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驟雨過後, 飽經摧殘的梢頭嫩葉耷拉頭腦,青翠欲滴,清澈的雨水順着葉子最中間的脈絡緩緩下滑, 拉了一條清涼的痕跡, 一滴一滴, 彙聚于葉子的尖尖, 最終不堪重負, 滴落下去, 砸在青磚綠苔上, 發出啪嗒一聲響, 濺起細碎銀光。

細辛驚醒, 睜眼見天色熹微, 放眼望去,烏瓦苔牆上,天際翻着魚肚白, 大約已過寅時。

她推了身旁春燕一把, 春燕恍然醒來, 睜眼便問:“主子出來了?”

細辛搖頭,視線落到對面緊閉的兩扇房門上,春燕随之望去,二人面面相觑,同時嘆出一口長氣。

她倆整夜不過睡了有兩個時辰,其餘時候都守在房外,生怕聽不到房中差遣。

可整晚過去, 別說差遣, 動靜沒有一聲,靜到吓人。

細辛春燕常年侍候內宅女眷, 對房中之事并不引以為忌諱,二人簡單思忖,都覺得蹊跷,更不敢離開,只好幹守着。

一直守到天亮,房門都沒打開。

“真怪,怎就該丁點聲音沒有呢?”春燕打了個哈欠,“難道主子與謝将軍聊了一晚上的天兒麽?”

細辛揉着惺忪的眼,“別瞎想了,興許只是雨聲大,将動靜蓋住了呢。”

總之無論如何,光見她們主子和謝折站在一起的樣子,這一夜,便不該丁點動靜沒有。

實在太反常了。

咯吱一聲悠響,房門驀然打開,出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細辛春燕汗毛一豎,立馬起身福身,聲若蚊蠅,“見過将軍。”

謝折衣冠整潔,遍體肅冷,昨日進門時什麽樣,今日出門便還是什麽樣,腰間革帶板正緊束,無一絲淩亂的痕跡。

只有眼底沾染一縷過往從未出現過的潮紅,與漆黑瞳仁相比對,像冰與火的融合。

他瞥了眼兩個丫鬟,面無波瀾,長腿跨出門檻,徑直走向廊門。

細辛春燕松一口氣,正要奔入門中,便聽冷沉的一道聲音傳來——“別叫她,讓她多睡會。”

兩個丫鬟噤若寒蟬,趕緊點頭應下。

清透的晨光折入房中,未散的欲氣似乎有了形狀,漂浮着的白霧一般,幽袅籠罩在雕花木榻。

榻上,美人烏發亂作滿床,若隐若現地遮着身軀,雪白肩頭一覽無餘,泛着瑩潤的光澤,宛若待君嘗撷的鮮嫩荔枝。

她遍體清涼,只一條薄衾虛掩在腰上,衾下青紫落于雪肌,觸目驚心。

賀蘭香從未這麽累過,直接睡死了過去。

*

醒來,已是晌午。

她喉中焦渴至極,連着用了兩盞茶湯,這才感覺像活了過來,酥軟身段伏在枕上,淺淺喘息,宛若遭受一夜酷刑。

細辛紅着眼,瞧着她腰上的青紫,欲言又止地問:“主子,您昨晚上,可是被他将嘴堵住了。”

怪不得沒點動靜,那謝折不僅粗暴,心裏面還是個有病的。

賀蘭香被問一怔,回過神後哭笑不得,笑時又牽扯到痛處,嘶着涼氣捂上小腹,輕聲吩咐:“別管那麽多了,去讓底下人燒水,我要沐浴。”

一夜颠倒,她現在不僅覺得身上黏膩難受,還覺得,渾身上下都是謝折的氣息,讓她非常不舒服。

賀蘭香阖上眼,只當昨夜是一場夢,不願再去回想。

水燒好送來,她經丫鬟攙扶下榻,入浴桶,将身子沒入水中。

水溫灼燙,一瞬間痛酥侵襲,疼得她眉頭蹙緊,悶哼一聲,分明不願意提那個人,卻還是難耐地咬上了牙關,阖眼低斥了句:“混蛋。”

不知輕重的混蛋。

她的耳畔仿佛又出現雨滴拍檐的悶響,急促緊密,沉重強烈,沒有盡頭一樣,讓她想死,又無比清晰地提醒着她,她在活,很用力的活。

她真的後悔了。

若重來一回,選誰都行,就是不要再選謝折。

沐浴完,賀蘭香簡單用了些餐飯,飯後漱口完畢,正欲上榻再歇上半日,便收到了李噙露的拜帖——她從宮中回來,領了不少太妃賞的綢緞花樣,特地選了幾匹好的,親自登門相送。

賀蘭香路都難走成個兒,卻還得強撐着待客,笑意都顯蒼白了些。

花廳裏,李噙露同她寒暄完,打量着她的臉色道:“嫂嫂面色好生憔悴,可是哪裏不舒坦?”

賀蘭香手掌撫上小腹,嘆息,“哪有什麽舒坦不舒坦的,前三個月歷來難捱,習慣了也就好了。”

李噙露自責:“都怪我今日來的不湊巧,害嫂嫂勞累。”

賀蘭香便笑,直道原本是勞累的,但當看到她,滿身疲乏便飛跑了,要她以後常來找她才是。

李噙露被三言兩語哄好,重新高興起來,命丫鬟将料子捧來,一一給賀蘭香說起上面的花樣。

賀蘭香拿手一摸,立馬便斷出這絕非宮緞,而是上好的金陵雲錦。

她的眼波微微轉動一圈,笑道:“果真還得是宮中的料子,輕軟無物,摸着跟流水似的,幸虧沾了李妹妹的光,否則尋常時候,哪裏得見這種好物。李妹妹改日進宮,要專門代我同太妃娘娘道謝才是。”

李噙露本在想如何将話茬轉到上面去,見賀蘭香主動提及,眼波立刻清亮起來,放下手中茶盞,與賀蘭香對膝而語,“不勞嫂嫂挂念,太妃娘娘對嫂嫂也是關切的緊,還要我改日若再進宮,定要将你一同帶去才好,深宮時光長沓,多個說話的人,日子也顯得不那麽煩悶。”

賀蘭香便笑,端起茶盞吹了下浮沫,在茶霧缭繞中輕啓紅唇,慢聲軟語道:“李妹妹慣會說笑,太妃娘娘何等尊貴,身邊必定衆星捧月,何須我等獻上殷勤,庸人自擾。”

李噙露話音頓下,片刻後,聲音略沉道:“嫂嫂是極為剔透玲珑的人物,怎會不知世家貴族也好,皇室宗親也罷,人但凡存于世上,便各有各的難處,風光都是留給外人看的,個中滋味如何,外人又豈會知曉。”

賀蘭香擡眸噙笑,意味深長,“照此說來,李妹妹是拿我當外人,還是拿我當自己人?”

李噙露瞳仁驟緊,似是沒料到她會這般回答,怔愣過後,起身便提裙裾,照勢朝賀蘭香跪下,語帶哽咽:“噙露求嫂嫂救我姐姐性命!”

賀蘭香擡眸看了眼細辛,細辛會意,前去将花廳外的看守全驅散開,只剩幾個貼身丫鬟在場。

“好好個大家千金,何苦如此做派。”賀蘭香伸手攙她,“有話就好聲說,我比你們年長不了兩歲,非要這般折煞于我麽?”

李噙露淚流滿面,随賀蘭香攙扶而起,搖頭道:“實在不是有意折煞嫂嫂,是我……我真的沒有辦法,不知該去尋誰了,我姐姐人在深宮,身不由己,我族人才本就式微,如今新帝登基,在朝堂更加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噙露身為深閨女兒,本不該對此事僭越,但那到底是我的親姐姐啊!長姐如母,她看着我長大,待我百般呵護,我怎能看她一步步的,一步步往絕路上走!”

說罷,更加泣不成聲。

賀蘭香拿帕子給李噙露擦淚,要她重新坐好,細細說來。

李噙露逐漸止了哭聲,平複下心情,便将姐姐李萼身為先帝妃子,卻連日得新帝召幸之事,仔細說與了她。

自古名不正則言不順,七姓之所以能綿延百年,除了權勢,聲望尤為重要,任何一個要臉面的家族,都不會将自家女兒侍奉父子兩代視為驕傲。可如今朝野改天換地,人人自危,無人敢于谏言君王,李氏所能想出的最妥帖的法子,便是李萼自盡,陪殉先皇。

花廳靜下,久久無聲,有風穿堂而過,拂碎滿地光影。

賀蘭香看着身不由己,随風而動的光影,道:“李妹妹為何覺得,這個忙,我就能幫。”

“你能的!”李噙露為防止激動起身,手抓緊了的玫瑰椅的扶手,目光炯炯,“從我見你第一面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一定能。”

謝折是誰?倘若不是老宣平侯去的早,當今弑父的又何止新帝一人,他可不會因為一個女子的柔弱美麗而心慈手軟,李噙露有直覺,她覺得賀蘭香能活到現在,恐怕不只因肚子裏的孩子那麽簡單,這個出身風塵的女人,一定有的是心機與手段。

寂靜的光影中,笑聲輕軟搖曳。

賀蘭香笑完,認真地看向李噙露,“李妹妹,你真的高看我了。”

“我一個肉體凡胎的婦人,有什麽本事,又有什麽膽量,能去幹涉龍椅上的那位,一品诰命夫人說來是好聽,但是與不是,也不過他随口一句話的事兒,你覺得呢?”

李噙露瞠目結舌,“但,但你還有謝折不是嗎,只要他願意,他就一定能夠擺平的。”

賀蘭香點了下頭,若有所思的樣子,之後眼中噙笑,一針見血地問:“可是,我為什麽要幫你啊?”

李噙露怔住了神,一時竟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身懷六甲,本就自顧不暇,有什麽理由,又有什麽必要,去為你冒這種足以要命的風險,是因謝折好說話?還是,因你這幾匹金陵雲錦的好處?”

李噙露的臉倏然變得通紅,連呼吸都因屈辱而變紊亂急促起來。她抓在扶手上的手一緊再緊,猛然間松開起身,盛滿淚水的雙目冷冷瞥着賀蘭香,語氣疏離,“既如此,妹妹便也不叨擾嫂嫂了,天色不早,妹妹告退。”

李噙露轉身離去,背影決絕孑然。

細辛上前,蹙眉開口:“主子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您才來京城,最是不能樹敵的時候,不如且先應下,成與不成的,後面再說,別一口咬死便是了。”

賀蘭香看着李噙露漸行漸遠的背影,聲音淡然平靜,“今日拒絕了她,不過樹她這一個敵,可若答應了她,一旦開了這個先例,你猜,以後還會有多少人,多少人情等着我去接?”

細辛恍然大悟,面上流露後怕之色。

賀蘭香嘆了口氣,打算起身回房,不料動作拉扯痛處,險些讓她沒能站穩,好被細辛扶住。

她捂住酸痛至今的小腹,眉頭難耐地蹙緊,道:“今晚留意着門,若謝折回來,讓他到我房中一趟。”

細辛頓時明了,心疼地埋怨:“主子,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

夜晚醜時,府門大開,馬蹄聲清冽幹脆,停在門外。

灼灼火把中,謝折下馬入門,身上冷盔未卸,眼眸黑沉,邊走邊與部下交代鎮壓各地叛亂事宜。

這時,心腹上前,對他耳語兩句。

他眼中似有光彩一閃而過,沉聲道:“讓她等着,我忙完過去。”

心腹應下,欲要前去回禀,又被他叫住。

火把熱氣襲人,無端使人燥熱。

謝折松了松袖上皮革護腕,手上青筋為之跳躍起伏,口吻淡漠:“不必了,我現在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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