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通往咒術高專的石階和記憶裏一樣漫長。
透過薄薄的雲霧,隐約能看到山頂上聳立的尖塔。樹林茂盛,青苔蔓延,紅白的鳥居好像有點掉漆,沒有以前那樣顏色濃豔了。
好吧,那是當然的,已經過去十二年了,連東京都變樣到令她眼花缭亂的程度了,更何況一座小小的鳥居呢。
——但是居然連重新刷個漆都想不到嗎,學校的設施狀況可是會直接影響第一印象的。
身邊那位用力挽住她、恨不得把整個人都纏在她身上的橘發小姑娘似乎終于恢複了一點清明。她“诶”了一聲:“我居然能找到回學校的路嗎?不愧是我啊。”
“……”
然後又開始胡說八道:“美女小姐,請跟我結婚吧,我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樣,我會很愛很愛你的……”
“……”
藤川早紀嘆了口氣。
她調整了一下發酸的肩膀,帶着她向前邁了一步。
她曾深深、深深地折服于這條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階梯,甚至願意自掏腰包,從山腳向上挖一條直達學校的快速通道——結果是必然失敗的,藤川家不會搭理這種莫名其妙的請求,更別說大腦全被肌肉塞滿的夜蛾老師了。
“這麽弱的話很難從高專畢業诶。”
有人曾經這麽說。
她又向前走了一階。
有風吹過來,要把她吹進十二年前的回憶裏——吹回無數次跑得虛脫的操場、無數次在訓練中被擊倒的草坪、無數次被粉筆丢中眉心的小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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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一半的時候,她突然停下來,向上望去。
一望無垠的藍天從頭頂延伸到看不見的天際線,成群的白鴿呼啦啦地在頭頂飛過,在陽光底下留下幾根發亮的羽毛。
世界的一切延展進人間,變成一雙明亮的、清澈的、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美麗眼睛。
那雙眼睛的主人站在路的盡頭,朝她看過來。
于是她就以為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
*
“……所以,那個咒靈突然變成了一級,只要被它的術式打中,就會讓人随機愛上一個周圍的人?”
“就是這樣。”
“真是毫無意義的古怪詛咒啊。伊地知又給錯情報了,得想個辦法刁難他一下。”
五條悟站起來:“要喝點什麽嗎?”
“水就好,謝謝。”藤川早紀看向他:“但是這位老師,也許你該先慶幸,路過的是我,而不是什麽不懷好意的野男人。”
“是啊,”他無不贊同地點點頭,感慨了一句:“你變強了。”
“從 ‘最強’ 嘴裏說出這種話……我會把這句話裱起來的。”
他新收的學生釘崎野薔薇正挂在他的……未婚妻的身上,看起來像是一只樹袋熊,平均每三分鐘就會發布一次戀愛宣言,從我愛你到我要跟你結婚,變着花樣背誦自己曾經看過的電視劇的表白臺詞。
濃郁渾厚的咒力在她周圍翻湧,十七歲時的弱小和還沒完全長開的青澀皮囊一起褪去,她變得強大又美麗,可是氣色變差了,看起來瘦了半圈,頭發也變短了。
雖然能用“未婚夫妻”來形容彼此的關系,但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十二年沒見過面的未婚夫妻。少年時期那點懵懂的喜歡被無限拉長,變成絲線那樣細的存在,靠着名存實亡的家族聯姻吊着一口氣,避免被輕輕一扯就“啪”的斷掉。
這場見面果然還是有點太過突然了,突然得就像她當初退學一樣,讓他難得地、罕見地重新感知到了一點微妙的措手不及。
還是怪伊地知亂給情報吧。
他把水推到她面前,正想說點什麽,突然有誰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硝子走進來,語氣淡淡的:“我聽說野薔薇的情況了,我——”
然後她愣了一下。
“……早紀?”
“……硝子,你真的有好好睡覺嗎?”
“你去照照鏡子吧,看看究竟是誰沒有好好睡覺。”
野薔薇還在嘀咕,這時得寸進尺地蹭了蹭早紀的臉:“定親了也沒有關系,放你獨自一人在外面闖蕩的未婚夫一定不是什麽好東西。外面太危險了,美女小姐,還是讓我保護你吧。”
“了不起的發言。”女醫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五條悟:“你不是什麽好東西這件事,果然是人盡皆知啊。”
“硝子!怎麽一來就冤枉人啊!”
*
釘崎野薔薇,今年的一年級新生,準二級的實力,因為接受不了好友虎杖的死亡而處于拼命變強的狀态。
但就算是“拼命變強”,目前她也實在不是一級咒靈的選手。在她差點被打死之前,有一位路過這裏的好心美人揮揮手,三兩下戳爛了那只惡心的八手怪物。
雖然暫時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言論,但是聽力和意識尚存。在被硝子小姐架着走出辦公室之前,她一邊戀戀不舍地對那位不知道名字的小姐示愛,一邊震驚地在心裏咆哮:
五條老師居然有未婚妻!!!!?
*
五條悟未來會成為什麽樣的人呢。
要是讓十二年前的早紀來回答,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他會選擇當老師。
上課從不認真聽講、自以為是、桀骜不馴、不把老師氣死不罷休的超級大少爺也能教書嗎?
“真讓人難過啊,在早紀心裏我居然是這樣的形象嗎?我還以為我是成熟可靠的人設呢。”
“很遺憾,這兩個詞好像都跟你關系不大呢。”
他比高中似乎還要再高一點,全身都被裹在沒有感情的深色制服裏,懶散靠在沙發上時,漂亮緊實又不誇張的肌肉線條若隐若現——他從前非常拒絕肥大寬松的闊腿褲,堅信像他這樣的好身材不能被那種東西淹沒。
看起來這個習慣延續至今了。
頭發因為眼罩的關系被高高豎起,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發現手指毫無阻礙地穿過六眼的無下限,輕而易舉地觸碰到那只柔軟的、不知道是什麽高級材質的黑色眼罩。
“之前就想問了……你這個造型是怎麽回事?”
“不帥嗎?”
“容易被當成盲人吧。”
她勾住眼罩的邊緣,向上小幅度地掀起一截,在那雙藏在眼罩底下的冰藍色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倒影。
要是不開口說話的話,他實在長着一張欺騙人的、如同神子那樣過于凜冽貌美的臉。他比高中的時候看起來更加有壓迫感了,長長的白色睫毛一顫一顫,像是山巅不會融化的雪、天邊觸碰不到的月,潔白又輕盈。
“……這麽沒防備嗎?”
“因為是早紀啊。”神子笑眯眯地回答:“雖然你整整十二年完——全不跟我聯系,但我可不是那種始亂終棄的壞男人,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對未婚妻斤斤計較的啦。”
“你變得油嘴滑舌了哦。”
明明就是很計較啊。
她垂下眼,把眼罩給他重新戴好。
“我只是不想給你添麻煩……而且我當時明明有留信。”
“那種東西看了只會讓人更火大吧。”
早紀沉默了一會兒。
沒有要刻意隐瞞什麽的意思,但如果從十二年前開始說起,好像的确沒什麽好說的——她不想向對方吐露任何不好的情緒,可又很難從烏黑的回憶裏找到值得分享的、快樂的瞬間。
她抿了抿嘴:“……如果你想退親的話,我——”
“哈?你就想說這個?”他的聲音稍微拔高了一點:“不會吧,都說了我不是那種始亂終棄的人了,你要不要重新組織一下語言?”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擡起頭來看他。
今非昔比,藤川家已經不在了,五條家大可不必讓高貴的神子娶這樣落魄身世的新娘。她在北海道斷斷續續聽到過他的消息,聽到他開始教書、開始接管五條家,偶爾也會聽說誰家想把女兒嫁給他,然後掰着指頭數自己到底什麽時候會被退親,結果這麽多年過去了,仍然無事發生。
她把這歸結于五條悟懶得搭理老橘子們的指指點點。
“那換個話題,”他問:“為什麽突然回來了?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嗎?”
“暫時沒有打算。”她回答:“我聽說我弟弟在東京。”
僅憑手下敗将的臨死之言,這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荒唐。
七只特級咒靈的殺傷力非同凡響。整個藤川家一夜之間變成廢墟,連一塊完好的磚瓦都找不到,更何況一個病弱的、年僅八歲的孩子呢?
五條悟不說話了。
藤川家十二年前的慘案給咒術界帶來巨大的轟動,上層震怒,他曾親自追查了很長一段時間。六眼不會錯過任何一條有用的情報,倘若真的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幸存——
他伸出手。
早紀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什麽?”
“手機。”
“……我的?”
“最初說 ‘你也不想一直被塞女人吧’ 的人是誰啊?再一聲不吭消失的話,老頭子們真的會逼我随便找人結婚诶。”
她理虧地“哦”了一聲,把手機遞給他。
*
如果不是特殊情況,控制情緒是每一個咒術師都要好好修行的課程。
但是顯然,“五條老師的未婚妻”這個消息絕對是特殊中的特殊,其重量絲毫不亞于伏黑和真希手拉手在陽光底下歌頌禪院家的真善美。
這枚核彈從辦公室一路炸到高專的各個角落,于是吃飯的放下了飯碗、睡覺的丢下了枕頭、習武的收回了武器,大家整齊劃一地往同一個方向跑,不到一分鐘就動作迅速地在五條悟辦公室門前完成了大集合。
“……釘崎,你沒聽錯吧?未婚妻?五條老師的?”
“一定聽錯了,五條老師看起來能單身打小鋼珠到八十歲。”
“不會是拐騙良家少女給他傳宗接代吧……嘁,上面那群老古董不就喜歡這一套嗎?”
“鲑魚。”
“支持。”
“悟聽了會難過的。”
“這次好像不一樣。”野薔薇小聲反駁:“超級漂亮。是家入小姐告訴我的!她說五條老師以前——”
身後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喲,野薔薇,恢複正常了嗎?”五條悟從裏面探出頭來:“硝子告訴你什麽了?”
早紀跟着探出頭來。
一窩眉目稚嫩的小朋友,正是藏不住事的年紀,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往她身上看。
肆意的、張揚的、生機勃勃的小鳥,青春期特有的澎湃咒力一圈一圈萦繞在空氣裏。那個被她從咒靈手裏救下來的小姑娘看起來已經沒事了,她和她短暫對視了幾秒鐘之後,對方突然下定決心似的往前邁進了半步,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
“師、師母好!謝謝你救了我!我是釘崎野薔薇!”
然後她看到師母那張漂亮的臉上露出一個震驚的表情。
是因為歡迎的情緒不夠高漲嗎?
她“啧”了一聲,用力地朝身後的夥伴們擠眉弄眼,于是一夥人或情願或不情願地、齊刷刷地跟着一起喊了一遍:
“師母好!!!”
“……”
早紀這下徹底不知道做什麽反應了。
她嘴角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好半晌才費勁地找到自己的聲音:“那個……師母?我?”
“圍在這裏就是想看師母長什麽樣嗎?”五條悟擺擺手:“你們很八卦诶,現在看到啦,如假包換的漂亮師母本人——布置的任務沒法及時完成的話會被拉進小黑屋特訓哦。”
“所以,悟,請教你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請講。”
“你沒有強迫別人為你傳宗接代吧?”
“哈?當然沒有。我像是能幹出這種事的人渣嗎?”
藏在眼罩裏的眉骨向上動了動,大概是一個挑眉的動作。他指了指自己的學生,作為師長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最終審判:“熊貓同學,今天加跑三十圈。”
三十圈???
沒等熊貓發出哀嚎,早紀先痛苦地擰起了眉毛。
她看向這群小豆丁——也不算小,十五六歲已經能稱之為半只腳踏入成年社會的年紀了,但她潛意識裏仍然覺得,這個年紀還不用被毒打到這個程度。
畢竟她在那個年紀是個跑三圈就倒下的超級廢柴。
“……不用這麽多吧。”
她小聲問:“你為什麽會給學生留下這種印象?”
“大概是覺得我的人生太圓滿了吧嫉妒我吧。又有錢又無敵,還有漂亮的未婚妻……哎,這個年紀的小孩就是很容易心裏不平衡的,果然應該重視心理教育啊。”
真希忍不住丢來一塊石頭,在即将觸碰到五條悟的腦袋前,被無下限格擋住了。
學校的設施和構造和十年前已經大不相同,宿舍、會客廳、辦公室,都已經不是記憶裏的樣子了。可是學生永遠是學生,小朋友們熙熙攘攘地往訓練場的方向走去,影子被拉得很長,變成五條悟的、硝子的、她自己的。
然後不見了。
她小聲說:“真難想象你當老師的樣子。”
“是啊,我也覺得,我竟然會教書。”他字正腔圓地喊她:“師母小姐。”
“……好突然。”
“突然什麽?”
“我竟然已經到這個輩分了。”
小鳥從頭頂飛過,她擡起頭,透過綠葉的縫隙看向蔚藍的天空,悠悠感嘆了一句:“時間過得好快啊。”
*
其實是很難過的。
十二年前的班主任坐在娃娃堆裏,問出“你和悟還好嗎”這個死亡問題的時候,她冷不丁感覺鼻子酸酸的。
五條悟已經不喜歡她了。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會怎樣喜歡一個人。撒嬌也好、炫耀也罷,支撐她的回憶實體化出現在她面前,變成覆蓋舊存檔的新片段、自動升級的系統版本、翻新過的電子相冊。明明哪裏都一樣,卻又哪裏都不一樣了。
“我們現在應該是……在情感上分手了,但在身份上還會結婚的狀态。”
早紀謹慎地組織了一下措辭。
“我不知道為什麽沒被退婚。”
她仍然可以觸碰到他,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樣和他打鬧幾句,被無下限術式所格擋的不是她的肢體,而是十七歲五條悟的“喜歡”。
她忍不住安慰自己這是理所當然的,大家都在往前走,沒有人能靠想象和回憶喜歡一個杳無音信的初戀十二年。
連生肖都滾過一整輪了诶。
夜蛾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藤川家的事……這幾年一直沒機會跟你說。節哀。”他垂下眼,小貓形狀的咒骸娃娃在他手裏亮起眼睛:“你知道的吧?當年襲擊藤川家的七只特級咒靈,有兩只留在了東京,是悟把它們祓除了。”
他聽到對方輕輕“嗯”了一聲,沒有接話。
沒人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好像只一夜之間,藤川家被滅門了,早紀退學了,灰原犧牲了,夏油叛變了。咒術高專本就人丁稀少,後來就變得更加冷清,冷清到連他都要懷疑,咒術師究竟有沒有走在一條正确的路上。
他又說:“我聽說你是來找弟弟的。如果你在東京暫時無處可去……要不要留下來?”
“诶?”
“一直沉浸在仇恨裏,人生會一塌糊塗的。”
夜蛾揮了揮手,小貓咒骸就蹦蹦跳跳地來到她面前,蹩腳地給她跳了一曲芭蕾。
她那大腦塞滿肌肉的老師指了指窗外:“你可以停下來看看。那都是善良熱情的孩子,和你們當年一樣。你一定會喜歡他們的。”
“可以嗎?悟他——”
“和他無關,學院還是很缺優秀的教師的。只要你願意就可以。”
早紀張了張嘴,低頭看那只還在跳舞的毛絨玩具。
她見過這個古怪的舞步。在她還很弱很弱的時候,曾經因為跟不上大家的腳步而偷偷抹眼淚。當時還沒成為校長的夜蛾不懂怎麽安慰人,只會讓奇形怪狀的咒骸在她面前跳舞。
現在她終于變得很強了,可是奇形怪狀的咒骸仍然和當年一樣,停留在這裏給她跳舞。
她的老師靜靜地坐在不遠處的臺階上,等待她的回複。
短暫地沉默過後,她聽到生鏽的齒輪被撥動了一下,咔咔咔轉出活過來的聲音。
她鞠了一躬,小聲和他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