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祖宅
祖宅
在宮中用過膳,賀蘭香回到馬車上,整個人便如搖墜許久,總算落下去的梢頭殘葉,全身虛弱無一絲力氣,伏在位上不言不語,大口喘息,散落的鬓發都因汗水潮熱,黏貼在雪白泛紅的頸項上。
兩個丫鬟閑暇時光在宮門外的坊市轉了轉,采買了一些小食,此時被主子模樣吓到,忙給她斟了盞清涼解暑的茉莉青梅香飲子。
賀蘭香喝了兩口飲子,心定下去不少,起伏的胸口也漸有平息。
“發生何事了?”細辛白着一張臉,不安地問,“可是陛下為難主子了?”
賀蘭香搖了搖頭,因氣力盡失,咬字有些綿軟艱難,“陛下沒有為難我,他将我扶了正,封我為一品诰命夫人。”
細辛眼眸發亮,“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賀蘭香阖上雙目,柳眉不覺間便已蹙緊,無力再去解釋。
“我累了,且歇上一歇,到地方了再叫我。”
“是。”
車毂的滾動聲有節奏地響在耳畔,若放平時,賀蘭香早已嫌棄吵鬧,可在此刻,竟無端覺得安心。
起碼她知道,自己沒有留在皇宮,馬車外的人是謝折,而不是那個陰恻恻的新帝。
想想那顆血淚般的紅痣,賀蘭香便遍體生寒,慶幸當時還好有謝折在她身邊。
她太累了,沒有覺得自己當下的想法有哪裏不合理,更沒想起來,就在不久之前,她還想一簪子将謝折捅死。
見主子睡着,兩個丫鬟放輕了動靜。細辛擔心賀蘭香睡熟着涼,特地往她小腹上搭了條薄绫小褥,之後便再無聲音。
靜着靜着,馬車忽然停下,車毂聲消失,嘈雜人聲傳入車廂。
賀蘭香思緒正沉浮,突然被驚醒,心情倦煩至極,惱火道:“外面是什麽人?”
未等丫鬟察看,一道清朗張揚的少年聲音,流水般清透地穿過簾子——“過不了就是過不了,京城宿衛軍我們王家說了算,管你們去哪,想走就繞路。”
王家。
賀蘭香回想一二,懶懶撐起腰身,伸手将車窗的簾子撩開。
午後豔陽灼目明亮,險些照壞她的眼睛,道路兩旁,百姓翹首圍看,她順着人潮望去,望到了對面隊伍為首之處,比陽光還要灼眼幾分的騎馬少年。
少年一身輕甲,頭頂馬尾高束,約十五六歲上下,五官俊逸,稚氣未脫,曬到發紅的臉上滿是倨傲,帶領身後一幫巡城衛隊,擡着下巴挑着眉梢,将目中無人四個字頂在了腦門上。
琅琊王氏家主王延臣,提督禁軍,掌京城二十六校尉,膝下三子一女。
賀蘭香若沒猜錯,這少年,應當就是王延臣的幺子,王元璟。
像條沒什麽本事但好戰的小狗。
她垂下了簾子,不覺得謝折會将這半大孩子放在眼裏。
果不其然,謝折冷沉的動靜随即傳來,非常幹脆的兩個字:“滾開。”
場面靜了一靜,“小狗”張牙舞爪:“你要誰滾開?想打架是不是!你以為我會怕你嗎!”
賀蘭香打了個哈欠,自覺無聊,感覺一時半會回不了府邸,幹脆又讓丫鬟給自己斟了盞香飲子。
就在她打算聽個熱鬧,看看笑話時,外頭馬蹄聲急,又多了個人。
男子聲音溫潤如玉,只聽其聲,便知其人必定是名溫和謙遜的翩翩君子。
“我四弟初到衛隊歷練,年少無知,望謝将軍莫與他一般見識,瑛代他給将軍陪個不是。昨日家父提起将軍,道吾輩子弟當以将軍為表率,瑛深以為然,正欲等将軍歸來奉上拜匣,未想今日便與将軍相見,想來自有緣分——”
賀蘭香呷了口香飲子,心道好厲害的一張嘴。
三兩句話,化幹戈為玉帛,糟心事也成了“緣分”,雖然謝折肯定不吃這套,但明面上也不好再去計較。
瑛,王延臣的長子,王元瑛?
她心上生出三分好奇,伸出手去,重新将簾子撩了開。
*
“大哥為何滅自家威風,長那姓謝的志氣?”
塵土飛揚,王元璟看着謝折帶領人馬暢通行過,氣得牙根直癢,擡腿踢街面的石子兒洩氣,十分不服氣,“若非是他,爹早接管了遼北鐵騎,你也早成京城總兵,何至于大材小用,成日在二十六校尉裏打轉,淨幹看門狗的活。”
王元瑛肅了臉色,拍了下弟弟的頭道:“今日之事不可再做,方才之話不可再說。現在就給我回家去,不紮滿六個時辰馬步不準出門。”
王元璟更加不服,一腳将石子踢上天,“馬步我能紮!但是大哥你得給我将話說清楚,咱們憑什麽給他讓路!”
王元瑛面露無奈,冷笑道:“你覺得你讓謝折難堪一回,便是折煞他的威風?我告訴你,韓信能忍胯-下之辱,英雄威風從不長于面上,你讓他難堪,他不屑将你當回事,但他的手下卻能将你記在賬上,不知何年何月,冷不丁撕咬下你一塊血肉來。你以為爹接管不了遼北是忌憚謝折?我再告訴你,那邊的兵和京城的兵不一樣,京城的兵聽人話,遼北的兵,吃人肉。”
王元璟被兄長眼中厲色所震,無端打了個寒顫,又不以為然地輕嗤一聲,“有那麽嚴重嗎。”
王元瑛笑而不語,搖頭看向浩蕩而過的玄甲長龍。
他想象不到,在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裏,糧草短缺,軍紀松懈,營中弱肉強食,一個七歲的孩子,是如何存活下來,甚至将更為年幼的十三皇子保護長大。
他很多時候都很好奇,如謝折這種從最底層摸爬滾打,自屠全家而毫不心慈手軟的人,真的還有人性存在,有所謂的軟肋嗎?
王元瑛目不轉睛盯着隊伍,一輛馬車經過,不提防的,他的視線對上一雙剪水美目。
馬車裏。
細辛注意到美人專注的神情,随之望了眼,道:“主子是覺得那人長得好看麽?”
賀蘭香似是回神,緩慢收回視線,放下簾子,懶懶道:“好不好看的,皮囊而已,反正皮囊底下的都臭不可聞。”
她只是覺得,有點熟悉。
王元瑛,她好像在哪見過。
*
陽夏謝氏的祖宅,位于京城西北之處權貴雲集的聚賢坊。漢人講究風水,地段要有山有水才好,謝氏祖宅背靠道山,面朝湖泊,位置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穿的優越。
就是破。
三年前謝氏南遷,八成便沒想過還會回來,連個看家的下人都沒雇,留下的老宅也不知被梁上君子光顧過幾回,不說物件陳設,瓦片地磚都快被人摳完了,築巢的燕子都不知該在哪安家。
賀蘭香瞧着院落裏那耗子來了都要落兩滴淚才走的光景,萬萬沒想到,謝折說的“提前差人打掃幹淨”,真是也只是“幹淨”而已。
她眼前有點發黑。
“主子。”細辛春燕扶住她,滿面擔憂。
賀蘭香揉着額梢,冷靜吩咐:“現在就去找工匠,要眼光最好的,我要将這院子砸了重新蓋,今晚就動工。”
兩個丫鬟懵了下子,應下聲音,找人差遣。
約在太陽落山時分,工匠入府,聽了賀蘭香的打算,開出了價格。
看到賬紙上那好長一串字,賀蘭香有點肉疼。
拿是能拿出來的,除非以後的日子不過了。
她想了想,對細辛道:“去問問謝大将軍此時在哪。”
*
後罩房。
房中尚未打掃,一股灰塵味道,一豆燭火燃燒其中,不僅沒能亮堂,反使房中更顯壓抑。
謝折換了便服,粗糙布料貼合在寬闊的脊背上,堅硬的脊柱凸顯形狀,從後頸向下延伸,像在身體裏藏了把鋒利的長刀,氣勢森冷。
在他面前,以崔懿為首的各路謀士緘默難言,針對今日受封之事難發一詞,每個人的頭頂都萦繞一團烏黑愁雲。
這時,門外屬下禀告:“将軍,賀蘭夫人找您。”
僵硬死板的燭火跳躍了一下,亮堂不少。
謝折不假思索:“讓她等着。”
“可她說,是有要緊事。”
寂靜片瞬,謝折看了崔懿一眼,起身,開門出去。
門外,美人手捧漆盒,巧笑嫣然。
“将軍還沒吃飯吧,”賀蘭香笑比蜜甜,美目流轉,“這裏面是我親自做的榛子酥,你要不要嘗嘗啊?”
謝折垂眸,瞥了一眼。
食盒蓋子右下側,有一行不起眼的細字——福海酒樓。
這女人說謊不打草稿。
謝折擡眼,黑瞳稍聚光芒,口吻冷淡:“什麽事。”
賀蘭香無視謝折身上的森森冷氣,笑容越發乖軟下去,“就是……我想修修我那所院子,可惜錢不太夠,便想着找将軍你借點,日後再還。”
還是不可能還的,這輩子都不可能,他謝折鐵打的光棍一個,要那麽多錢幹什麽,留着也是發黴,給她花點怎麽了。
賀蘭香壞水越多,笑便越甜,臉隐約發僵。
謝折假裝看不出來她的那點小九九,面無波瀾地道:“多少。”
賀蘭香伸出了四根手指頭。
“四十兩?”
賀蘭香搖了搖頭。
“四百?”
賀蘭香還是搖頭。
謝折眉心一跳。
他邁開長腿逼近了她,身軀投下的陰影将她整個籠罩,低下臉,認真問她:“賀蘭香,你是要修出個皇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