊,細辛春燕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樣子,以為她終是承受不住瘋了,焦急的正要叫人,賀蘭香便已抹淚下榻,斂去所有哭腔,慵慵懶懶地道:“取妝奁,給我盤發。”
依舊是想一出是一出。
細辛春燕人都呆了,回過神對視一眼,只好照做。
黃花梨妝奁很快被取來置好,抽屜打開,寶石璎珞,珍珠釵環,珊瑚耳墜,奇珍異寶應有盡有,滿室清輝彌漫。
賀蘭香坐在鏡前,由着春燕梳理自己的滿頭烏發。
臨安盛行高髻,不少貴婦千金多用買來的假頭發充數,賀蘭香從來沒用過,她頭發又厚又沉,烏黑油亮,長及兩膝,即便挽再繁瑣的發髻,餘下的頭發也夠披散在腰後。
春燕知她喜好,很快給她挽了個單螺髻,螺髻形翹,高聳蓬松,氣韻風流,在頂上簪根步搖,走動時流蘇搖曳,儀态萬千。
“主子覺得哪支好?”細辛将一屜步搖捧到賀蘭香眼前,任她選擇。
賀蘭香掃過一眼,白膩如玉的手伸去,在一堆步搖裏面,準确挑出了一支鎏金寶簪。
簪頭尖細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