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客至

客至

壓迫臨頭,賀蘭香長睫忽閃,委屈兮兮,“我也不想的,可是京城的物價就是這麽貴,我只是随便砸點東西,選點材料,便要這麽多的錢,我有什麽辦法呢。”

“随便砸點?”謝折壓下口吻中的無奈,“你要砸什麽?”

賀蘭香雙目頃刻亮起來,一本正經同他分享起想法,“我要将那半個院子掀了改成池塘!”

謝折:“……”

“在池塘裏面養魚養花,一開門,伸手便能将水掬到掌中。”

賀蘭香說到興頭上,幹脆将漆盒塞到謝折手裏,給他認真比劃,“魚要梅州産的三道鱗,別的花樣我可不喜歡,門嘛,就要閩南産的紫檀木,瓦要嘉興産的蝴蝶瓦,瓦色最正,最雅致,還有柳州承梁柱,泰山假山石,徽州四角亭——”

謝折眉頭不禁擰緊,打斷她,“這麽多東西,四千兩,倒算便宜你了。”

他在損她。

賀蘭香手掌一拍,終于覓得知音似的,兩眼亮晶晶,“是吧!我也覺得,興許是那工匠瞧我長得美,給我算少了呢?”

謝折點頭附和,然後抛出幹脆二字:“沒錢。”

賀蘭香那張國色天香的臉瞬間便垮了下去。

不過也僅僅是那一瞬,她随即便又堆起笑容,不以為然道:“将軍慣會說笑,您位高權重,又滿身軍功,怎會連區區四千兩都拿不出來?”

謝折不說話,定定盯着她,眼波四平八穩。

賀蘭香被他盯到笑不出來,阖眼又睜眼,不甘心不死心地道:“你真沒錢?”

謝折仍是不語。

安靜半晌,似是徹底死心,賀蘭香白眼險些翻到天上,一甩袖子轉身便走,“沒錢跟你說個什麽。”

她走了兩步,又折返回去,将謝折手中漆盒一把奪走,離開時頭都不帶回一下。

夜色降臨,天際暮色四合,金紅色的餘晖順着雲彩傾下最後一點光彩,沾染上美人的裙裾,輕紗披帛被微風吹揚,随霞光蕩漾搖曳。

賀蘭香的背影逐漸隐在霞色盡頭,她像一縷辛香旖旎的煙氣,漸飄漸遠,消失在謝折的眼底。

謝折的手尚且維持端捧漆盒的動作,手指不由蜷起,指腹輕輕磨蹭了掌心一下。

在回味什麽,他也不知道。

*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回住處的路上,賀蘭香嚼着榛子酥,看什麽都不順眼,邁過門檻也要踹兩腳才走。

“他一個大将軍,今日還加封一品太保,他怎麽會連四千兩都拿不出來,我看他就是不想借給我!臭謝折!鐵公雞!”

兩個丫鬟勸她寬心,她卻更加惱火,指着周遭,“我長這麽大就沒住過這麽破的地方,我該怎麽寬心,我心都快堵死了。”

她迫切的需要歇下緩一緩火氣,便挑了條園中近路,不想卻在樹蔭下遇見了個熟面孔。

“張老?”賀蘭香神情一怔,唇上扯出絲笑意,“這大晚上的,您不在住處好生歇着,怎麽到這後園子裏來了?”

她的餘光往後門方向瞥了下子,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張德滿下意識想跑,後路卻被兩個丫鬟堵個嚴實,遂哆哆嗦嗦地轉過身道:“小老兒飯後積食,便想着,出來走走。”

賀蘭香下巴往他懷中一揚,“帶着包袱出來走走?您這走的可夠遠的,打算往哪兒走?”

張德滿噗通便跪了下去,涕淚橫流道:“姨娘您發發善心,看在我歲數大,沒幾天活頭的份上,讓我回臨安去吧,起碼,起碼讓我親眼看見我重孫兒出世啊!”

賀蘭香給細辛春燕使了記眼神,兩個丫鬟立馬會意,分散開守門望風。

吓也吓過了,威脅也威脅過了,賀蘭香動作溫柔,将張德滿好生扶起,嘆息一聲,“張老,您不是不知道我的苦衷,但凡我能有丁點退路,又何苦讓您一把年紀同我深陷囹圄。您家裏子孫滿堂,自然想盡早回去享天倫之樂,可我又有什麽呢?除了薄命一條,什麽也沒了,我今年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八歲,同您孫子一個年紀。張老,您想想您孫子,再想想我。”

說着說着,潸然淚下。

張德滿老臉蒼白,明白賀蘭香的意思,她是說她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再想跑就想想他自己的孫子。

張德滿老淚縱橫,眼中滿是不甘,“小老兒……謹記姨娘所言。”

目送走張德滿,賀蘭香抹了淚繼續往住處去,低聲同丫鬟道:“這兩日看結實了他,有一就有二,難保不會有下一次,這次還好是咱們仨撞上他,若是別人,咱們可就要大難臨頭了。”

細辛春燕謹慎應下。

殘陽似血,賀蘭香擡首看向天際那最後一點燦光,方才還煩躁惱火的一顆心,此時一點點涼了下去,漫無邊際地走在府中,繞了幾個大圈才回到住處。

住處,燈火通明。

衆多工匠彙聚于此,熱火朝天翻院拆牆,工匠頭目見賀蘭香歸來,忙上前谄笑:“小的們是奉将軍之命,特地來給夫人修建院子的,夫人放心,梅州三道鱗,閩南紫檀木,嘉興蝴蝶瓦——東西都是最好的,保準教您滿意。”

賀蘭香思緒早不在此,聞言也只淡淡應了一聲,回到後房臨時收拾出的香閨,沐浴歇息去了。

另一邊,後罩房裏。

謝折本在與崔懿等人商議對策,聽完士卒回禀,濃墨般的眉梢略微揚起,嗓音淡漠,“她就只說了這個?”

“對,夫人聽聞人是将軍派去的,便道了聲知道了。”

“沒別的?”

“沒。”

謝折鼻息發沉,燭火後,偉岸的影子投在牆上,連帶他的人也暗了下去。

“退下吧。”

“是。”

崔懿呷了口茶,咂摸着茶香道:“正常,漂亮女人都這樣,心思變的比六月的天還快,難讨好。”

燭火一震,牆上的影子也跟着變陰森,謝折語氣冰冷:“我沒有讨好她。”

崔懿“哦”了聲,未放在心上。

謝折繼續道:“賀蘭香詭計多端,不達目的難罷休,我只想讓她老實下來,安生将孩子生下。”

崔懿還是哦了聲,吹了下茶面浮沫,随意提起:“我發現一談到賀蘭氏,大郎的話便多了不少,這倒是好事。”

氣氛乍然僵硬,謝折再未開口。

*

天光将明,清風浮動,窗外一棵老山茶花樹搖曳花枝,晨光自枝葉間隙穿窗而過,滿室光斑漂浮,如水波氤氲,浮雲暗湧。

賀蘭香睡正熟,一頭烏發披散,綢緞似的搭在香肩,通體只着輕紗,雪白身軀于紗下若隐若現,全靠一條薄绫軟被遮掩,左邊手臂垂至榻下,腕上套了只輕巧的蝦須金镯,更襯得手臂瑩潤嬌嫩,吹彈可破。

她不知夢到了什麽,精致的眉頭蹙緊,朱唇輕啓,黏黏糊糊地斥責:“我不喜歡,拿走。”

門被輕輕推開,細辛手持一條雕花長方漆匣,動作輕款地走入房中,猶豫一二,終是上前柔聲道:“主子?主子醒醒,有客到訪。”

賀蘭香從鼻子裏哼出一聲軟綿的悶哼,不耐地轉過身去,“什麽客不客的,不見。”

細辛為難:“可來的是康樂謝氏那邊的人。”

賀蘭香這才懶懶睜開眼睛,煩躁地舒出一口長氣,慢騰騰支起軟綿的身子,不情不願的朝細辛伸出只手。

細辛打開拜匣,從裏拿出一紙拜帖。

賀蘭香接過拜帖,緩慢拆開,看了眼來者姓名,狐疑道:“謝寒松的夫人?她不在謝家待着,來找我做什麽?”

細辛道:“主子若不想見,奴婢這去給您回拒。”

賀蘭香素手掩唇,打了個妖嬈嬈的哈欠,“見,怎麽不見,既來了京城,早晚都要和這幫人打上交道,若不見,倒顯得我多害怕他們似的。”

她順手将拜帖一丢,倦倦道:“去,将我那身寡婦裝取來。”

穿戴完整,賀蘭香沒胃口進食,只用了盞涼絲絲的紫蘇飲,往口中填了塊饴糖,嚼着便往花廳去了。

謝氏祖宅共有五進大院,待客之堂位于二進儀門處,已破敗的不成樣子。賀蘭香臨時讓人灑掃幹淨,換上一套她從臨安帶來的紅木桌椅,正中挂上副吳道子的山水畫,這才有點氣派可言。

她讓春燕去将王氏母女引到廳中,等待間隙烹茶點香,一派安然從容。

袅袅茶香中,賀蘭香聽到腳步聲,擡眼望向廳外。

隔着輕煙,她望到一幫穿绮着羅的女眷,中間簇擁了名中年婦人,婦人保養得宜,容貌姣好,頭頂高髻金簪,身着紫色點赤金缂絲裙,外罩雀金藍大袖綢衫,綢衫未有明顯花紋點綴,卻暗紋流動,在光下流光溢彩,華美異常。

賀蘭香一眼便知婦人乃是謝寒松之妻王氏,遂收起打量起身迎去,面上含喜帶悲,到門檻處時止步福身,柔款乖順道:“侄媳賀蘭氏,見過嬸母。”

王氏扶她起來,口吻親和:“好孩子,這一路苦了你了,難為你年少戴孝,你放心,往後你在京城,自有我們這些自家人幫襯,權當在臨安老家便是。”

賀蘭香眼中頃刻湧出淚來,掩面抽噎道:“嬸母有所不知,侯爺他,他……”

王氏忙攥緊了下她的手,壓低聲音,“什麽侯爺,那是護國公,以後切莫再犯糊塗。”

一句話落,賀蘭香心裏頓時有了底,對王氏的來意也大致清楚,匆忙止淚,引領王氏落座。

她為王氏斟上茶水,面上滿懷歉意,略有哽咽道:“原本昨日初到京城,便該去拜訪嬸母,可惜天色已晚,侄媳不敢打攪。腹中孩兒又作怪,害得昨日吐到醜時方歇,今早便又誤了上門時辰。本心懷不安,今見嬸母如此大度,侄媳當真無地自容。”

說到後面,她又落了兩滴淚,真真愧疚至極的模樣。

王氏用自己的帕子給她擦拭淚珠,心疼道:“這是什麽話,都是過來人,嬸母豈會不知你的難處,我早聞你體質柔弱,今朝過來,特地給你帶了些養身補品。”

說着便命人将盒子捧來,一件件打開介紹,如雪蓮血燕,蟲草老參,凡名貴之物,應有盡有。

“喏,險些将這尊大佛給忘了。”

王氏親自将描金盒匣捧到賀蘭香面前,笑道:“這裏面的陳皮,乃是昔年你妹妹降生,你叔父特地搜集存下,留着給她當嫁妝用的,距今已有十六載,素日多方親朋來求,我與你叔父俱是不舍。今日來時,我想到你孕中定會害吐,陳皮正好有理氣健脾的作用,便特地給你盛了幾兩過來,屆時若是用完,只管遣人再取。”

賀蘭香面露為難,“這禮太過貴重,侄媳豈能收下。”

王氏佯裝沉臉,“這可是你妹妹特地為你挑出的上品,你若是不收,不僅是拂了我與你叔父的心意,連你妹妹也順帶辜負了去。她生性喜靜,絕不肯主動親近了誰,若非真心喜歡你,哪會悉心準備。”

王氏轉過頭,看向候在門處的随行婆子,板下臉正色道:“姝兒越發沒規矩了,既吵着跟娘過來,眼下來了,還不快來見過你嫂嫂。”

賀蘭香随之望去,定睛看了兩眼,便見有名少女從婆子身後緩慢踱了出來。

少女膚色白皙,五官秀麗,身着湖綠色交領長襦,外着繡竹亮緞半臂,肘上繞了條深棕色淨面披帛,一眼望去,沉壓壓的一身,與年齡毫不相符。

小孩裝老成。

賀蘭香噙笑起身,主動沖少女略福身段,“見過妹妹。”

謝姝硬着頭皮挪到她面前,壓下面上煩躁,福身行禮,聲若蚊蠅,“見過嫂嫂。”

王氏先将謝姝拉到身旁坐下,又握住賀蘭香的手,笑道:“你二人年紀不過相差兩歲,說是同齡也不為過,想來能說到一起去,以後煩了悶了,只管去找姝兒玩,心情一開懷,于你的身子也好。”

賀蘭香點頭應下,說不出的乖順溫軟。

王氏再看謝姝,“還有你,以後要常與嫂嫂走動,你成日念叨江南多好,你嫂嫂正是從臨安來的,你想知道什麽,正好問她。”

謝姝垂着腦袋,眼中嫌棄好懸沒能壓住,悶聲道:“女兒知道了。”

賀蘭香欣賞着小姑娘臉上精彩的表情,面上笑語盈盈,心中冷嗤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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