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動手。

居然敢叫她姐姐,簡直找死。

整個“帳”充斥着龐大詛咒氣息,血腥味和腐肉的味道厚重得令人作嘔。以她的經驗判斷,這種級別的一定是特級咒靈的強度。趁它還沒反應過來,先下手為強,趕緊把它就地祓除了。

早紀動了動指尖,對方如有感應般發出撕心裂肺的尖銳吼叫。聲波化作看不到的攻擊擦過她的臉頰,她猛地感覺失控的負面情緒在身體裏劇烈起伏。

動手。

是通過聲音影響情緒的咒靈,有點煩人。用咒力保護好體內的器官,一鼓作氣把它切成兩半。

早紀往前走了一步,巨大的咒靈如同擱淺的魚那樣劇烈扭動起身軀。地上那些不屬于它的紫色的血被魚尾用力地拍起,像是掀起了紫色的海潮。

快動手!

大腦發出尖銳的嗡鳴,充沛的咒力在體內翻湧,她擡起頭,和三只渾濁的綠色眼睛對視——

“啪嗒”一下,眼淚從咒靈的眼睛裏掉下來。

不知道為什麽,她掌心的咒力一下子就散掉了。

奇異的感覺從心髒順着血液傳遞到四肢百骸,在看不見的地方重重給了她一刀。她無端想到繼承血脈時骨骼斷裂的時候、初次對戰特級咒靈時經脈被挑斷的時候、站在廢墟前看着滿地屍骨的時候……那些痛苦難堪的回憶分明已經過去很久了,她分明已經脫胎換骨、能夠好好承受這一切了。

怎麽回事?明明已經做過保護措施了,為什麽還能有這樣的影響力?

“姐、姐姐……找到……”

它又發出這樣的聲音了。像是老舊的唱片機磕磕巴巴撕扯出來的音節,難聽又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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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蔓化成的長鞭破空而來,它似乎愣了一下,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只安靜地等待這一招打在它身上。

“轟——”

在即将打到它之前,藤蔓生硬地轉了個方向,貼着它的身體砸在它身後咒靈的屍骸堆上。破碎扭曲的四肢和頭顱被砸得四散開來,噼裏啪啦落得到處都是。

她的手不自覺痙攣起來。

巨大的到撼動整個靈魂的荒謬如同毒藥一樣蔓延開來,她感覺自己渾身發冷,呼吸不暢,眼前開始一陣陣地發黑。

她好像聽到有誰用淬了毒的語調在耳邊嘲笑她:

“你居然能對自己的弟弟下毒手嗎?”

不、不對。一定不是這樣,有哪裏搞錯了。

理智在瞬間産出十萬八千個反駁的理由,身體裏的每一個器官都在催促她趕緊動手,可是有看不到的鎖鏈牢牢把她整個人釘死在原地,恨不得将她每一根骨頭都打碎在這裏才罷休。

咒靈小心地朝她靠近了一點,看她沒有反應,才大着膽子又近了一點。長長的魚尾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姐……姐,”它好像想碰她,但又被自己尖長的、非人的手給吓到。眼淚好像開閘一樣止不住,順着猙獰醜惡的皮膚,滴滴答答掉在地上:“祓除……我……好……痛苦……”

如果藤川順沒死,他要怎樣才能活下來呢?

劇毒的問題猝不及防發出一聲槍響,給她判了死刑。

十九個小時之前,正好是交流會開始的前一天。

特級咒靈花禦與她對視片刻後,疑惑地問:

“你怎麽會在這裏?”

那她應該在哪裏呢?江東嗎?她應該在這裏被這只該死的咒靈絆住手腳嗎?

沒被在意的問題變成捅進心窩的子彈,她站在原地,清晰地聽到大腦在迅速生鏽、腐爛、發黴,直到徹底壞死。

*

1998年春。

後山上第一片葉子開始泛綠的時候,嬰兒的啼哭聲響徹整個府邸。

九歲的早紀一把抱住管家爺爺的腿,歡呼:“我當姐姐了!”

她蹦起來,聲音持續拔高:“我當姐姐了!左衛門爺爺!!!”

“是的,小姐,你當姐姐了。”

藤川左衛門溫柔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腦袋,笑容慈祥地問:“小姐希望自己是個什麽樣的姐姐呢?”

“當然是很好的那種姐姐啦!”早紀用力比劃起來:“西瓜最中間的那一口給他吃,喜歡的玩具讓給他,哄他開心陪他玩游戲教他讀書寫字……啊,我還可以用咒力給他編花環!”

負責接生的小姨從屋子裏走出來,她大口呼吸了一下新鮮空氣,刮刮她的鼻子:“十次考試八次踩着及格線的文盲小姐,還請您高擡貴手,不要誤人子弟。”

周圍的仆從很不給面子地跟着笑了起來。

早紀漲紅了臉,透過門縫朝屋子裏看了一眼,發出“明天開始就好好學習”的聲音。

她的弟弟正在爸爸的懷裏哭,看起來還沒爸爸的兩只手掌大。小小一團,看起來皺巴巴的,和漫畫書裏的可愛嬰兒形象完全不一樣。

“這個就是弟弟嗎?”

她疑惑地歪了歪頭,小孩正好翻了個身,潮熱的小手輕輕握住她的小拇指。

然後他不哭了。

早紀抽手,他開始哭;早紀把手搭回去,他又不哭了。

反複幾次過後,藤川家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快來個人拍照!這個孩子從小就知道牽姐姐的手撒嬌呢!”

九歲的早紀尚且還不知道怎樣形容那種感覺。

那只手比她櫃子裏最好的布偶還要軟,比冬天的暖爐還要熱,她只覺得太好太高興了,願意把自己珍藏的所有寶貝全部給他。

她發誓從明天開始一定進行好姐姐的修行。

2001年春。

和三歲的弟弟玩捉迷藏,結果弟弟昏倒在了灌木叢裏。要是再晚一步救治,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雖然不知道“好姐姐”的标準是什麽,但應該不是這樣的。

早紀難過地把樹枝削尖。

左衛門蹲在她邊上,大概看出她心緒不佳,問她:“你想做什麽?”

“秋千。”

早紀眨眨眼:“我想給小順在院子裏做個秋千,這樣他就能看得更高更遠。”

她知道外面的人都怎麽說他們——藤川家這一代的孩子時運不濟。好不容易有個有天賦的,結果是個不能當咒術師的病秧子;姐姐倒是身體健康,可惜天賦實在堪憂,前途一片黑暗。

她倒是不在意這些,可是小順聽到了會怎麽想呢?他會覺得自己是個好姐姐嗎?

她要是能再強大一點,能和植物的共鳴再激烈一點,就能更早地靠作弊找到弟弟藏身的位置。

這樣的話,他就能更快地得到救治,情況會變得更好,而不是像現在一樣,連話都說不出幾句。

十二歲的藤川早紀意識到,“強大”或許也應該是好姐姐的評判标準。

藤川順在病床上躺了半個月,等能出來活動的時候,已經快要夏天了。

整個院子生機勃勃,層層疊疊的綠此起彼伏,被風一吹,就蕩漾出漂亮的綠色海浪。

他一眼就看到了姐姐給他做的秋千。

歪歪扭扭、磕磕巴巴,不管是從美觀還是實用的角度,都實在是超級次品。

他試着推了一下,秋千“吱呀”一聲開始晃動。纏繞在支架上的花紛紛揚揚,化作五彩斑斓的鮮花雨落在他的身上。

然後他扭頭,搖搖晃晃地朝着左前方的角落跑去。侍女們發出擔憂的驚呼,在她們都以為他要跌倒之前,從陰影裏伸出一雙手,穩穩地接住了他。

“你怎麽知道我藏在這裏呀?”早紀捏捏他的臉。

“我就是知道。”他抱住姐姐,非常認真且口齒不清地說:“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姐姐。”

2005年春。

“姐姐一定要走嗎?”

七歲的藤川順紅着眼眶,死死握住早紀的手不松開。

他眨着綠色的大眼睛,下一秒就有滾燙的眼淚往下掉,整張小臉哭得皺巴巴的,看起來像只受到了天大委屈的小包子。

“姐姐留下來吧,不要去讀書了,那個什麽姐夫也不要了。”

早紀猶豫了。

姐夫是一定得要的,藤川家這幾年靠着這個日子好過了不少,但是書是不是真的要讀……

她求助地看向媽媽——結果對方給予了她一個嫌棄又嚴厲的眼神,大概是在說“你這麽弱還不好好去學校磨煉一下是根本不行的”之類的。

她把弟弟抱起來,放在秋千上。

“姐姐是去變強的,等姐姐成為特級咒術師,振興藤川家!讓你過上好日子!”

小順“哇”的一下哭得更慘了:“我不要好日子,我要姐姐嗚嗚嗚嗚——”

“你怎麽能不要好日子?好日子是會有無數人上趕着給你送奧特曼玩具的!金平糖和漢堡吃都吃不完,你想要什麽都不用花錢!”

小順的哭聲戛然而止。

他打了個嗝,長長的睫毛上還挂着兩顆巨大的淚珠,一張臉因為哭泣而變得臉色更差了,看起來随時會重新回到病房。

他好像被吸引住了:“最新的奧特曼玩具也會有嗎?”

早紀和他拉鈎:“那當然啦,還可以私人訂制哦,給你打造全球獨一無二的藤川順奧特曼。”

這一下的殺傷力非常巨大,小孩在原地抽噎着思索了一下,好半晌,才緩慢地、糾結地放下了握住姐姐的手。

“你會回來看我嗎?”

“我會回來好多好多次,你要是想我了,就給我打電話,我馬上就可以回來的。”

她抱住他,輕輕在他耳邊說:“下次回來給你買媽媽不讓你吃的美味棒。”

“真的?”

“姐姐什麽時候騙過你?”

“你們兩個在鬼鬼祟祟說什麽悄悄話呢!”

……

藤川家靠海而建,早紀離開的時候,看到小順披着反季節的厚厚的外套,一直在用力和她招手。

2006年夏,藤川家全軍覆沒。

“活下去,小順。”

“去找姐姐,去找五條先生。”

“活下去。”

“活下去。”

……

藤川順重新從廢墟裏睜開眼,和血泊裏陌生的咒靈倒影對視。

他擡手,咒靈也擡手。他微笑,咒靈也微笑,只不過巨大的尖牙閃着冷光,怎麽看都不是友善的長相。

被詛咒了。他想。

他天生擁有驚人的咒術天賦,成為咒靈以後的身體足夠強橫,反而能夠承載強大的力量,讓他覺醒了自己的術式。

藤川家的血液仍然流淌在他的身體裏,是與生命有關的“情緒”。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意識到自己對陌生的未來感到恐慌,所以他逃跑了。

他去登了山、看了海,在游樂場裏偷偷搶小朋友手裏的棉花糖……雖然他已經嘗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普通人看不到咒靈,如果察覺到附近有咒術師的痕跡,趕緊溜走就好了——他很擅長隐匿氣息,覺醒術式後又對他人的情緒格外敏感,所以他就把日子當成躲貓貓,很好地把自己藏起來。

他做了很多以前沒做的事情,看了很多以前沒看的風景,但他不覺得快樂。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他逐漸對捉迷藏的游戲感到厭倦,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活下來是為了什麽。

直到有一年,大概就是去年或者前年,他不再記得人類的年份,總而言之,就是平淡無奇的一天,突然有個縫合臉的咒靈改造了他。

他的力量突然變得不受控制,記憶越來越模糊,思考的能力飛速退化,想殺人的念頭一天比一天濃重。

可是那樣是不行的,爸爸媽媽和姐姐都會生氣的。

暴虐的欲望達到頂峰的時候,他就選擇殺咒靈洩憤。

姐姐會成為非常厲害的咒術師,他這樣是不是這樣也算幫到姐姐了呢?——偶爾理智回來的時候,他會這麽安慰自己。

2018年秋,縫合臉對他進行了第二次改造。

它太強了,他打不過它,只能成為它手裏的玩具,被揉搓、拉扯、變形。他意識到這一次理智會徹底遠離他,他會變成沉浸殺戮的野獸,不死不休。

他回到了江東,憑記憶找到他出生的地方。抱着最後一點清醒,他布下吸引咒靈的結界,殺光了這裏的咒靈,想要安靜地了結自己。

然後他終于遇到了姐姐。

她長久、長久地站在原地,和自己對視。

她認出他了。

呼吸停止了,心跳停止了,時間也跟着停止了。她比記憶裏的更加美麗,他在那雙眼睛裏看到扭曲的、醜惡的、陌生的自己。

“我很吓人吧?”

“一點也不。”

“我等了好久好久,姐姐都不來找我。”有點委屈。

“……對不起。”

她伸手抱住他,摸摸他的臉,和他道歉:“是姐姐來晚了,沒找到你。”

怎麽能跟姐姐生氣呢。

不受控制的陰暗情緒變成退潮的浪花,他把自己巨大的身體縮成一團,安靜地靠在她的肩膀上。人類的懷抱溫暖又柔軟,他看到自己身上的血蹭在她的身上,把她的發梢和衣服弄得髒兮兮的。

“我遇到了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事,外面的世界好像也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好。”他說:“果然還是家裏最好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會兒,講自己變得很厲害,能夠殺掉咒靈為民除害,又講自己偷偷去游山玩水,和好多咒術師擦肩而過。有些話颠三倒四,沒什麽邏輯,但藤川早紀都耐心地坐在他的身邊,偶爾溫聲附和他幾句,就像小時候那樣。

他說得累了,喘了口氣,想到三歲那年,院子裏那個醜醜的秋千架。

花瓣雨落在他的身上,比他見過的所有花圃都要漂亮。

他苦惱地撅起嘴:“我想爸爸媽媽了。”

早紀似有些無奈地笑了。

濃郁的花香蔓延開來,樹上的鳥像是受到了某種驚吓,撲棱棱煽動着翅膀從枝頭起飛。

“那就睡一覺吧。”

她仰起頭,把手貼上他的胸腔,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做個好夢,小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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