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幼魚容易迷失也是沒辦法的事。

魚媽媽沒法注意到每一個孩子,沒法了解它們是否茁壯成長、身心健康。偶爾會有找不到方向的幼魚脫離魚群,被五顏六色的珊瑚礁吸引着潛入深海,誤以為自己游向了正确的路——

然後被藏在深處的巨獸當做零嘴一口吞掉。

“怎麽想到找我說這個?”

“七海海說他不擅長開導別人,如果我實在心裏難受,可以來找藤川老師……我給老師帶來困擾了嗎?”

“……給他取這種稱呼,你沒被揍吧?”

“什麽?”

“什麽也沒有。”早紀看向他:“我很樂意聽你說這些。”

吉野順平和他的同學們的屍體會在今天火化。被咒靈折磨過的身體慘不忍睹,無法送回人類世界,只能由咒術高專代為處理。

殺掉咒靈和殺掉“由人類變異成的咒靈”是兩碼事,變強的念頭深入骨髓,負面情緒提供的咒力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縱觀虎杖悠仁十五年的人生裏,想要報仇的欲望從未如此強烈。

“如果我能再強一點、再仔細一點……如果我能保護好順平,或者殺了那個該死的咒靈……”少年露出一個茫然的、如同幼獸一般的表情:“——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早紀站在樓梯口向下看了一眼,分不清哪一塊裹屍布裏裝着誰的身體,只覺得空氣不太流通,氣味也不好聞。

相似的感覺如此強烈,一眨眼,她看到十七歲的藤川早紀。

她站在家人的屍骸前,那種因為無能而産生的憤怒、憎惡、怨棄,如同跗骨之蛆一樣死死纏繞在她的脊柱上,只要她一松懈下來,就會猛撲上來纏住她的咽喉,将她就地絞殺。

如果她能再強一點,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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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在睡夢中驚醒多少次、無論反問自己多少次,得出來的答案都永遠是——

“會的。”

她掰開少年緊握的拳頭。

“變得足夠強的話,你可以救下很多人,做到很多不可能的事。”

他太用力了,指甲嵌入皮肉,刮出鮮紅的傷口,她翻了翻牆上的急救箱,從裏面找出來一張印着哆啦A夢的創口貼,貼在少年血淋淋的掌心。

“咒術師不是什麽好職業,高危、短命、容易心理疾病,某種程度上來說, ‘變強’ 和 ‘目睹同伴死亡’ 一樣痛苦。”

“哪怕是你和五條老師這麽強嗎?”

“你怎麽知道我很強?”

“五條老師說你一個人就幾乎蕩平了北海道的咒靈。”

“和他比還差得遠呢。”早紀輕笑了一下:“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超弱的,一點天賦都沒有,連三級咒靈都能把我打個半死。”

虎杖張了張嘴:“騙人的吧?”

“強大有時候需要一點代價。”她聳聳肩:“五條悟是咒術界的奇跡,像他那樣天生強大的只是少數。這個世界非常糟糕,你越是強大,越是沒辦法保護所有人。倒下的同伴不會因為你變強而減少,你會面臨選擇、取舍、犧牲,會有人用仁義道德來綁架你,繼續往下走的話,你還會需要殺很多人,也會見到千千萬萬個吉野順平。”

“……只能這樣嗎?”

“很遺憾,根據我的經驗之談,只能這樣。”

少年似乎有點愣神。

“你的體內封印着宿傩,有很多迂腐的家夥盯着你,你的信念需要足夠強大,才不會被他吞噬——所以,你要變強,就絕對不可以動搖。”

她拍拍他的臉:“虎杖同學,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哪怕這樣,你也要走下去嗎?”

被那雙綠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審視着,心髒在胸腔裏砰砰作響,他可恥地感覺到了一絲迷茫的怯意——但他到底在害怕什麽,他也說不清楚。

停屍間陰冷潮濕,屍體腐爛的味道又腥又臭。虎杖移動了一下發酸的視線,裝在黑色袋子裏的身體安安靜靜地排列整齊。

這些人生前都是什麽樣的?他們會喜歡看什麽電影、吃什麽口味的拉面?又都是因為什麽死掉的呢?

他不知道。

“我要變強。”他聽到自己沙啞的嗓音,像是被刀割過一樣:“我希望善良的人不會死于非命,邪惡的人受到應有的懲罰,我想——”

“那你已經做到了。”她指向門外:“是你救了七海。你已經得到善良的人的認可和感謝了,不是嗎?”

綠色的光點自她掌心蔓延、伸展,直到黑色的裹屍布上憑空掉落一枝又一枝白色的玫瑰花。

她給虎杖塞了一朵。

“去跟你的朋友做最後的告別吧。”

未修剪過的玫瑰花枝帶着尖銳的短刺紮在掌心。虎杖低下頭,看到柔軟的白色花瓣層層疊疊,在他手裏用力地綻放,像是昏暗停屍間裏唯一的一點亮光。

“藤川老師。”

“嗯?”

“從打不過三級咒靈到現在,老師一定付出了很多我想象不到的痛苦代價。”他緩慢地收緊拳頭,把那個哆啦A夢的創口貼握進掌心。

“你辛苦了。我會努力變強的,我要像爺爺說的那樣,在大家的簇擁下死去,完成有意義有價值的人生。”

然後他猛然意識到什麽似的,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啊,是不是有點大言不慚,畢竟我現在還很弱……”

“怎麽會呢。”

早紀忍不住微笑起來。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多麽了不起的可愛發言,這個年紀的小孩特有的靈魂真誠、熱烈、稚氣,滾燙到不可思議,平白讓她覺得心軟。

她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粉色的頭發。

“往前走吧,悠仁,從交流會開始。”

*

最近好像不是很太平。

五條悟翻了翻手裏的情報。

未登錄的特級咒靈像是雨後春筍那樣開始逐漸冒頭,可是低等的咒靈竟然在這半年裏減少了——尤其是上個月,東京二級以下的咒靈數量達到了今年的新低,“窗”所給的情報五花八門,總結起來只有一句話:

它們突然就消失了。

沒有祓除的痕跡,難道是被內部吃掉了嗎?

能夠“領域展開”的特級咒靈足夠碾壓超過百分之八十的咒術師,這意味着這些沒人能處理的爛攤子最終全部都會丢給自己。

哦,或許還有藤川早紀。

她在北海道展現出和早年完全不同的驚人的實力,相關的資料從那邊陸陸續續傳送過來,老橘子們這一周已經連續傳喚了她三次,不僅要給她升等級,還反複确認她是否有意向長期留在東京辦事。

“還問了我去不去禪院家。”

“……禪院家?”五條掀起眼罩看了她一眼:“哈?喜歡收集術式的手都伸到五條家來了?真嚣張啊,難道那群爛橘子指望把你收入禪院家來監視我嗎?”

“我拒絕了,因為我很難被收買。”

“那要怎麽才能收買你?”

“不好說,如果是悟的話,或許只要開口我就會考慮的。”

早紀從冰箱裏端出一塊草莓蛋糕,用甜品交換了他手裏的情報:“但我接了這個。”

五條悟往自己嘴裏塞了口蛋糕,湊過來撇了一眼,見她指的那個曾經和七海交過兩次手的特級咒靈:“不是下面那個嗎?那個花花草草的跟你相性很好哦。”

“上面說縫合臉的情況更危險更緊急,聽上去如果我不趕緊解決世界就會毀滅。”她說着說着覺得有點奇怪:“你去找樂岩寺校長的那天,為什麽會突然被襲擊?”

沒有人知道五條悟給了夜蛾錯誤的會面時間,也沒有人知道他會在那天出現在京都高校,一個先前從來沒出現過的特級咒靈,是怎麽精準埋伏在他回來的山路上的?

她皺起眉:“京都高校有——”

“爛橘子又弱又多嘴,但壓榨人很有一套,你不用太把他們當回事。”他滿不在意地把身體嵌入柔軟的沙發:“我也只是猜測,或許對方不知道和他交易的是咒靈,而是詛咒師什麽的……這個年紀的小朋友一時頭腦一熱被什麽利益所收買了,情有可原。”

早紀被他無所謂的态度噎住。

天生掌握無下限術式的六眼神子從出生開始就霸占了懸賞榜單的第一位。他的行程、喜好、習慣,所有的一切都會被賦予一個高昂的價值。“最強”帶來的震撼力太大了,所有人都像是瘋了一樣,迫切地想從他身上得到點什麽——連她也是。

她想要讓家人過得更好,所以她不懷好意地讓神子看到了她。

可是那是不一樣的。

“你做什麽?”

“我要去找歌姬。”

“殺氣騰騰诶,你看起來能把整個京都高校給翻過來。”

“……你不在意嗎?”

“不在意啊,它們超弱的,根本是完——全被我秒殺。”

然後他就被早紀拽住了領子。

隔着眼罩,她鄭重地、嚴肅地和那雙被擋住的眼睛對視:“不行,我很在意。我非常、特別、超級在意。”

夏油傑不在了,他最好的朋友離開他身邊了。她想象不到他究竟是經歷了什麽天翻地覆的心路歷程,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他沒有以前那樣容易猜透了。他一個人扛着咒術界走了好久的路,想要培育希望的火種去推動改革的浪潮,如果可以,她希望他能得償所願、希望他永遠高高在上、永遠是她記憶裏那個意氣風發的漂亮少年。

她不能夠容忍有想把火種吹向他的風。

“……把京都高校翻過來的話,雖然維修會有點煩,但如果能氣死那個老頭,好像也挺值的。”

五條悟如是說。

“所以,你現在有多強啊?我們來打一架吧?”

*

“轟——”

爆炸是突然發生的。

從距離訓練場最遠的山頂,沒有任何征兆,爆發出幾乎籠罩整個學校的巨大聲響。

風聲呼嘯,樹林劇烈搖晃,地面的石子像是響應地震一樣開始顫動。

“怎麽了?有敵襲嗎!?”

真希從教室裏跑出來,看到一群人動作統一地指向那頭——

“藤川老師和五條老師打起來了。”

“哈!?”

第二聲爆炸兩分鐘後發生在宿舍後方的山林裏,灌木橫飛,宿舍頂端的尖角被餘波波及,“轟隆”一聲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要打到這種程度嗎!?至少開個結界吧?夜蛾校長會把我們殺了的!!”早紀驚叫。

她從來沒有和五條悟交手過,對“最強”的概念僅限于紙上談兵——但這未免也太離譜了!雖然兩個人都沒有使用全力,但他絕對只使用了一成……可能一成不到的力量。難以想象的、從沒體驗過的、碾壓式的威壓深不見底,如同恐怖襲擊一般源源不絕,幾乎要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向後暴撤,趁着短暫拉開身位的瞬間,柔軟的樹葉被咒力覆蓋,在高速旋轉中變成無數尖銳的刀片——

無限接近五條悟的一瞬間,無下限輕易壓縮周圍的空氣,把來自四面八方的進攻“砰”地一聲炸成碎屑。

綠色的碎屑紛紛揚揚,他看到早紀站在五米開外的地方,春天一樣的瞳孔用力收縮了一下。

她變強到已經能和他過上幾招了。

他覺得有點稀奇,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十七歲那個誰都打不過、跑三圈操場就會活活累死、連切菜都會切到手的小菜鳥藤川早紀竟然已經消失得連一點點影子都看不到了。

透過無數想要困住他腳步的藤蔓,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五條悟露出一個訝異的、像是看到獵物那樣興奮的、好像又有點不爽的微笑。

第三聲爆炸在訓練場上。

在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砸下來之前,熊貓和狗卷一人拎着一個看傻了眼的一年級飛速往後撤——

仍然被糊了一臉的灰。

結實的水泥地被迅速砸出一個凹陷的深坑,地面動蕩,塵煙四起,拔地而起的樹根和藤蔓迅速将半個訓練賽覆蓋。

兩個高速移動的身影來回穿梭了幾個回合,在空氣裏濺射出一連串細小爆破的火光。直到某一刻,五條悟高速逼近,以肉眼根本捕捉不到的速度欺身壓在早紀的身上。他動作果斷,一手扣住對方纖細的腕骨,将她試圖打近戰的兩只手牢牢鎖在掌心。

在他身下被完全制服住的早紀正劇烈地喘着粗氣。她兩頰通紅,頭發淩亂,制服也在打鬥中劃出了幾個口子,額前的碎發完全被打濕了,狼狽又費勁地調整自己不流暢的呼吸。

哪怕已經打到了這個份上,她的體溫仍然不高。裸露在外的小臂還在滲血,他看了一眼,綠色的咒力自動覆蓋上去,很快就把那點傷痕抹平了。

“反轉術式……連這都學會了,完全是特級的水平了诶。”

他悠悠感嘆了一句。

她機靈、敏銳、強大,但現在只能乖乖被他控制住,“成熟大人”的皮囊在打鬥中被他輕易地掀翻,露出這種也許只有他見到過的狼狽又可愛的表情。

他平白覺得有種難以言說的、惡劣的滿足感。

他歪頭:“會開領域了嗎?現在是好機會哦。”

“……開了也打不過你。”

地表最強咒術師五條悟仍然一塵不染,呼吸平緩,從容優雅,連眼罩都沒沾上一點灰。看起來不像是打了一場破壞力驚人的戰鬥,而是去甜品店喝了一杯巧克力巴菲。

她好像有點不服氣,閉眼,再睜眼,有濃郁的金光似乎要從眼睛裏燒起來,下一秒,他猛地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

“不可以。”

他收斂了笑:“不要用這個。”

“你——”

“你們兩個混賬在幹什麽!!!!!是想把學校拆了嗎!!!!!?”

結果是被罵得狗血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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