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探
夜探
殘雨順着屋脊往下滑落,薄霧籠罩,氣息潮熱,地上的泥土被驟雨翻了個個兒,土壤中的鹹腥蔓延,揮之不去。
正值拂曉,後宅中唯有後罩房的燈還亮着,飛蛾沖破窗紙,掙了命地往裏撞。
有絲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飛絮随之潛入房中,在昏黃燭火中飄蕩,正巧落在床榻上的身軀上。
男子身姿偉岸,寬肩窄腰,渾身肌肉盤虬,上身未着衣物,紗布滲血,即便睡着,手臂上的青筋也在突起跳動,野性駭人。
飛絮落到他的傷口上,眨眼間,軟綿潔白被血色浸透。
謝折在睡夢中皺了眉,似是感到瘙癢,伸手便要抓撓傷口。
一只柔軟的手打在了他的手上。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一身粗衣的年輕女子站在榻前,沒好氣地埋怨着他:“傷口沒結痂之前,手不能往傷上放,都這麽大的人了,還要娘像交代小孩一樣交代你嗎?”
謝折周身不能動彈,睜不開眼,也不能去回答女子的話,只能聽她一句接一句的絮叨,亦如多年以前。
夢境外,賀蘭香高舉起了金簪,尖銳簪頭對準了謝折的心口。
燭火灼灼,映出美人專注到近乎執迷的神情。
她攥住金簪的手奇緊,緊到發抖,眼神卻前所未有的堅定。
這或許是她唯一的機會。
殺了他,殺了他就能解她心中那口惡氣,能為她的晖郎報仇,之後她再趁亂逃走,從此就不必再過提心吊膽的日子。
刺下去,刺下去!
賀蘭香心一橫,手腕準備狠狠下沉。
在這瞬間,一只長臂猛然攬住了她的腰身,吓得她抽搐一下,手中的簪子也飛了出去。
簪子落地,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賀蘭香驚呼一聲,亦如簪子般感到天旋地轉,待回過神,她便已被拖到了榻上,整個身子都被謝折圈在了懷裏,臉頰緊貼他的胸膛。
灼熱而野蠻的氣息混合血腥氣撲面湧來,是獨屬于青壯男子的剛烈之氣,比夏日的太陽還能融化骨血。
賀蘭香聽着耳畔強有力的心跳,整個身子不住的顫栗,怎麽都想不通,這男人為何會突然有這個舉動。
她是來殺他的。
他把她抱住了?
氣氛死寂,燭火跳躍,發出飛蛾燃燒的焦響。
賀蘭香長睫翕動,大着膽子掃了眼頭頂那張線條冷硬的臉,發現對方雙目緊閉,方知他在做夢,懸在喉嚨的心慢慢放了下去。
命保住了,性子也上來了。
壞脾氣的美人此刻惱怒到極致。
明明差一點就能要了這厮的命,什麽該死的夢,早不做晚不做,偏要在這時候做。
她氣壞了,恨不得扇上謝折一個巴掌,可她不僅腰身被大掌箍住,兩只手還被堵在了他的腰前,謝折腹部緊實的肌肉在她柔軟的掌心中如有生命般跳動,又熱又燙。
習武之人的身軀粗糙灼熱,如同一團烈火。
賀蘭香雪膚泛紅,逐漸喘不過氣,頭發都被汗水浸透,也分不清是她身上的汗,還是謝折身上的汗。
她忍無可忍,努力抽出一只手,想将腰間的鐵鉗掰開。
光影重疊下,略有出汗的纖細玉指泛着層柔膩的晶光,攥在結繭有力的手指上,一根根地往外掰去。
似是感受到她的去意,那只手不僅沒松開,還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本就灼熱的懷抱更加收緊。
謝折将臉埋入她發中,嗓音沙啞哽咽,艱澀地呢喃出二字:“別走。”
賀蘭香吓了一跳,以為他醒了,反應過來以後心裏不禁冷笑,心道我當你在夢什麽,怕不是正在同哪個小娘子幽會罷,什麽修羅惡鬼不近女色,男人都是一個死德行。
她試圖将手從那鐵掌中掙脫出去,可越掙紮,便被攥越緊。
賀蘭香沮喪極了,索性收了力氣,開始思考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她是趁細辛春燕都睡着,後罩房外的守衛交值偷跑進來的,眼下耽誤這般久,守衛肯定都交接完了,出去也是往火坑跳,難以脫身。
而留在這,無外乎兩個結果,一是謝折醒來,以為她是自薦枕席,二是謝折沒醒,有人進來,以為他倆茍合到了一起。
賀蘭香想了想,決定将謝折叫醒,雖然都是丢臉,丢小的總比丢大的強。
“将軍?”她嗓音軟黏,泫然欲泣,撒着貓兒般人畜無害的嬌。
謝折寂然不動,氣息粗沉。
賀蘭香咬了咬唇,只好再仰些頭,唇畔湊近了謝折,稍稍放大了聲音。
“将軍?”
謝折依舊無聲。
賀蘭香真是生氣,強撐出來的乖軟都要氣沒了,精致的眉梢揚起,被汗水打濕的潋滟美目兇巴巴瞪着謝折的臉,心想我就看你什麽時候醒。
看着看着,賀蘭香發現,這兇神惡煞的家夥,竟是生了一雙桃花眼。
桃花眼以多情而聞名,眼角上翹的弧度像極了燕子的尾巴,自帶一條灰暗的折痕,使得眼型也跟着變狹長,看人時即便不笑,妖妖嬈嬈的情意也能纏到對方心裏去。
好好的一雙多情目,偏生落到無情人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賀蘭香的視線順着眉眼下移,從高挺的鼻到形狀精美的唇,再到喉結,到胸膛。
她有點愕然,她從未見過傷痕如此多的身體。
新傷疊舊傷,舊傷未愈,新傷便在流血,血跡通紅滲透紗布,簡直不像人的體魄,像座嶙峋的山,山上溝壑縱橫交錯,不見原本面目。
她忽然間起了些不合時宜的好奇,她在想,這人從七歲便被扔去了遼北大營,在那個冰天雪地的地方,在被侯府放逐的十五年裏,他一個孩子,是如何活了下來,又是如何走到了領頭狼的位置。
賀蘭香難以想象。
她的目光一寸寸游走,掃在那些大大小小,或深或淺的疤痕上,像看另一個不曾接觸過的世界。
忽然,一股巨大的蠻力覆蓋在她的身體上,她眼前的光芒倏然暗下,再掀眼皮,對視上的便是雙上挑陰戾的桃花眼。
沉睡的狼狗不知在何時蘇醒,現已将她壓在身下,鐵掌牢牢掐住了她纖細的脖頸。
謝折眼底猩紅,周身汗氣騰騰,上身肌肉緊繃成了警惕待戰的堅硬模樣,鼻息滾燙粗沉,冷眼直勾勾盯着身下女子。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