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啓程

啓程

謝折眉骨高,有壓眼之勢,看人時,像在眼底壓了兩簇烏雲,不怒自可怖。

賀蘭香絞在衣裙上的手指一緊,破涕為笑道:“将軍在說什麽,殺了你?妾身哪裏有那個本事,妾身孤苦無依,已是自身難保,何來的膽量對将軍行兇?”

她抽泣一聲,雙肩微微顫着,小心翼翼地撿起簪子,“這支簪子,不過是妾身當日走得急,無意落于将軍手中,妾身多謝将軍歸還。”

她舉手,将簪子簪入發髻,素衣金簪,更添袅娜氣韻。

謝折不語,看着她,眼神漸深。

遼北有暴雪,大霧,望不盡的雪原,連綿無窮的蒼茫烏山。

那些都是直白而殘酷的存在,一眼能望穿的致命,容不得掉以輕心。

他沒有想過,原來世上還有一種危險,披着楚楚可憐的外衣,內裏卻如蟄伏暗中的蛇蠍,不提防間,便會被狠狠咬上一口。

賀、蘭、香。

他有點看不懂她。

*

夜深人靜,草叢裏的蟲鳴都歇了,天上的烏雲短暫散去,露出瑩白少許月光。

賀蘭香沐着清輝出了後罩房,與細辛春燕彙合那刻,整個身子都癱軟到了細辛懷中,手掌不停發緊,人也止不住哆嗦,後背的冷汗幾近浸透衣料。

“怎麽了主子?”細辛被她吓了一跳,“可是那人為難你了?”

賀蘭香搖頭,強作冷靜地道:“回去再說。”

回到栖雲閣,賀蘭香上榻歇了有半個時辰,吃了盞溫熱的燕窩粥,如此才算緩和。

她回憶謝折看她的眼神,越想頭皮越止不住發麻,心中清楚,他對她的所作所為都已心知肚明,不是她三兩句話便能蒙混過去的。

可他什麽都沒說。

這是讓她感到最不安的地方。

他可以因她遺留下的一支簪子推斷出她對他有殺意,是否還會因其他微毫的破綻,看出她其實沒有懷孕?

賀蘭香不敢多想,越想越後怕,亦不敢再有其他動作,動多錯多,她決定往後敵不動她不動。

就此提心吊膽的睡去,翌日清晨,兩個丫鬟想伺候她下榻梳洗,喚了兩聲不見人醒,用手一探,才發現她額頭滾燙,遍體清汗。

張德滿被緊急傳喚到栖雲閣,診完脈象只道無礙,開了兩副祛寒的藥,叮囑人要靜養,不可再勞心費力。

之後,老頭欲言又止,一副想開口又不敢的樣子。

賀蘭香先發制人,蒼白的容顏扯出抹冷笑,“我知道您老想說什麽,你不想跟我去京城,想留下來,是嗎。”

張德滿頓時老淚縱橫,哭訴自己年紀大腿腳不便利,侯府被滅那夜他恰巧歸家為孫媳炮制安胎藥,哪想便撿回一命,如今大難不死,殘生便更想與家人一起,在臨安好生終老。

賀蘭香輕輕嘆息一聲,語氣袅若幽雲,“是啊,你想平安終老,我就不想,我就想客死異鄉,死了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骨頭被狗吃了,狼啃了,那樣我就快活,開心。”

張德滿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賀蘭香瞥他一眼,咬字分明極輕,卻顯得格外狠重,“張老,你我如今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以後再與我提及此事,我便将你掩護我假孕之事全抖落出去,有一個算一個,咱們都別活。”

張德滿一個趔趄癱坐在地,渾身抖若篩糠,再不敢起異心。

窗外細雨如絲,蟬鳴呱噪。

賀蘭香在榻上足躺了兩日,第三日能下地了,正趕上啓程的日子。

上路的前一夜,她讓兩個丫鬟輪流回家一趟,此經一走不知何時能回,生死難說,是該打個招呼。

寅時過去,天色熹微,栖雲閣的房門被推開,進來了滿身朝露的細辛。

賀蘭香恰好醒來,慵懶懶地坐起身,打了個哈欠問:“幾時了?”

細辛道:“應是卯時,奴婢這去打水,好給主子洗臉。”

賀蘭香聽出她話裏鼻音稍重,應是哭了一場。

“你也值當去哭。”

睡了一夜,賀蘭香後頸不太舒坦,說話間不由拿手錘着,“去年你娘快病死了,還是你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給她湊齊了看病銀子。結果她看好了病,轉眼便将家裏允給你的那二畝地全給了你妹妹當嫁妝,我若是你,早跟這家人撕臉扯皮,老死不相往來了。”

細辛見她錘肩,便不急着去打水,過去給她按捏着肩頸,頓了頓說:“我娘也是心疼妹妹,我既是做姐姐的,自然便該多負擔些。”

賀蘭香反問:“還要怎麽負擔?誰家生兩個女兒,姐姐當丫鬟養活全家,妹妹吃香喝辣穿金戴銀,臨嫁人還将家裏那點值錢東西全搜刮走了,她怎麽就沒想過還有你這個姐姐,什麽都不給你剩下,要你以後指望什麽養老?”

細辛笑聲苦澀,“她到底年紀小,哪能想到這一遭。”

賀蘭香被氣急眼,伸手便戳了下細辛的腦袋,恨鐵不成鋼道:“你啊,你就是個包子。”

細辛也不躲,挨了一指頭,聲音輕快許多,打着趣道:“奴婢是包子,只要主子一句話,是包子是餃子都成。”

賀蘭香又嗔她一句,阖眼養神,享受肩膀上的舒适。

天亮起來,鳥鳴聲響起,清脆的鳴啼中,清風穿窗而過,吹皺輕薄羅帳,紋面似流淌水波,像極了人的心事。

賀蘭香原本飽滿的精神,經這一按,又忍不住昏昏欲睡。

她意識起起伏伏,宛若浪海裏飄蕩的浮萍,聽細辛輕緩的聲音傳入耳中,只覺得随時可會睡着。

“主子,奴婢是知道好賴的,”細辛柔聲道,“爹娘偏心多少,奴婢比誰都清楚。”

“可奴婢也是當真舍不得他們,不管他們待奴婢如何,他們都是生養奴婢的人,奴婢看見了他們,便知道,自己還是有家的。”

“主子,人活一世,總歸得清楚自己的來處在哪,您說是不是?”

賀蘭香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只記下了“來處”二字,哪顧得上回答是或不是。

她想:來處?要什麽來處?反正都是從女人胯-下出來的,管來處作甚。

她才不需要來處,她只要是賀蘭香,如此便夠了。

再一覺醒來,時辰已至三竿。

侯府大門外,烏壓壓的遼北鐵騎待命于此,等待一個女人梳妝。

盛夏江南別想有好天色,今日也是綿綿不絕的如絲細雨,天上烏雲蔽日,大片青黑濃稠。

謝折的臉比天還黑。

他已不知到底等了那女人多久,身下的馬都等躁了,兩只鼻孔不停呼哧熱氣,蹄子也不老實,恨不得揚蹄跑上一圈才罷休。

謝折緊了缰繩,雙腿一夾馬腹,強逼坐騎冷靜。

崔懿看出他的不耐煩,打馬上前,寬聲勸道:“女兒家出門大抵皆是如此,橫豎不趕這一時半刻,等她須臾又何妨?”

“須臾”間,半個時辰過去,崔懿臉色發僵。

謝折眉心擰緊,吩咐手下:“去把人弄出來。”

話音剛落,東側門便響起道嬌媚柔和的輕呼——“妾身來遲,教諸位久等。”

珠雨漣漣的屋檐下,一只彩繡雲頭履邁出門檻。

賀蘭香身着織金暗花白绫裙,外罩茜色牡丹紋大袖衫,衫衣乃是香雲紗所裁,軟如輕煙,走動間衣帶飄揚,周身如雲霞環繞。她左手雪白的半截小臂露在外面,戴了只剔透瑩潤的碧玉镯子,更襯出膚若凝脂,雪白無暇。

原本壓抑肅冷的氣氛,因她的到來而變得活色生香起來,連檐上殘雨都跟着靈動不少。

賀蘭香出了門,先對謝折盈盈一福身,笑道:“将軍久等,妾身見過将軍。”

謝折掀起眼皮,冷戾的目光望去,在細雨中,對上綢傘下一雙彎成月牙的潋滟美目。

賀蘭香頭盤高髻,戴了套金銀累絲的頭面,簪花是新鮮現摘的紅芍藥,額上一點鮮紅花钿,正與芍藥呼應,美豔不可方物。

她對着他笑,眼中一點歉意,似在為遲來而感到愧疚,滿面真誠。

謝折別開臉,駕馬冷斥:“啓程。”

賀蘭香不惱不躁,柔款款地轉過臉,又對崔懿與其他人賠不是,縱是妖嬈難掩,依舊落落大方。

在她身後,丫鬟拎着鳥籠,裏頭的相思鳥啼叫清脆,她走到哪,鳴啼聲便響在哪,年輕副将的眼神便停在哪。

“哎!”崔懿擡手便對嚴崖的腦袋來了一下,低斥,“別看了,人都上車了。”

嚴崖連忙回過臉,燒着耳根道:“我沒看。”

崔懿哼笑了聲,“看沒看你自己心裏清楚,不過你可有點數,天底下哪個女人都成,偏那個不成,想想也不成。”

嚴崖惱羞成怒,驅馬前行,“什麽成不成的,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崔懿搖頭笑而不語,轉過頭,自己也不由望向了那輛滲着香味的馬車。

他之所以那樣警告嚴崖,不僅因為賀蘭香身份特殊,還因為,她實在有點美到吓人,身為世家子弟,美人他見過許多,像這樣美成禍水的,還是頭一回見識。

美到這份上的女子命都金貴,尋常男人得到她們若壓不住,便只有橫死的份兒。

一句話,只可遠觀。

馬蹄向前,車毂聲轟隆悶響,像一連串平地沉雷。

窗外雨聲沙沙,香料燒灼的煙氣散在車廂中,熏的人眼酸。

細辛與春燕默默垂淚,眼眶鼻頭俱是通紅。

賀蘭香從坐下便在阖眼養神,半晌無話,實在聽不下這抽泣了,方道:“別哭了,有什麽大不了的,以後不見得便不能回來,侯府橫豎就立在那,有朝一日,我定能帶你們倆重返臨安。”

兩個丫鬟這才緩和了些,開始忙着給叽喳亂叫的相思鳥喂水喂食。

喂着喂着,春燕皺了皺鼻子,道:“主子,你有沒有聞到一股煙味兒啊。”

細辛瞥去一眼道:“咱們車裏燃着香,當然有煙味了,神神叨叨的。”

“哎呀不是這種煙味,你仔細聞聞。”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剛哭過,便又要拌起嘴來。

賀蘭香本就在為生死未蔔的前路頭疼,聽到動靜更加心煩意亂,不悅道:“有煙味便将窗子打開,吵什麽吵。”

二人安靜下去,老實将車窗支起。

未料這一支開,撲鼻濃煙滾入車廂,嗆的賀蘭香當即咳嗽好幾聲,正想問哪來這麽大的煙,便聽到細辛春燕同時發出的驚呼聲。

賀蘭香睜眼,傾身往窗外探去,順着濃煙飄來的方向放眼一望,霎時涼了半邊身子。

只見烏沉天色下,烈火熊熊,黑煙滾滾,偌大的宣平侯府在火中燃燒,已成漆黑廢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