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避暑

避暑

月光自窗口傾瀉, 銀白純淨,映出美人潋滟盛滿諷意的眼眸。

賀蘭香輕嗤:“将軍英明神武,竟也會同一只死去的鳥兒置氣?”

謝折被說得一怔, 扼在她下巴上的鐵掌逐漸松開, 漆黑眼瞳在銀輝中與之對視。

兩副眉目, 一個冰冷, 一個陰戾。

而就在剛才, 他倆還行着夫妻之禮, 互相能感受到對方的愉悅與顫栗。

天上地下, 不過如此。

謝折移開目光, 起身穿衣, 動作未與往常有所不同, 尋常到公事公辦,像剛完成一樁稀松的任務。

他整理好衣物,從淩亂的被褥上摸起藥盒, 丢到枕邊, “早晚各一次。”

說完徑直走向房門, 餘聲未落,人已離開。

門關上的悶響萦繞在賀蘭香的耳畔,她眼中的譏冷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迷離與空洞,甚至有一絲她自己不願承認的,回味。

晚風竊竊私語,清輝随風浮動, 未消的腥澀氣籠罩床榻, 榻上到處是那個男人釋放出的氣息。

賀蘭香隐約發現,即便只剩下她一個人, 謝折也陰魂不散,指紋布在她全身,肌膚殘留他的溫度。

她讨厭這種感覺。

她的手臂伸長,顫着手腕,從藥盒中剜出一指藥膏。

清涼的氣味彌漫開,逼人清醒,似能壓下所有不該有的殘溫。

伴随涼意侵襲,一滴淚自賀蘭香的眼角滑出,她仰面拉長了頸線,朱唇微張,氣息漸急,似訴似泣,纏綿悱恻地嬌呼出一聲:“晖郎……”

腦海中是謝折的臉。

“晖郎……”

謝折的氣息。

“晖……”

謝折的力量。

藥膏在她指尖融化,化成水滴落,與她身上的香氣融合,成了冷熱交雜的迷亂氣息,像人性裏晦暗難辨的貪欲。貪財,貪情,貪命。

賀蘭香在遲來的意亂情中進入睡夢。

夢中是她生命中唯二的兩個男人,一前一後站在她面前,她毫不猶豫地奔向第一個,卻被撲來的第二個一把抓住,當着她的面,将她第一個男人一刀砍成兩段。

夢境驚悚駭人,賀蘭香一夜難眠,醒時天蒙蒙亮,幽藍色的晨光籠罩府邸,道山上傳來鐘鳴,聲音空靈悠長,緩慢灌入耳中。

夏末将至,今早的風是玉簪花香。

賀蘭香初醒頭腦混沌,沒過多久,夢境畫面,連帶昨夜發生之事,全成了一吹即散的薄霧,只有喉中焦渴清晰至極。

她咳嗽了兩聲,細辛立刻推門而入,給她斟了盞微涼的濃茶,既解渴,又當漱口。

賀蘭香連飲半盞,頭腦總算清明不少,伏在枕上微微喘息,阖眼啞聲詢問:“外面有沒有下雨。”

細辛脫口一句沒有,之後反應過來,為難道:“主子不會還想着去赴謝姑娘的邀吧?奴婢覺得您還是好好歇一日為妙,昨日本就哭了一天……”

夜裏還被那麽折騰,誰能遭得住。

賀蘭香笑道:“都已經答應好了,哪有臨時反悔的道理,放心吧,我沒那麽弱不禁風,去給我搭衣便是,不要太豔的,但也不能太素淨,瞧着晦氣。”

細辛應下,忙着給她仔細搭配衣裙,順帶揚聲讓春燕吩咐廚房準備早飯。

賀蘭香本沒什麽胃口,赫然想到昨日謝折那句“你注定要死,我不會去救”,遂硬着頭皮吃了兩只蝦籽蒸餃,一塊茯苓紫米糕,飲下半盞百合燕窩粥,由此氣力便算吊住了,之後便忙活更換衣物。

細辛給她搭的是蜜合色流雲紋齊胸襦裙,外罩秋香色纏枝淩霄紋寬袖羅衫。密合色與秋香色都是淡雅之色,顏色相近,只是深淺不同,為不顯單調,披帛便要選擇豔麗點的,銀紅色紅中泛着粼粼銀光,豔而不俗,正與兩種顏色相襯,有點睛之美,卻又不會喧賓奪主,是點到為止的明麗。

發髻上賀蘭香未曾多費工夫,梳了素日常梳的傾髻,頭面顏色也随了衣服,單用了鎏金色的簪子步搖,妝發淡了,口脂的顏色便可稍重。旁人一眼望去,朱唇粉面,光彩照人,可還說不出究竟華麗在哪。

收拾整齊,門房前來通傳,謝姝的車駕已至。

賀蘭香本想就此前往相迎,結果臨走往鏡中定睛一瞧,一眼瞧見了衣領下的斑駁青紫。

落在雪肌上,暧昧到刺眼。

賀蘭香盯着那些痕跡,目無波瀾道:“拿珍珠膏來。”

珍珠膏抹上,顏色被壓下去了不少,她又選了串赤金盤螭璎珞戴在脖頸,璎珞上嵌寶石,下墜珠玉,将痕跡擋個嚴實。

她這才算滿意,款步動身前往正門。

日頭初上三竿,悶熱之氣便已肆虐開來,蟬鳴聒噪,雨後潮濕未消,即便撐傘,也像身處密不透風的蒸籠。

賀蘭香上了馬車,掀開簾子,便見謝姝懷抱軟枕,腦袋耷拉上面,正補回籠覺。

她掩唇笑了聲,謝姝聽到聲音,睜眼見是她,懵懵道:“你來了。”

賀蘭香傾身探入車內,坐在謝姝身旁賠罪,“瞧瞧困的,怪我讓妹妹久等了。”

謝姝打着哈欠,“怨不着你,是我昨晚看話本子看太晚了。”

話一出口,謝姝立馬精神了,滿臉的“我在哪我在說什麽”,恨不得将吐出的話再一口塞回去。

賀蘭香視若無聞,只溫柔地笑着,問:“妹妹來時可曾用飯?”

謝姝搖頭:“剛醒來實在沒胃口,只喝了兩口蓮子羹。”

賀蘭香道:“那怎麽行,一上午可還長着呢,怪不得你犯困,不吃飽哪來的精神。”

說罷便撩開簾子,趁車還沒有上路,吩咐細辛将所帶的漆盒送來,漆盒到了車廂一經打開,各式糕點的香氣撲鼻飄散。

謝姝本沒覺得餓,一聞到氣味,饞蟲立馬被勾上來了,吃人嘴短,這時候也不嫌棄賀蘭香的出身了,道了聲多謝嫂嫂,拿起一塊糯米甜糕便咬了一口,眼瞬間便亮了,看神情便知糕點很對她胃口。

賀蘭香怕她噎着,給她斟了杯龍井涼着,糕點甜,吃多了便膩,喝茶正好解膩。

謝姝連着吃了兩塊糕點,喝了半盞茶水,再想拿第三塊,便有些不好意思。

賀蘭香看了出來,親自拿了一塊送到她手裏,自己也跟着拿起一塊,一并吃起來。

謝姝瞧着她手裏的榛子酥,好奇道:“嫂嫂也很喜歡榛子酥嗎?”

賀蘭香咽下口中酥點,“難道妹妹也愛?”

倒沒見她拿上一塊。

謝姝咬了口甜津津的白糖糕,道:“我不喜歡,我覺得有點發苦氣,吃着難受,我舅母喜歡,聽我娘說,她以往懷我三姐的時候,榛子酥都能當飯吃。”

賀蘭香笑了,“若是如此,以後有幸得見提督夫人,我也知如何投其所好了。”

話到此處,她略有好奇地道:“早聞王三姑娘不僅博覽文章,琴棋書畫還樣樣精通,京中上下無人不知其毓秀,怎麽我來京城這般久,大小花宴,竟一次也未曾見過她?”

謝姝哼了聲,“我三姐心氣兒可高的很,哪會同我們一起玩鬧,她忙着看書,還要幫我舅母管家,誰能請得動她那尊大佛。”

賀蘭香聞出謝姝話中酸不溜秋的味道,知道多說無益,便轉移話題,移到了今日要去的避暑山莊上。

山莊是李噙露去世生母留給她的名下私産,等着以後并入嫁妝的,在城外北郊,離翠玉山不遠,地勢環山繞水,算是個避暑的好去處。

謝姝一路無聊,打開話匣子,跟賀蘭香談起了她們這幾個小姐妹。比如崔家女兒是個悶葫蘆,還跟瓷人兒似的動不動生病,她不愛和她玩。盧家姐姐從小與她玩到大,現在嫁人了,出個門便如關羽出曹營,還要“過五關,斬六将”,麻煩極了,玩也玩不盡興,這回能同去莊子避暑,還是因為她腹中胎兒久沒動靜,大夫說她要多走動。

剩下一個李噙露,在臨安待了幾年,回來也生疏了,并不如以往熱絡。

“我怪想不通的。”謝姝吃飽喝足,開始碎碎念,“她以往并不是個愛熱鬧的人,怎麽從臨安回來,便開始三天兩頭組局宴人,我若是她,家裏出了那樣的醜事,我恨不得……”

謝姝猛地打住,意識到自己又說多了,幹脆憋結實嘴再不說一個字。

賀蘭香也不追問,靜靜瞧着窗外街景,指腹細細摩挲着掌中瓷盞上的細膩紋路。

謝姝父母雙全,家中上有兄弟,下有姊妹,即便有謝折這個威脅在,天塌下來也有爹娘頂着,且不說她還有個足與謝折抗衡的舅舅。她即便有些煩惱,也難以與李噙露共情,更理解不了李噙露的行為,因為她倆表面同為七姓貴女,實際根本不在一個境遇。

李噙露一心救姐,見從賀蘭香這裏走不通,便只能從其他人身上下主意。盧氏是崔氏的兒媳,崔氏依附謝折,若能打通關系,興許會有一線機會。謝姝雖與謝折敵對,到底同姓一族,再不濟,指望一下王延臣,也不是不行。

病急亂投醫的大家閨秀,過往不知人性險惡,人情買賣做起來何其艱難,從第一次求人裏得到了教訓,知道幾匹料子收買不了人心,特地挑挑揀揀,把自己最值錢的東西擺了出來,供人斟酌。

避暑山莊。

賀蘭香瞧着車窗外亮到灼眼的天色,眼眸微眯,有點好奇這趟旅程會發生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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