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早紀醒來的時候,雨還沒停。
大腦昏昏沉沉,她稍稍直起身來,搭在她身上的毯子自然而然地随着她的動作往下滑。
房間裏沒有開燈,眼睛也仍然在适應黑暗的階段,只有窗簾外隐約透露進來的一點路燈忽明忽暗。她動了動手指,判斷出身下的沙發不是她所熟悉的材質。
……不在自己房間裏嗎?
意識一片混沌,她憑直覺小聲喊了一句:
“……硝子?”
沒人回答,四周靜得只有外面的雨聲連綿不絕。
她揉揉眼,歪歪扭扭地向前走了兩步,結果酒精帶來的後遺症仍然洶湧猛烈,她趔趄了一下,不得不暈乎乎地坐回原位。
黑暗中,她感受到有誰在向她靠近,下意識往那個方向丢了個枕頭——
“砰”的一聲悶響,沒有打中對方。
她愣了愣,慢半拍地喊了另一個名字:“悟?”
“還知道我是誰啊,看來沒醉太誇張。”五條悟居高臨下地向她豎起三根手指:“這是幾?”
他沒有帶眼罩,雪白的發絲垂下來,藍色的眼睛微微發亮。
她呆呆地仰着頭看他,只覺得把這個世界上所有形容美的詞語全部放在他身上,都只能算是“差強人意”。
“欸……不回答啊,果然還是沒清醒。需要一杯蜂蜜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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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
她搖頭:“不想醒過來。”
她有點分不清現在是什麽時候,不知道硝子去哪兒了,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在五條悟的房間裏。大腦一旦開始運轉就變得很痛,于是她幹脆自暴自棄地放棄了思考。
……反正是悟的話,應該沒關系的。
眼前明明滅滅,五條悟的臉變得很近又很遠,然後一個恍惚間,變成那個在樓梯前拽住自己的小少爺模樣。
他自以為是地揚起下巴,像是一只炫耀財寶的小貓:“我覺得你喜歡我。”
她懵懵懂懂地看了他一會兒,覺得自己的确是很喜歡他沒錯,所以伸出手,猛地拽住他往下拉,好讓自己坐着就能栽進他的懷裏。
五條悟:“?”
這個擁抱來得非常突然,無下限沒有生效,他一僵,提着她的領子試圖把她揪開,可是她甚至用了點咒力,死死摟住他的脖子不放。
好吧,和醉鬼講道理是沒有用的。
他妥協地松手,聽到她悶悶地問:“你們把灰原葬在哪裏了?他之前說他參加大胃王比賽得了第一名,要把那個贏來的大貓抱枕送給我的。”
“大貓抱枕早就被夜蛾拿去研究咒骸了,硝子沒跟你說嗎?”
“嗯?”
“……”
他深吸一口氣:“為了避免我明天去警察局錄口供,我先确認一下,你現在有多清醒?”
“應該沒在做夢,因為你一直不來夢裏看我。”她把腦袋搭在他的肩膀上,控訴道:“非常絕情,和我爸媽一樣絕情,不管喝多少酒都沒用。”
女人的身體柔軟又纖細,金色的頭發纏繞在他的脖子上,随着呼吸勾起一點細微的癢。她體溫不高,濃烈的、五條悟不喜歡的酒精的氣息死死包裹住他,讓他覺得有點頭暈——或許應該先讓她去洗個澡。
他現在又開始不爽了。
酒品比以前要糟糕了,神志不清的時候甚至會動手動腳——是不是應該想個辦法蓋個戳,或者別的什麽,總之得讓全世界都知道她是五條家的,而且是她自己湊上來跟他讨要這個位置的。
哇哦,當自己是十七八歲和女朋友無理取鬧的小男生嗎。
他聽到理智清醒地嘲笑他。
“好賴皮啊,早紀。”他保持着彎腰的姿勢:“這幾年經常喝酒嗎?”
“最開始是吧。因為壓力很大,睡不着,變強可比挨夜餓老師的打痛苦多了。”
“沒想過回來嗎?”
“想過的,但總覺得會被五條家退親诶,想着如果被退親了就更不用回來了。”
“為什麽這麽想?”
“你不用委屈自己娶我的,畢竟藤川家已經——”
“好的我知道了——提這個問題是我不對。”他打斷她的話,又問:“這十幾年你跑去哪裏了?”
“北海道。祖宅那裏有先祖布下的結界……繼承族人的力量花了很多年,我的狀态一直不好,大多數時候都躲在裏面調養。”
“所以你繼承了多少人的力量?”
“全部。”
“……哈?”
五條悟沒什麽感情地鼓掌:“喝醉的時候喜歡開玩笑是你這十幾年培養出來的新習慣嗎?”
“沒有開玩笑。整個藤川家的力量都獻祭給我啦,不然我根本不可能變得這麽強嘛。”她陷入了坦誠的有問必答狀态,語調非常平靜:“比先祖繼承到的力量還要多诶,我大概會死得很早吧?”
外面的雨聲好像小了。
街邊的路燈閃爍了一下,淅淅瀝瀝的雨水從屋檐滾落到窗戶,在玻璃上留下短促的水痕,再“滴答”一下落入他的眼睛。
他一瞬間感覺到大腦發出了一陣短促的嗡鳴。
五條家主很少為什麽東西感到震撼,可是此時此刻,荒謬的、難以置信的情緒攀升上來,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消化掉這些情緒,然後反應過來,猛地用了點力氣,強硬地把這個擁抱分開。
“全部?”他氣笑了:“做出這種不經過思考的決定,你難道不害怕的嗎?整整十二年,你當是十二天嗎?寧願把自己折騰到這種地步都不跟我說,去了好幾次北海道發現根本找不到你诶!還是說你巴不得五條家有個短命的家主夫人,好讓別人覺得我克妻啊?”
早紀被問得稍微清醒了一點。
她不明白他的怒氣從何而來。短暫思索了一下,才輕輕捧起他的臉,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蹭過他的眼角,珍重得好像在對待什麽寶石——可是那裏沒有眼淚。她眨了眨眼,發現有什麽滾燙的東西從自己的眼睛裏掉下來,才意識到哭的根本就不是五條悟。
“不要難過。”
她好像有點想親他,但又似乎清楚地知道他們不是這種關系,所以只克制地把臉貼在離他很近的地方,重複了一遍:“你已經很辛苦了,不要再為我難過了。”
真的太賴皮了,賴皮過頭了。
五條悟忍不住想。
*
酒後第二天可能不是很适合做任務。
早紀沉默地和坍塌的游樂設施對視,感受到新田在她身後投來充滿怨念的視線。
她的手邊是被她用藤蔓捆在一起的伏黑和野薔薇,幾分鐘前,因為過山車快塌了,她不得不靠這個把倆小孩從環形回旋裏撈出來,避免他們被活活摔死。
伏黑面無表情地擡起頭 :“……塌了也是因為藤川老師出手太重了吧。”
斷裂的器械和電線堆疊成高高的小山,過山車的運行軌道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破爛的車身下壓着咒靈的屍體,縫隙裏纏繞着長出大片藤蔓和花朵,看起來有一種荒謬的詭異美感。
事情發展成現在這樣,全是因為她幾天前接了個和游樂場有關的咒靈任務。委托方,也就是游樂場的主人長谷川先生聲稱“有什麽東西在過山車上殺人”。
大概是高空恐懼産生的咒靈,她帶着伏黑和野薔薇過來練練手,沒想到兩個人才坐上車,軌道系統就開始失靈。幾個家夥在半空中歪歪扭扭地對打了一陣子,早紀擔心游樂設施的支架承受不住咒力的壓迫,選擇出手把那只長着翅膀的古怪咒靈轟爛。
好像用力過猛,害得本就搖搖欲墜的過山車加速死亡了。
酒精誤事啊。
她和自己的傑作對視了幾秒後閉上了眼:“還是找找時光機在哪吧。”
“藤川小姐,請你清醒一點,我已經通知委托人回來了。”
“好的,惠,能麻煩你的式神一起去找時光機嗎?”
“藤川老師快醒醒!!!”
時光機是沒有的,但是作為一個成熟負責的人民教師,必須得在小朋友面前做好“敢于承擔錯誤”的優秀表率。
她朝面色鐵青、渾身顫抖的長谷川先生深深一鞠躬:“如果您有心髒病之類的疾病的話請提前告知,我不會治療術,呼叫救護車是需要一點時間的。”
“你在做什麽表率啊!?”
新田差點把車鑰匙捏爛。
*
“我還以為藤川老師是那種大和撫子類型的大人,一定會認真向對方道歉賠款的那種呢。”
野薔薇把菜單遞給她:“結果一本正經說出了能氣死人的話诶。”
“真的嗎?我在你心裏最初是大和撫子的形象嗎?”早紀失笑,又把菜單轉手給伏黑:“讓你們見到我真實的樣子了,請你們吃飯,要為我保密哦。”
游樂場的慘案最後是新田明力挽狂瀾,老老實實替幾人收拾了爛攤子。
回校的途中經過了銀座。天已經暗了,全東京最繁華的街區燈火通明,把半邊城市都籠罩在五彩斑斓的霓虹燈下。見過的、沒見過的牌子多到眼花缭亂,她趴在窗戶上看了一會兒,突然聽到藤川老師問她:“你想去逛逛嗎?”
她一愣:“想就可以嗎?”
“想就可以。”
“不是任務嗎?”
“當然不是……悟經常用這個借口欺騙你嗎?”
“經——常!每一次說帶我出來逛街都是有祓除咒靈的任務!可惡狡詐的大人,他在我這裏的信譽分已經大打折扣了!”
“太糟糕了。”
她笑了一下,當機立斷:“那停車吧。”
藤川老師真好啊。
心滿意足地咽下一口壽司,野薔薇在心底發出滿足的喟嘆。
*
長大其實是一件沒什麽知覺的事情。
2006年的東京和銀座遠沒有現在這樣繁華,夜餓老師曾帶大家一起來這裏聚過餐。有路過的服務員小姐姐過來搭讪,害羞表示地想要夏油傑的聯系方式,被溫柔拒絕以後,早紀在中途悄悄溜出去,把他的電話號碼賣出了五千日元的高價。
五條悟在得知這件事後先是發出了無情的嘲笑,然後又表示非常郁悶:“怎麽沒有人問我的電話號碼啊?一定能賣出比五千更高的價格——”
“我們去訓練場聊聊到底誰的手機號碼更值錢吧?”夏油傑露出一個和善的微笑。
最後被迫為電話事件和看起來非常好脾氣的男同學“聊聊”的是早紀——虹龍打不過五條悟,于是她成了唯一的出氣包,在某個風和日麗的午後被叼在天上轉了整整十五分鐘。據硝子所說,她當時的哀嚎悲慘響亮到十裏開外的小摩托警報器都能被激活。
偏偏男同學本人還事後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膀,寬慰她:“恐高也是咒術師該克服的一大難題呢,早紀同學,好好加油吧。”
衆所周知,童年深刻的心理陰影是非常難克服的,以至于十二年過去,早紀看到360度旋轉的過山車仍然會有心肌梗塞的感覺。
所以一不小心轟爛了也不完全是她的錯啦,也得怪夏油同學。
她這麽想着,野薔薇突然湊到她跟前晃了晃手裏的兩件衣服:“老師,你覺得哪件适合我?”
她指向左邊,于是小孩的身影又“跐溜”一聲鑽回門店裏。伏黑被她毫無心理負擔地當成了人形手推車,手裏花花綠綠的袋子越堆越多。
冷凍櫃裏的蛋糕五花八門,硝子不愛吃甜品,她在心裏數了數人數,給學校裏的小孩每人買了一塊,然後又退回來:“再加一份草莓蛋糕吧,謝謝。”
喝多了在前男友房間裏胡說八道的尴尬回憶歷歷在目,雖然五條悟對此好像并不在意,但她實在沒法安慰自己說這是正常的、不出格的安分行為。她倍感頭疼地閉上了眼,發誓自己接下來一定要謹言慎行、遠離酒精。
野薔薇已經逛到娃娃店裏了,她視力很好,覺得挂在最上面的那只大貓抱枕看起來有點親切。
……不知道灰原當時得到的獎品是不是長着類似的樣子。
她拎着甜品發了一會兒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大貓抱枕已經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她眼前了。
咦。
她呆滞了一瞬,擡起頭,對上伏黑的臉。
“……給我嗎?”
“沒錯,是給藤川老師的!”野薔薇從他身後探出頭,把娃娃強硬地塞進她的懷裏:“收下吧,伏黑說看到你一直盯着它看,所以我們買回來了……那是什麽表情啊,不要太感動了哦。”
然後她又看向伏黑。大概是因為不好意思的緣故,少年移開自己的視線:“如果不喜歡的話,可以去退貨。”
“沒那回事。”
從比自己小很多的小朋友那裏收到禮物是件很奇妙的事情,她倍感意外地抱住玩偶,貓咪形狀的娃娃正對着她笑,大剌剌袒露它的腹部。棉花糖一樣的觸感順着指尖傳遞到心髒,柔軟得像是給胸腔包了一層很厚的、厚到足夠能蓋住遺憾的雪白羽毛。
她忍不住低低笑起來:“謝謝,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