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打臉
十六打臉
所有人都覺得,今晚這頓,就算是聖上親自來了,沒準都會贊不絕口,即便明楊見多識廣,不見得認為這頓飯有多完美,至少也能給個中上以上的評價。
誰知道只是差強人意呢?
撇去吃什麽都覺得香的長信不說,冷煙從小跟明楊一起長大,雖身份屬于婢女,但吃得并不算差,也極為了解他的口味,在她看來,這頓比明府大廚做得還好。
府裏吃食講究,用的都是各種金貴食材,以“鮮”為最高追求,但眼前這位廚娘的烹饪,更有人間煙火氣,是那種累了一天回到家、吃到之後會感覺到慰藉的飯菜。
冷煙知道明楊不是計較食材的人,因此他說“差強人意”,連她也不解了。
可在座之人,誰敢質疑縣令大人的感受呢?只能在心裏小小疑惑一下。
竺晨風聽到他們為自己喊冤,心裏稍稍舒坦了些,只能屈膝行禮道:“多謝大人點評,我将來定會繼續磨煉技藝。”
說完之後,她便憤憤離去,回到廚房兩手抄起兩把菜刀剁肉餡,準備炒兩種鹵子,好給自己和雜役們做打鹵面吃。
忙活一通,他們都還沒吃上呢!
方才明楊看着她離去的身影,良心受到了一點小小的譴責,現在聽到連門都擋不住的剁肉聲,心中不由啞然失笑。
這小廚娘,脾氣還挺倔。
倔了好,她不服輸,将來我才有好東西吃!
但他顯然意識到這麽做是欺負人,準備在這一棍子之後,給人點甜棗哄哄,總不能把這麽好的廚娘氣跑了。
于是,在明縣令一行人離開之時,竺晨風收到了長信送來的賞金。
明楊之所以派長信去,蓋因這小子雖然沒出息,見了美食常常不夠得體,但嘴甜會說話,會逗人開心。
“姐姐,這是我們少爺讓我交給你的,一共五錢銀子。”少年把碎銀子放在竈臺上,被燭光映着的眼神非常清澈,讓人很難跟他生氣,“少爺說,今夜開銷不好從社學裏出,你把食材消耗的錢補回去就是。”
竺晨風點點頭,推回了三錢:“貴一些的食材也就是豬肉和鯉魚,用不了這麽多。”
“剩下的自然是給姐姐的辛苦費,你就別客氣啦!少爺還說姐姐再接再厲,做的菜一定會越來越好吃。”長信笑得眉眼彎彎,壓低聲音道,“他确實挑剔了些,你可別往心裏去,我們都覺得你很厲害了,不比京城的禦廚差!”
竺晨風倒不會因為被明楊說“差強人意”而不爽,畢竟他內心所想早就被自己聽了個清楚明白,她納悶且郁悶的地方在于,為什麽這人心裏誇,表面卻給出那麽保守的評價。
聽到長信轉達的這話,她突然醍醐灌頂。
好啊你個心機帥哥,原來只是為了吃更多好吃的!
不賺你的賺誰的?!就當精神損失費了!
竺晨風利落地把那五錢銀子收了起來,笑道:“明白明白,多謝你,我會繼續努力,力争上游!”
後廚院外,周管事送明楊離開,冷煙隔着兩步的距離跟在他們身後。
雖說為縣令大人的評判感到迷惑,周管事得表面上還是得客套兩句:“可能是有姜老三的手藝作對比,竺姑娘做的菜對我們而言已經算得上是珍馐,下邊的人傳得誇張,連累您白跑一趟,卑職實在是……不好意思。”
“無妨,能為‘魚躍龍門’來一趟,我也不算白來。”明楊淡淡笑道,轉而故意問道,“我見這姑娘言談舉止不似本地人,管事可知她是何方人士?”
半個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亮了這位青年縣令英俊的臉,他笑容可掬,眉眼更顯精神透亮,可這般溫潤的氣質并不顯柔弱,反而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周管事見了,當下便覺得悚然。
他立刻微微弓腰低頭道:“社學新添人事變動,卑職是應該立刻上報,但又覺得為一件小事叨擾大人不太合适,本打算彙總近日社學學務後一起彙報——”
明楊擡手打斷道:“這點小事,早說晚說都沒關系,我這不是正好遇上了,順嘴問一句,管事你不必緊張。”
“明白,明白。”周管事松了口氣,腰身挺直道,“說起來,這姑娘身份是有點神秘,她說自己醒來後失憶,只記得自己的名字和這一手做飯的功夫。按理說,社學這麽多孩子,是不該留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可她做飯實在好吃,我想着,這麽一個弱女子,能有什麽威脅,便做主把她留了下來。”
話是這麽說,當時他可真沒猶豫。
明楊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管事您見多識廣,頗會識人,社學人事您做主就是,但身份不明總是不好,改日您讓她去趟縣衙戶房,能記得多少便登記多少,免得将來盤查人口時累她麻煩。”
“是是是!大人您說得是!這次是我疏忽了,我一定督促她盡快過去。”周管事連聲道。
竺晨風剛揣好銀子,就聽到管事的轉達,立刻應承了下來,表示來日得空就去。
這聰明縣太爺,估計已經猜到我的身份了,估計是不想讓人知道他曾夜探義莊,才這麽彎彎繞繞的。
不過她又十分好奇,去義莊,到底是找誰呢?查案嗎?
有什麽案子需要他親自出動?
明楊吃了滿意的一頓,心情非常愉悅,回縣衙的路上腳步都顯得輕松,晚上做夢比平日裏要香甜不少。
別的不說,光那條糖醋鯉魚,就足夠他回味的,盡管睡前已經漱口刷牙,但總覺得那酸甜可口的味道還殘存在舌尖。
第二天早上起來,看到縣衙廚子送來寡淡無味的早飯,縣令大人的好心情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
要不是吃過昨夜的美味,今日這清湯面也不會顯得難以下咽,明楊與那碗面對面參禪了片刻,長長嘆了口氣。
舌頭好像又被殺死了。
倒也不能埋怨縣衙廚子,這對他們來說,這是最正常不過的飯食,要怪只能怪自己确實太挑剔。
可這真的不是說忍就能忍的,本來忍了下去,又被這小廚娘給破壞了。
真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吶!
“少爺,你起了嗎?”長信在外邊敲門。
明楊心灰意冷地撐着頭癱在桌邊:“起了,進來吧。”
“吱喲”一聲,長信推門進來,一見自家少爺就露出笑臉:“吃飯呢?”
明楊拿起筷子,絕望地挑了挑那煮得軟爛的面條:“你呢?吃了嗎?”
“嘿嘿,沒吃。”長信坐在他旁邊,雙手托着腮說,“我和冷煙商量好了,等會你上衙,我倆去社學看看他們早上剩了什麽,反正剩飯也好吃。如果沒剩,我就求晨風姐姐做飯給我吃,大不了我付錢就是了。”
明楊:“……”
“啪”地一聲,縣令大人把筷子一放:“我突然想起來,今日是視察社學的好機會,不如就從孩子們的飲食抓起。”
武藝高強的人走路快得很,縣衙和社學挨得又近,沒過一會兒,他們三個就出現在了社學後廚的院子裏,耳朵聽見的是飯堂傳來的孩子們的吵吵聲,鼻子裏聞見的,卻是各種食物香氣交織在一起的夢幻氣息。
長信使勁兒吸了一口,閉上眼陶醉地說:“讓我猜猜!有肉味兒,有餅味兒,有……韭菜味兒,還有鹵香味兒。”
“你光說味道了,什麽東西都沒說出來。”冷煙在旁邊道。
長信撓了撓臉:“我哪知道晨風姐姐做了什麽好吃的,進去看看!”說着就像離弦的箭一樣把自己發射到了廚房裏。
明楊沒有阻止他的不得體,跟着加快腳步走進去,廚房的門沒關,光線正照在對着門口的竺晨風身上,她頭發只是挽了個簡單的發髻,用木簪固定住,顯得十分幹淨利落,一身藍色的襖裙,看上去身形窈窕、亭亭玉立,此刻正用湯勺舀着乳白色的液體往小杯子裏分裝,修長脖頸微垂,姿态優美。
她劉海彎彎地扣在額頭上,長長的睫毛微微卷翹,做事時全神貫注的樣子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
竺晨風分的是牛奶,那一罐子也就兩升,只分給二十多個學生還不太夠,只能給他們每人一杯先嘗嘗。
聽到金玉露喊“大人”,她也下意識地擡頭,看見站在門口的明楊,頗有些忍俊不禁,使勁抿住嘴角,低下頭忍着笑。
縣令大人嘴上嫌棄,身體倒是很誠實嘛!
竺晨風把手裏的湯勺放下,走到他跟前,屈膝行了禮,仰頭看他,裝出一副天真無辜的表情道:“大人來督促我進步了?”
明楊:“……”
大膽,居然這麽跟本官說話t。
長信在旁邊憋不住笑,仰頭看屋頂,冷煙也頭一次見自家少爺露出這般無語的表情,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眼前這女子,臉上挂着微微笑意,表情好像還挺誠懇,唇角一只單獨的梨渦,看着可愛又甜美,雖然是有些沒大沒小,但确實令人不忍責怪。
明楊心道,本官心胸寬廣,不與她計較。
竺晨風也知道自己有些膽大妄為,無非是仗着自己手藝好,縣令大人不請自來就是證據,充分證明了自己的不可替代性,這工作應該是穩了,才敢這麽嘚瑟。
可嘚瑟,不可猖狂,于是不等對方回答,她便甜甜笑着介紹道:“三位來得正好,今日早飯主食有肉夾馍、韭菜盒子和肉沫豆角餡包子,配有山藥豆粥和皮蛋瘦肉粥,一甜一鹹,可随意選擇,另外還有茶葉蛋和小鹹菜可以佐餐。”
肉夾馍的肉是昨天給明楊備餐的時候就鹵上的,馍是昨晚臨走前發的面,早上起來用鍋烙熟的,其實牆角有個烤燒餅的土爐子,她還沒來得及研究,就沒有用。
鹵肉的五香料種類不夠,複合味上略遜于現世味道,白吉馍不如專業人士揉出來的,但她自覺還不錯;那山藥豆粥其實就是美齡粥,用了大米、糯米和山藥拿豆漿熬出來的;其他食物都很簡單,自然手到擒來。
長信聽着咕咚咕咚直咽口水:“我果然沒猜錯,有肉有餅,還有鹵味……好餓,我現在就想吃!”
“想吃什麽去找玉露。”竺晨風沖他笑笑,指了指金玉露所在的竈臺,對方正在幫學生們拿食物、做肉夾馍,然後她非常有誠意地看着明楊,“大人要吃什麽,我親自來準備。”見對方沉吟不語,又主動提議,“不如每樣都嘗嘗,差不多就能飽了。”
明楊點頭稱是:“就這樣吧。”他伸手指了指方才竺晨風分裝的白色液體,“那是什麽?”
竺晨風立刻母雞護食似地張開雙臂擋住:“這可不能給你,剛夠孩子們一人一杯。”還怕人搶似地向旁邊和飯堂的學生們招呼,“孩子們,過來領牛奶了!”
明楊:“……”
竺晨風看着縣令大人表情略有些微妙,便沖他賠了一笑,伸手拽拽他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走。
到了靠牆的置物架旁,她踮腳從上邊取下來個小木盒,打開後獻寶似地捧到明楊面前:“這個給大人嘗嘗,是幹酪,我切成小片這麽放着,別看它幹巴巴的,越嚼越香。”
明大人方才被傷害到的心立刻就被治愈了。
他伸手拿了一小片,傲嬌地說:“倒也不必把本官當小朋友那麽哄。”
說着便将幹酪放進嘴裏咀嚼,濃郁奶香立刻從舌尖蕩漾開來,有點鹹,更有點甜。
一顆心也軟綿綿的,莫名其妙咕嘟咕嘟冒着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