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坦白
坦白
雨過天晴, 沙場潮濕,一番訓練結束,飯點未至, 士卒們難得有點閑暇時光, 幹脆比起角抵摔跤。
角抵在以往本就是軍隊操練的主要科目, 自然被許多人追捧, 在場初時只有四五個人, 後來伴随圍觀人多, 便無論職位高低, 紛紛加入進去, 迫不及待大展身手。
謝折被衆多部下催促幾次, 也跟着上場, 連着撂倒幾個人,最後輪到壓軸的嚴崖。
嚴崖光着臂膀,滿頭大汗, 整張臉連帶脖子都是紅的, 對謝折拱手:“将軍承讓。”
謝折拱手:“承讓。”
二人躬身對峙, 眼睛盯緊了對方。
忽然,嚴崖率先出手,想将謝折側面抱單臂向後摔。
謝折下腰躲過,順勢将他抱腰後摔,嚴崖重心不穩,徑直摔翻在地。
“漂亮!”
“将軍勝!”
三局兩勝,還差兩局。
謝折朝嚴崖伸出手, 嚴崖起身, 二人很快調整狀态,繼續對峙。
這回嚴崖吸取了教訓, 不再急于求成,找準時機,猛然抱住謝折軀幹向後摔,謝折未有躲閃,照地摔去。
“嚴副将可以啊!”
“一比一,平!”
嚴崖焦躁的臉色緩和不少,朝謝折伸出手,“多謝将軍手下留情。”
謝折起身,二人開始定勝負的一局。
這一回,連氣氛都比前兩局緊張許多,兩方助威聲響徹沙場,旗鼓相當。
嚴崖盯緊謝折,因遲遲未能等來進攻,便猛然前撲,左腳跪立,用鎖握法抱擡起了謝折的右腿,想将他懸空撂翻。
謝折未亂陣腳,穩住重心,擡其背後,看樣是打算直接來個身前摔。
勝負在此一舉,兩方助威震耳欲聾。
眼見謝折要将嚴崖整個掀翻,電光火石間,嚴崖松開謝折右腿,改為反手勒住謝折肩膀,借着謝折的力,将謝折摔了個過身後翻。
“嚴副将勝!”
“嚴副将可以啊,居然把将軍給贏了。”
“不對不對,嚴副将手裏是什麽?”
嚴崖才剛沉浸在喜悅中,聞言張開手,手心裏正好落下兩片衣料,看料子顏色,正是從謝折身上出來的。
将士們不由調侃:“角抵禁撕衣扯發,嚴副将勝之不武啊。”
嚴崖面紅耳赤,這回不是熱的,是臊的,轉頭詢求謝折:“将軍,咱們可否再來一局?”
這時有士卒上前通傳,說府上遣人過來,如今已至主帥營帳等候。
謝折便對嚴崖道“改日”,先行回了帳中忙碌。
崔懿揚聲打圓場,“什麽勝之不武勝之不文的,我可看的清清楚楚,你們嚴崖副将根本就不是故意的,你們也不想想,咱将軍一身衣裳穿多少年,料子早脆的不成樣子了,壓根禁不得碰。”
衆人一想,發現也是,話茬便從嚴崖舞弊變成了謝折的那身破衣。
“你們說,咱們将軍怎麽也不找個女人呢,若讓他自己過日子,他十年八年也想不起來添一身衣。”
“将軍這些年什麽時候也沒有過女人啊,我早懷疑他是不是那塊不行了。”
“去去去,将軍哪不行了,以往在遼北洗冰澡的時候你們又不是沒見過,将軍那公狗腰,野驢……”
好好的話,越說越不堪入耳起來,崔懿黑着張老臉将人驅散,怒斥各回各隊訓練,以後不到飯點不得聚集鬼扯。
*
暴雨過後,天氣沒能涼快,反而更加潮悶。
謝折頂着一身大汗回到帳中,未将眼神往來者身上看,徑直走到盆架前捧水洗臉,随口問道:“賀蘭香又要去哪?”
熟悉軟媚的聲音傳入他耳中:“賀蘭香要來找謝大将軍呀。”
謝折動作一滞,擡頭望去,正見身穿白色披衣的女子将頭上帷帽摘下,露出一張嬌豔無雙的容顏。
謝折的心跳在看到那張臉時快了下子,神情卻随即沉下,順手撈起布巾擦着臉上水珠,冷聲道:“你來這幹什麽。”
賀蘭香走向他,擡手将頸前披衣的系帶解開,理所當然地道:“來找你,給你量尺寸,做衣服。”
謝折別開臉,不去看她那活似褪衣上榻的奇怪動作,聲線冷硬,“我有衣服穿,不需要你操心。”
賀蘭香将沾滿馨香的披衣順手一扔,扔到謝折堆滿軍務的公案上,瞧着他肩上那兩塊,笑道:“帶窟窿的也算衣服啊?”
謝折停了擦臉,重新看她,濃眉皺緊,“說吧,這次又要多少錢。”
賀蘭香輕哼一聲,面上流露宛若受了委屈的童稚感,“我真的只是想給你做身衣服而已。”她将軟尺從袖中掏出,“你看,量衣尺我都帶來了。”
謝折未言語,靜靜看她。
抛卻那層給外人看的素白,披衣下,賀蘭香今日穿的依舊是豔色。
她喜歡豔麗,喜歡珠光寶氣,愛跟人嬌聲軟語,愛撒嬌,愛往人嘴裏喂糖。
那些是她的本性,她連裝都不需要裝。
所以不知曾幾何時起,謝折發現,當賀蘭香站在他面前時,他居然分不清她究竟是真情實感,還是別有用心。
盛夏潮熱的氣息裏,兩道眼神彙聚相撞,一試探,一坦然。
謝折将手中布巾扔到盆中,看着她,慢慢展開了雙臂,下巴微微擡起。
賀蘭香眉眼噙笑,像得到糖吃的小孩子,走到謝折身前,展開軟尺,量起了他身上的各處尺寸。
謝折的臂圍很長,當真猿臂一樣,賀蘭香量時需貼在他的身前,對比之下,在女子裏骨肉勻稱的她,竟嬌小到有些可憐,像能被他一口吞入腹中。
量完臂圍,量腰圍,這個量法需要她将軟尺從謝折的背後展開,繞至腰前。
像投懷送抱。
賀蘭香明顯感覺到有道灼熱噴灑在她的眉宇間,但她無動于衷,眼睫未擡,繼續自己的動作。
量完腰,量胸,依舊是重複将軟尺從後繞到前後的姿勢,只不過,這一次貼的更近。
“我案上有紙筆。”謝折開口說話,嗓音平靜。
賀蘭香扯了下唇,認真注視軟尺上的字,柔聲道:“不必,我記性很好。”
氣氛由此靜下。
壓抑的寂靜裏,一滴細汗從她的鬓邊滑落,沿着雪白脖頸向下,順着鎖骨蜿蜒,浸入擁雪粉膩當中。
謝折又道:“外面有的是人,我可以讓他們量。”
賀蘭香擡眼,似笑非笑地嗔看他,“将軍嫌我啊?”
謝折喉結微動,眼中是一如尋常的漠然,口吻更冷了些,“你若不嫌熱,那就繼續。”
賀蘭香笑,繞到他身後,為他量肩圍。
“都已經開始了,騎虎難下,當然要繼續。”她慢聲細語。
“反正夏日就是如此,既然怎樣都熱,還不如做點什麽,不至于讓心太慌。”
她的聲音淡淡的,摻雜在灼熱的空氣裏,似煙氣幽袅,又如霧裏看花,讓人琢磨不透。
“昨晚上下那一場雨倒涼快,可是雷聲太大了,吵得我睡不着,還讓我很害怕。”
“怕什麽?”謝折問。
賀蘭香笑,指腹隔着衣料,将軟尺定在他堅硬的肩骨上。
“怕我的夫君想我了,回來看我啊。”
她指腹下,硬如磐石的筋骨明顯僵住。
肩圍量完,軟尺上移,出現在了謝折的脖子上。
賀蘭香繞到謝折身前,指尖捏住軟尺,在他的喉結下逐漸拉緊,看着他的眼睛發笑,“好在回來的不是他,是将軍你。”
謝折垂眸冷瞥她,“你很失望?”
他個子太高,頸圍量起來頗為艱難,賀蘭香只好踮起腳,看完軟尺上的字,長睫輕擡,順便看向他眼中的漆黑瞳仁,說:“妾身慶幸。”
“因為,他是死的,将軍是活的,死人回答不了問題,只有活人能。所以,将軍——”
賀蘭香攥住軟尺的手略微發緊,彎着眉目,神情溫軟,“告訴我,張德滿現在在哪。”
空氣倏然一涼,兩股隐在暗中翻湧許久的力量,總算嶄露頭角,針鋒相對。
謝折看着她眼裏的笑意,咫尺間呼吸交融,清甜的口脂香氣已經侵入他的肺腑。
“去臨安的路上。”他道。
軟尺上的手倏然一抖,賀蘭香維持笑意,接着問:“看來你昨晚果真碰到他了,那他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麽?”
謝折看着她的眼,抓住她的手,連帶那根軟尺,從自己頸間一點點挪下抽走,一本正經道:“他對我說,他得了你的準允,要回臨安老家伺候孫媳生産,待看到重孫生下,便回京城找你。”
賀蘭香睜大了那雙精致的眸子,恍然大悟一般,步伐後退着,掩唇嗤笑:“原來是這樣麽!我當他會跟你胡言亂語些什麽呢,他一個老糊塗的老頭子,最是容易胡說八道的,聽了便要上他的當了,還好還好,他沒有胡言亂語,沒有胡言亂語就好。”
“哦?”謝折尾音上揚,略眯了眼眸,“他都會胡言亂語什麽?”
賀蘭香說不出話,搖頭只是笑,險些将眼淚笑出來。
漸漸的,笑聲停下,她手一松,将軟尺扔在了地上。
“我沒有懷孕。”
賀蘭香看着謝折,神情平靜,字句清晰,“我肚子裏沒有孩子,這所謂的孩子,是我先前固寵的手段,從頭到尾,都不存在。”
來的路上她想了許多,在想怎麽開這個口,開這個口後會面臨什麽,會不會直接沒命。甚至她生出不少退堂鼓,覺得反正謝折都沒主動問,她為何主動坦白,見過找人的沒見過找死的,她好不容易才保下這條命,不能白白浪費。
可她确實裝不下去了。
張德滿不在,暴露只是時間問題,她一個“孕婦”,不能永遠不讓人把脈。
所以她在賭。
賭謝折是個聰明人。
畢竟前有豺狼後有虎豹,孩子生不下來,她與謝折一同玩完。
無聲之中,暗濤湧動。
男人的反應出奇鎮定,走向她時,高大的身影将她籠罩,注視着她的那雙桃花眼,本該生來多情,長在冰冷的臉上,卻唯有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