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獨處
獨處
秋風乍起,發黃的樹葉自樹梢落下,化為一只翩翩起舞的蝶,飛繞在孩童的頭頂。
七歲的謝折踮起腳,努力伸手去抓,可那蝶便跟故意戲弄他似的,從他的虎口穿過去,又自掌心繞過去,就是不讓他抓到。
蝴蝶雙翼輕巧,飛啊飛,輕松便飛出了潮濕灰敗的小院子,前往溫暖幹淨的去處。
謝折追了上去。
從陋房到華舍,奴仆來來往往,仿佛看不到他一樣,由着他闖到那個被稱作“禁地”的地方。
蝴蝶消失在門縫,謝折推門而入,看呆了眼。
他從未見過這麽多的書,每本都幹幹淨淨,整齊排列在架上,像這輩子都難看完。
在書架的盡頭,是張偌大的書案,案上有柄被架起來的長劍,劍鞘閃閃發光,像墜滿了亮晶晶的星星。
謝折看着那劍,不由自主便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又不敢。
“喜歡?”
威嚴的聲音響在他身後。
他轉過身,面對一道比山還要高大的人影,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但知道是誰。
他低下頭,攥着手,恐懼而疏離地叫了一聲:“父親。”
“喜歡就拿下來看看。”那個人對他說,口吻帶了少有的慈愛。
謝折的心激動地狂跳起來,忘了心心念念的蝴蝶,擡臉對那個人重重點了一下頭,轉身伸出雙手,捧起那劍。
劍很沉很沉,比他拿起過的任何東西都沉,要使出全部力氣才能擡起來。
謝折沒長開的小手抓住劍鞘,用力一抽,雪白的刃光險些閃了他的眼。
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震撼為何物。
因為一把劍。
回到住處,他娘的罵聲蓋過了北風呼嘯,細長的竹條一下下抽在他單薄的脊背上,響聲又利又脆。
“為什麽亂跑!娘說過你不能離開這個院子!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他從未見過娘親那般可怕的模樣,但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所以一聲不吭,靜靜挨完了打。
等到女子打累了,抱住他哭的時候,他用小手給她擦着淚,說:“娘你別哭,爹說要給咱們換院子住,還要給我找老師,請先生,娘,咱們的好日子要來了,你以後再也不用擦地洗衣了。”
女子聽了,看着他的臉,将他摟的更緊,哭的更兇。
她說:“孩子,我們要大禍臨頭了,你不明白。”
謝折的确不明白,他不明白娘為什麽這樣說,也不明白什麽是大禍臨頭。
後來。
北風呼號的夜裏,謝折跪在燈火明滅不定的祠堂外,守着身旁血肉模糊的屍首,雙膝被地上鮮血所浸透,單薄的身體被夜色吞沒,等待面前高山一樣的人的審判。
他放低眼眸,看着垂在血泊中的手,那手柔軟細膩,曾抱過他,摸過他的臉,給他擦過淚,擦過汗,給他做過數不清的飯。
原來這就是大禍臨頭。
他哭到麻木的雙目再流不出一滴淚,裏面漆黑無物,空空蕩蕩。
“聽說是早勾搭上的。”
“怪不得這孩子長得和侯爺一點不像。”
“啧啧,真是死有餘辜。”
那日,風吹了一整夜。
侯府死了個偷人的賤婢,謝折死了娘親,成了不可外揚的“家醜”。
夢是瑣碎而不連貫的,正如枯黃缺角的落葉,又像捉摸不定的蝴蝶,綽約亂飛,撲朔迷離。
迷離裏,遼北冰雪與血夜光影交織,成年的他與幼年的他相遇混合。
他以大人的姿态重新回到那個夜晚,舉刀殺光了所有人,扶起地上的女子。
抱緊了她。
*
“娘……”
混沌的意識出現一線清明,謝折費力撕開眼皮,視線朦胧落在一片軟白上。
女子背對他,用手将散落下的長發挽好,烏雲般堆在腦後,雪白後頸暴露在外,浮着層細細的薄汗,活似塊觸及升溫的羊脂玉,幽幽泛着甜香。
周遭光影浮動,猶如月光下泛着漣漪的泉水。
賀蘭香聽到動靜,轉頭一看,兩眼頓時生光,随即又輕哼一聲,嗓子嬌軟,媚生生沒好氣地道:“還知道醒,我只當你死了呢。”
謝折坐起身,動作尚有些遲鈍,先将周圍打量一圈,又打量到自己身上,看見綁在臂膀上的女子披帛,下意識便想解開。
“啪。”
賀蘭香照着他的手便打了下,精致的眉頭蹙緊,兇巴巴呵斥,“傷口沒結痂之前,手不能往上放。”
篝火噼啪響,那雙黑眸靜靜注視上她,晦暗不明。
賀蘭香心跳快了下子,伸出手在謝折眼前晃了晃,自言自語,“完了,腦子不會摔傻了吧,怎麽呆兮兮的。”
謝折抓住她腕子,毫不留情地丢了回去。
賀蘭香吃痛一聲,揉着腕子,“沒傻就沒傻,動什麽手啊你。”
謝折濃眉緊皺,閉眼捶了兩下隐隐作痛的頭,聞到煙熏火燎的味道,聲音越發嘶啞,“怎麽來的火。”
這女人從頭到腳就不像能把石子敲出火星的樣子。
賀蘭香揉完了手,撿起地上的火折子,扔到謝折腿上,“喏,從你身上摸出來的。”
摸出來的。
不知留意到哪個字,謝折喉間青筋猛跳了下子。
“我本來想把你身上的鐵疙瘩扒下來,好讓你睡舒服些。”
賀蘭香繼續專注挽發,低頭時耳下兩只耳铛來回晃蕩,投在臉頰小塊旖旎陰影,“但實在是太沉了,我弄不下來,便拿火折子生了堆火,省得把你凍死。”
其實她是怕把自己凍死。
年輕男人身上又熱又硬,刀槍不入的樣子,比石頭還硌手,怎麽會凍死。
有風穿過山谷,火焰又烈了些。
賀蘭香說話時沒有看謝折,直到将頭發挽整齊,方擡臉掃去一眼。
出乎意料的,謝折在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不,準确來說,是在盯她的小腹。
賀蘭香怔了下子,怔完立馬摸摸小腹,“放心吧,你大侄子好着呢,多虧了他大伯父舍命相救。”
謝折濃眉緊皺,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咳嗽兩聲,視線往左右掃去,似在找水。
賀蘭香看出他意圖,将“杯盞”端起給他,不客氣地道:“喝吧。”
杯盞其實就是洗過的樹葉卷成的小鬥,她生來便是個講究命,哪怕流落荒野,用的東西也要幹淨好看。
謝折接過那沒他半個手掌大的小東西,仰頭一飲而盡,不夠潤口。
賀蘭香指着不遠處的溪流,“我才不要給你來回跑腿,你渴就自己過去,一次喝個夠。”
正好看看他傷勢到底如何。
謝折起身,步伐踉跄,走到溪流旁彎下腰身,幾乎将半個身子浸到水中,咕嘟飲了個痛快。
能走得動路便說明問題不大,賀蘭香松了口氣。
但當謝折喝完水回來,将身上破破爛爛的鐵甲一把扯開,露出裏面血跡斑駁的中衣時,賀蘭香便驀然一怔,眼忍不住發酸。
她看着面前男子的眼睛,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問他:“謝折,你為什麽要救我。”
哪怕她的生死與他息息相關,那她也不覺得便足以令他舍命去救。當然,她更沒有自作多情到,認為這冷酷無情的家夥,通過短短幾日相處,便對她暗生情愫,情根深種。
這其中絕對有什麽緣由。
篝火中,樹枝被燃至通紅,炸開火星,火星袅袅上飄,又化為輕煙。
兩道視線在火光中相撞,一暗一明,一冷一熱。
水珠順着謝折的下巴滑落,滴在喉結,又從喉結緩慢蜿蜒下淌,流入結實腰腹,蟄在傷口上,生疼。
時間一點點過去,除了火星濺開的動靜,再沒有其他聲音。
賀蘭香妥協,低頭輕嗤一聲:“算了,我跟塊木頭說個什麽。”
她擡臉看他,眼中是不經意流露出的倦色,媚而不自知。
“趁我現在還有精神,”她理所應當地道,“過來,把衣服脫了。”
謝折全身水珠倏然凝固住,本就幽暗的眼眸更加沉若深淵。
賀蘭香似乎也意識到話中暧昧,特地補充:“脫完我好給你看傷。”
謝折眼中沉寂的幽光稍有起伏,手指落在腰側的衣帶上。
篝火灼灼,照見男子肌肉盤虬的後背,上面傷口無數,血色淋漓。
賀蘭香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直接用水給他清洗,只好撕下一小塊裙裾,給他一點點擦拭血污。
白膩如羊脂的小手動作輕若鴻羽,貼在布滿傷口的古銅色後背上,二者對比之下,遠比傷勢觸目驚心。
“疼不疼?”她輕聲問。
謝折未答。
賀蘭香嘆息:“肯定是疼的,可惜在這荒山野嶺,連點傷藥都尋不見。我倒是聽說一種法子,說人的口水有止疼鎮痛的作用,哪裏破了皮流了血,用舌頭舔一下便好。”
她低下臉,往傷口上輕輕吹了一下涼氣,試圖為他緩解些痛意。
酥麻的觸感自後背傳遍全身,謝折活似被摁到水中的貓,猛地起身提上衣衫,轉頭怒視她,“你在做什麽?”
賀蘭香有點迷茫,不懂他這是什麽反應,眨了下眼,長睫似蝴蝶羽翼般微微抖動,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在往你的傷口上吹氣啊。”
謝折眉心跳了跳,素來冷硬的容顏上,難得流露出點窘色。
賀蘭香眯了眼眸,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眼神如絲,在他眉眼間慢悠悠繞了一圈,饒有興致地道:“不然你以為我在幹嘛。”
“舔你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