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有點眼熟。
早紀路過秘密地下室,又退回去。
真的有點眼熟。
那個正在和虎杖說話的金色頭發、淺色西裝、斑點領帶的上班族,眼熟得簡直不可思議。
第五次退回去确認情況的時候,那位很眼熟的上班族終于忍不住喊住她:“藤川小姐,你有什麽話想說嗎?”
早紀:“?”
這個語氣,這個聲音,這個态度,果然——
“七海,你畢業以後還是走上了冷酷金融男的路嗎?”
七海平靜地看向虎杖:“你看到了嗎,那位小姐。”
虎杖點點頭:“是藤川老師。”
七海:“我個人提倡尊重女性,她除外。”
*
虎杖悠仁,今年十五歲,體內有兩根宿傩的手指,是咒術高專最特殊的死緩生,目前暫時是假死狀态。
他的課程由五條悟在課後的秘密時間裏親自教學,早紀只被帶去見過他一次——一個連術式都沒有的新人和宿傩共處一個身體的危險程度不亞于四級咒術師硬剛特級咒靈,沒有人知道他的承受極限在哪裏,但毋庸置疑,他得先自己強大起來,才能避免在未來被反撲。
那麽作為一個咒術師,怎樣才能快速強大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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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一個靠譜強大的前輩,觀摩并學習他的作戰思路,如果能夠幫得上忙,那就更好不過了——在“靠譜”這一點上,七海建人實在是咒術界的頂尖模範,他要是當第二,沒人配得上第一。
“你好像心情很好。”硝子看了她一眼。
她學生時期的、快十二年沒見的最好的朋友正坐在她的醫療室裏,霸占了最軟的那張旋轉椅,自在地勾着腿轉圈。
“是啊,我今天見到七海了。”早紀連人帶椅挪到她身邊,剝開雪糕的包裝,然後輕車熟路地把雪糕遞給她:“是抹茶巧克力味的,如果你的口味沒變的話。”
硝子把頭發撩到耳後,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自己拿嘛。”
“不了,巧克力要化了。”
言出法随,融化的巧克力滴答一下掉在早紀的虎口,變成黏糊糊的液體。
她“啧”了一聲,手腕迅速向上發力,試圖讓雪糕沾上好友的臉,結果對方靈活地歪了個頭,不僅躲過了這一擊,還換了個方向又咬了一口。
“這麽多年了,怎麽還只會這一招啊。”
硝子露出一個“我就知道”的表情,腮幫子鼓鼓的,棕色的眼睛因為笑意而微微彎起:“隔壁街去年開了一家蛋包飯,我嘗過一次,味道還不錯,你想吃那個嗎?”
“能喝酒嗎?”
“不要吧,早紀,你酒量超差诶。”
……這個句式她這段時間已經聽了第二次了。
她在高專時期會和硝子偷偷買酒喝。她又菜又愛貪杯,好在酒品還行,喝多了就會悶頭睡個天昏地暗,抱着對方不撒手,然後被黑着臉的五條悟扛回去——屢教不改,下次還敢。
她撇撇嘴,試圖為自己正名:“是你太能喝了,硝子,整個學校加起來都沒有你一半能喝。”
然後她又說:“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麽重的黑眼圈,但是你戒煙了,這點是很好的。”
硝子這下敏銳地聽出她的言下之意了。
她咽下最後一口雪糕,看向好友的眼睛。塗了唇膏的嘴唇反複動了動,想說點什麽,但沒說出來。
……雖然怎麽看變化更大的都是她吧。
十七歲的早紀開朗又熱烈,雖然弱小得連普通的二級咒靈都能打傷她、每次出任務都會讓人捏一把冷汗,但她心比天寬,從不為此煩惱。
她高中最惦記幫夏油傑修剪那撮永遠不梳上去的劉海,被拒絕後又盯上了無辜正經的學弟七海——當時他的戒備心還沒那麽強,稀裏糊塗被騙着剪了一個狗啃式的劉海,然後追殺了罪魁禍首整整兩圈操場。
因為她的體力只夠跑完那麽多。
她是最生機勃勃的那條藤蔓,家庭幸福、和訂婚對象的情感穩定,好像從來不會被什麽絆倒,也從來不會煩惱,就像被她施咒過的花不會凋謝一樣。
但是她現在看起來好像根本不是“正常成長”導致的變強變成熟了,而是快被名為“藤川”的、拔苗助長的營養液淹死了。
她嘆氣:“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牆上的時針滴滴答答向前走了一大格,外頭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雨來,嘩啦啦地打在硝子放在窗前的仙人掌上。夏末秋初,換季的雨來勢洶洶,把東京籠罩在水汽缭繞的雲霧裏。密集的雨水順着留了縫隙的窗戶滲透進來,在窗臺上蔓延出一個快速擴展的水坑。
下一聲雷聲響起的時候,早紀回過神來,啞着嗓音問:“假如……我是說假如。一個人的身體可能已經死了,但大腦還神奇地保持了活性……”
她盯着白瓷的地磚,逃避硝子看神經病一樣的質疑視線,盡量讓自己的措辭聽起來不那麽荒謬:
“這種情況,如果能給他配置一個身體,然後把大腦塞進去……有過治愈成功的先例嗎?”
“……哈?”
硝子臉上的表情終于有點崩壞了。她想先給對方來一份全套的身體檢查,甚至久違地想給自己點根煙,可是摸了半天只摸出來一根不知道誰放進她口袋的棒棒糖。
她嚴肅地看了她一眼,問:“你變強的代價是失去大腦嗎?”
*
最後還是去喝酒了。
下雨的夜晚格外容易情緒泛濫,同步更新十二年的記憶給大腦帶來了非常巨大的負荷,如果沒有酒精,早紀會擔心自己的精神狀态是否能夠維持穩定。
咽下最後一口伏特加,硝子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臉。
毫無反應,和高中的時候一樣,安安靜靜睡着了。
她根本就不該相信什麽“酒量見長”的鬼話!和十二年前比,藤川早紀最多只是能多喝了五杯而已,這種又菜又愛喝又對自己沒有清晰認知的家夥,簡直是最不合格的酒友沒有之一。
她下意識地要打電話給五條,在即将粗暴地按下通話鍵之前覺得不妥,又緊急剎車。
……可是外面還下着雨,她總不能把人背回去吧,這也太看得起醫生了。
距離店家打烊還有半個小時,天氣預報顯示一整晚都會下雨,硝子覺得同意跟她喝酒的自己簡直愚蠢透頂。
果然是什麽實力暴漲的後遺症吧,在她問出“活着的人腦加死掉的身體能不能把人成功複活”這種問題的時候,她就該好好檢查一下她的身體狀況。
“早紀?你還能醒過來嗎?”
昏睡中的女人抱住她:“硝子。”
“嗯。”
“硝子硝子硝子。”她蹭了蹭她的臉:“好想你呀。”
于是硝子一下子哽住了。
她又要了一瓶酒:“一次都不回來看我的人居然在說想我。”
“不想被你罵。”她口齒不清地嘀咕了一下:“也不想連累你……因為每次都傷很重……”
藤川家被滅門了,沒有人能夠指責早紀當時丢下一切消失的選擇。可是這件事情好像是什麽奇妙的導火索,在這之後不幸的事接二連三,痛苦越積越多,仿佛不把整個高專的氛圍壓入冰點不罷休。
她好奇五條悟的過去、夏油傑的過去、七海的過去……她好奇所有人的過去,唯獨對自己這十二年來發生了什麽閉口不提。
大概是顯而易見、溢于言表的糟糕透頂,被複仇和變強塞滿的人生一定索然無味。硝子對于藤川家的力量繼承略有耳聞,把身體裏的血肉鑿碎了重塑千萬遍,痛苦程度據說和死過一次沒什麽兩樣。
外面“轟隆”一聲劈下一道閃電,她揉揉太陽穴,停止不合時宜的思考,決定從通訊錄裏随機抽取一位靠譜男同學過來幫忙。
自動門在下一刻“叮鈴”一聲響起,有人踏進來,一滴雨水都不沾地站到硝子的身邊:“喲,果然喝醉了。”
然後他撇了一眼她的手機,看到頁面上躺着的是伏黑的聯系方式,帶有失望意味地“欸”了一聲:“怎麽不給我打電話啊。”
“沒想到你會來。”
“可我這不是來了嗎。”五條悟半蹲下來,端詳了一下睡得昏天暗地的醉鬼:“真讓人不省心啊,才剛入職沒幾天就原形畢露了。”
她平日裏臉色不太好,現在喝了酒,反而把整張臉染上健康的薄紅。無論是睡覺的姿勢還是神情都和記憶裏的一模一樣,看起來好像和高中時候完全沒有任何變化。
他把她從硝子懷裏抱起來,接近一米七的個子立刻在他臂彎裏縮成一團,還熟練地把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根本一點防備心都沒有。
他走了幾步又退回來,藏在眼罩底下的眉毛因為糾結而皺起。
他問:“你說她為什麽沒有防備?是覺得自己很強嗎?這可是深夜的酒吧诶,如果我是不懷好意的野男人呢?她也能被這麽輕易抱走嗎?”
硝子:“……?”
她一瞬間覺得今年仍然是2006年,她那號稱地表最強的同窗把她當無所不能的情感咨詢師,隔三差五地問她言情小說沒教過她的愚蠢問題。
她反問:“你不會想聽我說,她沒有防備是因為知道來的人是你,她潛意識裏仍然非常信任你吧?”
她看到五條悟竟然坦誠地點頭了。
“有一點。你知道她前幾天甚至要跟我聊退親嗎?哈,氣死人的本領絕對是特級,我是為了誰才——”
“打住。”那種想抽煙的感覺又上來了,硝子皺起眉:“你知道她住哪吧?雖然你們是定親關系,但我還是要提醒一句,對醉酒的女性下手我會報警的。”
五條悟愣了一下。
“我覺得我的道德底線暫時還沒有消失。”
“你根本就沒有這種東西。”
*
2006年一月,東京。
“我覺得你喜歡我。”十七歲的五條悟在長長的臺階上,拽住藤川早紀的手,信誓旦旦地說。
“我覺得應該不是。”她試圖甩開對方的手,失敗了。
比起“正常培養情感的未婚夫妻”,夏油傑點評他們更像是為了完成任務湊在一起的革命戰友。他們被“家族聯姻”綁在一起,對彼此都沒什麽情感方面的期待,更別提暧昧的發展——相處方式正常到和普通同學沒什麽兩樣。
“诶?有必要嗎?”五條悟聽完從游戲機裏擡起頭,屏幕裏閃爍着大大的“VICTORY”字樣。
雖然自八歲起就訂婚了,但一個是天之驕子,一個是咒術白癡,兩人過着完全不一樣的生活,見面次數僅限于一些必要的家族晚宴。非要說的話,相處頻率的增加還是從一起上了咒術高專開始的。
他擡了擡鼻梁上的墨鏡:“反正以後都是會結婚的,那種事沒所謂吧。”
“好恐怖啊,悟,你聽起來像是提前進入婚姻平淡期的四十歲中年老男人。”
在斜後方,早紀正在跟灰原抓娃娃。兩個人反複大戰了機器三百回合,游戲幣滾進機器的聲音叮叮當當響個不停。最後灰原抓到了,遞給早紀,早紀又遞給一旁臭臉的七海:
“送給你!這跟你超像的!”
七海的臉看起來更臭了。
五條悟收回自己的視線。
“早紀也覺得沒所謂啊?我們只要應付一下爛橘子們,然後各過各的自由人生……拜托,你知道找一個這樣的戰友有多困難嗎?”
“抱歉,不是很想知道。”夏油做了一個投降的動作,往後退了一步:“某種程度上你們是絕配。”
“贊成。”硝子抽完了最後一口煙:“五條,你該感謝定親,要不然你絕對是輕松單身一輩子的水平。”
“本大爺怎麽可能會有那種煩惱!?”
事實上很快就開始煩惱了。
他半夜敲她的門,她會給他端上他喜歡吃的零食;他打完籃球,她會遞上他喜歡的飲料;他像所有青春期幼稚男孩一樣揪她的頭發,她也從不生氣;讓她幫忙寫報告……這個她不會寫,她不懂強者的任務都幹了什麽。
總而言之,樁樁件件以前被忽略的小事堆疊在一起,逐漸他覺得有點不對勁。
“難道不是因為她家教優良,對你這個人渣未婚夫格外包容嗎?”夏油傑正忙着打電游,趁着複活的冷卻期沒什麽感情地反問了一句。
“肯定不是啦,人渣同學。”十七歲的五條悟一拍腦門,頓悟:“她肯定是喜歡我!”
夏油傑:“?”
他欲言又止:“有沒有可能……”
“沒有。”他打斷他的話,自信地比了個大拇指:“一定是這樣的,畢竟我又帥又強。”
神子這輩子沒嘗過“吃癟”是什麽味道,是以,當對方不明所以地回答“我覺得應該不是”的時候,他露出了一個堪比天塌了的龜裂表情。
“哈?”他難以置信地摘下墨鏡:“不可能吧,我诶,這可是我诶,你再仔細看看呢?”
早紀站在高一點的臺階上,難得地依靠地理優勢比五條悟高了小半截,俯下身來打量他。
此時還是冬天,天氣很冷,呼出來的氣變成一團薄薄的白霧。長長的金色頭發随着她的彎腰自然垂落,寬大的圍巾微微搖晃,露出半截雪白修長的脖頸。他無端想到八歲那年在她掌心開花的鈴蘭花,柔弱、乖巧、漂亮得不可思議。
她伸出手,把冰涼的指尖輕輕搭上他的臉,仔細端詳了一下:“是哪裏受傷了嗎?”
“如果我說受了很重的傷,需要早紀親我一下才會好呢?”
“可以啊,可是一聽就是假的。”
“哪怕你不喜歡我?”
“跟那個沒關系,我們不是定親的關系嗎?親一下根本沒什麽嘛。”她疑惑:“你到底怎麽了?”
她看着他的神情認真又專注。可是她看硝子和歌姬也是這樣的眼神,看傑也是這樣的眼神,她看七海、灰原,看全世界都是這樣的眼神。
她不會跟電視劇裏的女主角一樣撒嬌或者害羞,她對五條悟好,不是因為他是獨特的,只是因為她覺得“未婚夫妻”就該是這樣的,換做任何人都可以。
……太糟糕了,太過分了,他居然不是獨特的!
他拉長了嗓音:“那來談戀愛吧!”
早紀大驚:“你真的沒事吧?”
她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發燒;最近他沒有出任務,說受傷應該也是胡說八道的;難道是和傑吵架了嗎?所以精神狀态不夠穩定開始胡言亂語了?
她問:“我們還需要談戀愛嗎?我們不是已經跳過這個階段提前進入訂婚關系了嗎?”
“不——是——的——”戀愛小白五條悟大聲反駁:“我知道哪裏不對了,這個階段根本不能跳過吧!跳過的話,我們不就成了為了完成任務而組隊的革命戰友了嗎?”
“我們不是嗎?”
五條悟猛地露出一個咬牙切齒的表情。
在八歲定親以後,某一年過年,他曾鄭重其事地通知他一年見一次的小未婚妻,要和她建立人前相敬如賓、人後各自高飛的自由聯姻關系。
他還以為自己需要花一點時間說服她,沒想到對方對此深感認同,大有一副難得遇到知己的欣慰表情,二話沒說就和他拉鈎蓋章。
……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深吸一口氣:“之前是這樣的沒錯,但現在版本更新了,情況不一樣了。”
早紀不确定自己聽懂了:“所以你是想和我建立以相互喜歡為情感基礎的戀愛關系?”
“沒錯。”
“所以你喜歡我?”
“不清楚。”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沒人規定要相互喜歡才能談戀愛吧?當培養感情不行嗎!?”
“喂?硝子嗎?悟的腦子好像——”
“我沒有任何問題!!!”
少年的耳朵有點紅,他梗着脖子,強裝鎮定地湊上前來,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子近到呼吸都交融在一起。她看到他白皙的皮膚,長長的睫毛,還有美麗的、裝着天空的冰藍色眼睛。
他生硬地又重複了一遍:“聽好了,我要跟你談戀愛。”
“那不行。”
“你今天一直在拒絕我!不要太過分了!!!”
早紀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把他寫滿震撼和憤怒的腦袋推遠了一點:“因為我還沒有版本更新,所以沒想跟你談戀愛。你得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