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風樓

春風樓

賀蘭香從未有過如此窒息的滋味。

那些煙氣從她的鼻子鑽進去,化為一只大手,一把捏住了她的心,讓她整顆心再也無法跳動,人也手腳冰涼,變成一塊無悲無喜的木頭。

宣平侯府,那個她生活了三年,藏有她無數喜怒哀樂的地方,将就此化為灰燼,她再也回不去了。

臨安,已無她的容身之處。

賀蘭香盯着那片通天紅光,眼仁映出似血鮮豔的火舌,火舌在她眼中熊熊燃燒,好像她已身處火海,即将葬身于其中。

半晌,她将車窗合上,安靜坐着,沒有哭。

*

出城要經西子湖,過了西子湖,便是河坊街。

街面飄着藕花香,挑擔子的賣花郎,舉篾盤賣茶飲的老嫲嫲,店門口打哈欠的小夥計,勾欄裏揮紅袖的美嬌娘,聲浪起伏,熙熙攘攘。

因這幾日以來,謝折只鏟權貴,未碰百姓,故街上恢複熱鬧,鐵騎經過時,還有百姓圍街張望。

無論被什麽樣的目光打量,他始終神情沉冷,活似尊沒有七情六欲的煞神雕塑。

直到手下對他低聲禀報什麽,他那張沒有活人氣的臉方略動了神情,皺眉道:“停下?”

他思忖一二,擡手示意隊伍暫停前行,原地休整。

蒙蒙細雨中,一只白膩柔軟的手伸出氈簾,經丫鬟攙扶,下了馬車。

謝折的目光定在賀蘭香頭頂的綢傘上,他看着那傘離開隊伍,徑直走向街邊,拐入到一扇朱色雕花門中,門上有面牌匾,匾上題了三個妖妖嬈嬈的字——“春風樓。”

春風樓。

謝折想起,賀蘭香似乎出身于此。

春風樓下,豔影沒入門中,一石激起千層浪,街上的人炸開了鍋,窸窣談起那位唯一活下來的絕色女子。

或欽羨,或感慨,或鄙夷,或唾棄。

尋常百姓不懂朝堂政客的權衡利弊,他們堅信,那位出身風塵的侯門美妾,之所以能幸存,必是用了皮肉手段,譬如爬上那位領頭男人的床。

瞧那将軍臉冷似冰,八成都是做給外人看的,得了那樣的美人,夜間不知如何銷魂快活。

青年老少咂嘴豔羨,字眼越發露骨。

謝折聽不見。

春風樓門口有株紅梅樹,正逢炎熱盛夏,紅梅卻花開正盛,大簇大簇的鮮紅明豔,風一吹,落英缤紛。

像極了賀蘭香衣裳的顏色。

春風樓內,歌舞升平。

莺莺燕燕簇擁着名濃妝豔抹的婦人,婦人細長眉,吊梢眼,手持一柄細煙杆,吞雲吐霧時眼眸半眯,一臉狐相。

沒人知道春風樓的鸨母到底叫什麽,只知她姓賀蘭,所以人人皆稱一聲蘭姨。

“我當是什麽人,”蘭姨迎面走去,嬌聲如莺啼,“原來是我的好女兒回來了。”

她的眼波繞在賀蘭香身上,意味深長,“莫非侯府敗落,你無處可去,要回到為娘的身邊?”

賀蘭香輕嗤一聲,一反素日嬌媚做派,撩起眼皮直視蘭姨,冰冷地道:“我要去京城了,不知何時回來,好歹叫了你十來年的娘,走之前,特地來看看你。”

蘭姨愣了下子,又吞了口煙氣,彎起眼眸笑,“你倒是個有孝心的,不枉我悉心調-教你那麽些年,真金白銀的往你身上砸,指望你真能給我養老。”

說到後面幾個字,蘭姨咬字不由發狠,眼神也像尖針,直勾勾盯着賀蘭香。

身上的披帛滑落,賀蘭香收了下披帛,神态從容,“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是你教我的道理。”

“我在這樓裏長大,看着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家,今日發了瘋,明日得了髒病,死了破席一卷扔進西子湖,連真名叫什麽都留不下,你以為我就不害怕,我就丁點打算都沒有?”

謝晖年輕,有權有勢,家中無正妻,是她早就選好的目标。

萬金贖身費看似驚駭,可賀蘭香若留下,能入賬的遠不止一個萬金。

她走了三年,蘭姨恨了她三年。

“是啊,你從小就這麽聰明。”

蘭姨吸了口煙,煙鬥裏的火星忽明忽暗,笑聲也陰恻,“可惜不是我親生的,不然,你能跑到哪去,還不得乖乖留下給我掙錢。”

賀蘭香眼波顫了下子,隔煙望着那一臉精明的婦人,眼眶逐漸被煙氣熏紅。

“你女兒那麽多,不缺我一個。”賀蘭香轉身,聲音涼似雨露,“保重罷。”

“香兒。”

蘭姨喚她,語氣說不出是急是亂,停了下子道:“你再叫我聲娘。”

賀蘭香頓住步子,腦海中浮現幼時生病的光景。

年輕婦人在榻上摟着她,将她抱緊,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念叨:“我的心肝肉,我的嬌嬌女,快些好起來,娘的心都快碎了。”

賀蘭香那時很貪戀那個香軟的懷抱,沒病也愛裝病,畢竟曾幾何時,她真以為自己是她親生的。

“娘,你等我長大,我給你掙大錢,給你養老。”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睜着雙澄澈的大眼睛,奶聲奶氣,一本正經地保證,全然不知自己是在拿什麽保證。

回憶散去,賀蘭香轉臉,發現蘭姨的眼睛也在發紅,想來也是被煙氣熏的,顯得多感人肺腑,平白招人惡心。

她走過去,将蘭姨手裏細長的煙杆抽走,冷冷笑了一聲,眼神在她臉上繞了一圈,半個字沒有說,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蘭姨怒極生笑,看着賀蘭香的背影,邊笑邊流淚邊罵:“養不熟的白眼狼,沒心沒肺的小賤人!”

春風樓門口,微雨斜飛。

賀蘭香擡頭看着臨安陰郁烏沉的天色,舉起手中煙杆,将煙嘴遞到唇邊,吐納了一口煙氣。

鮮紅的花瓣飛下,落到煙鬥中,眨眼化為火星,散發股子燒焦頭發的氣味。

梅花是用紅綢裁出的,皮肉行當尤其迷信彩頭,覺得門口有紅,生意定會大紅大紫。

可無論怎麽相像,死物就是死物,乍看鮮豔欲滴,細看毫無生趣,惹人生厭。

賀蘭香将頭頂的傘撥開,只身走入雨中,吐出的煙氣模糊了神情,唯能窺到她眼角半星冷意,像拂曉時分玫瑰瓣子上沁出的露水,隐秘而幽微。

隔着人潮,謝折望而不語。

臨安的雨細如牛毛,紮在他的皮膚上,不疼,刺刺撓撓的癢。

“她一個有身子的人怎麽能抽煙,”崔懿驚了神,連忙吩咐,“來人,快過去讓她把煙杆收起來。”

士卒腿腳快,趕在賀蘭香進馬車前将話帶到。

壞脾氣的美人被惹惱,随手便将煙杆丢了,探身入簾時還飛出了記白眼,對着崔懿,順帶掃到了謝折。

謝折眉頭微皺。

心想你對我耍什麽性子,又不是我不讓你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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