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2018年十月十三日,晚七點十五分,特級咒術師藤川早紀于江東區處理不明緣由的“帳”。

2018年十月十三日,晚七點四十二分,“帳”被解除了。

伊地知擡起頭,沒有由來地輕顫了一下。

藤川早紀面色平靜地從裏面走出來,濃稠的、屬于咒靈的紫色血液把她半邊都打濕了。大概是時間有點久了,血跡已經微微有些幹涸,沾在她的頭發上、臉上、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看起來簡直像是、像是……

像是被咒靈“感染”了一樣。

“藤、藤川小姐——”

“伊地知,你先回去吧。”

“诶?那您呢?”

“我想在這兒走走,晚點會自己回去的。”

“您要先洗——”

“你先回去吧。”她看向他,溫聲回應道:“我沒事。

*

秋天是個漂亮的季節。

濱海步道的兩岸種着大片的紅楓,樹影婆娑,像是燃燒在樹梢上的明亮焰火。掉落的葉片堆積在路邊,織起厚厚的紅色地毯,偶爾有行人踩在上面,便會發出幹枯葉片特有的清脆聲音。

早紀靜靜地站在沙灘上,大腦運轉得前所未有的快,情緒一波接着一波,血液卻反而像是停止運輸了一樣,讓她覺得頭暈,覺得窒息,覺得自己是被海浪拍擊的礁石,痛苦源源不斷,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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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感覺到的憤怒,迫切地想要知道真人在哪裏,好把它千刀萬剮。然後很快又被迷茫的情緒吞噬了。她看着這片土地,想到十幾年前的時候,這裏曾經是庭院、和室、會廳。恩愛的父母坐在走廊上談天,親切的侍女姐姐們在各個角落給她投喂零嘴,茂盛的綠植随處可見,偶爾有灌木唰唰作響,告訴她小順藏在哪裏。

她閉着眼睛都能找到每一條路。

可是庭院塌了。

它變成沿海的公園,被鋪上柔軟的草皮,無數來來往往的普通人走過,不知道腳底下埋着血淋淋的枯骨。佝偻的老人在子女的依偎下拄着拐杖緩慢前行,散步的情侶牽着手在海邊談心。偶爾有家犬跑過,脖子上的鈴铛叮叮當當響個不停。牽着小孩的婦女在步道上散步,小男孩正往自己的嘴裏塞着蛋糕,白色的奶油蹭了一臉,逗得媽媽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彎腰把兒子小花貓似黏糊糊的臉蛋擦幹淨。

婦女的臉在路燈下溫柔到不可思議,好像下一秒就會有翅膀從她的肩胛處張開,賦予她聖潔的美麗。

她無知無覺地站了很久,看到人越來越少、四周的聲音越來越安靜,直到這片區域只剩下她一個人。

東京灣的海岸線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與黛藍色的天際融為一體。對岸的燈火和月光被揉碎在海面上,下一個随風搖晃的瞬間,世界突然褪成紅色。

到處都是被插着刀的死屍,海水像是鮮血一樣漫過她的腳踝。

每具死屍都長着不一樣的臉,有些看起來是被一擊斃命,有些被捅了很多刀才死去。破碎的器官和油亮的脂肪滾進血海裏,發出粘稠的腐朽味道。

她起先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不過很快就想起來了。

“救……救救我。”

是會陪她玩幼稚游戲的小姨、帶着她一起做秋千的左衛門爺爺、是爸爸媽媽,是藤川家曾經在這裏生活過的每一條鮮活的生命。

她想逃,但是有什麽東西死死攥住了她的腳腕,撐開她的眼眶繼續看。

周圍的景色逐漸扭曲變換,直到終于透出一點光亮。

“救救我,救救我!”

在回憶的盡頭,一顆咒靈的腦袋“咕咚”一聲滾到她的腳邊。

腦袋轉向面對它的女人,皮肉已經腐爛,分辨不出生前的樣子。它沒有眼睛,只露出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看着她。

它露出尖牙笑起來,整片血紅色的海洋都在晃動。

它說:“姐姐,你來救我了嗎?”

……

有點想吐。

她低下頭,從幻境中抽離出來,和自己的掌心對視。紫色的血液在那裏凝固,聞起來有股微弱的腥味,冰冷的手無意識地抽動了一下,骨頭發出“咔咔咔”的聲音。薄薄的血塊變成掉落的痂,輕飄飄地落在沙灘裏,很快就看不到了。

反胃的酸味湧上喉間,在下一陣風吹來的時候,她猛地被嗆住一樣,蹲下去捂着嘴痛苦地幹嘔起來。

停港的船只在碼頭晃動,白色的船帆被風掀起一個個圓弧的形狀,向岸邊推進的海潮在沙灘上留下泾渭分明的深色水痕,沾濕她的鞋子,又慢悠悠地退回去。

她花了點時間平複呼吸,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一會兒,突然急切地想要聽到誰的聲音。

電話響了兩聲,很快就被接通了。

“喲,早紀?居然能在這個點接到你的電話。難道說才幾個小時沒見到我而已就想我了嗎?”

他的聲線比以前稍微低一點,尾音是慣有的上揚語調,順着電話傳遞到她的耳朵裏,一下子帶動那些懦弱的情緒攀升到頂點。

她小聲喊他:“悟。”

然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電話那頭短暫沉默了一下:“……你怎麽了?沒事嗎?”

有一瞬間她的确想要和他大吐苦水,說藤川家的覆滅、說自己在北海道過得很苦,說她的确找到弟弟了,又親手把他祓除了。

但她潛意識裏不想讓他知道這些。

他不用知道這些的。

他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她的回答,又問:“你在哪裏?”

“江東。”這下說話了。

“等我一下,十秒鐘。”那頭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算了,十秒鐘太長了,三秒吧,你默數三秒鐘,偉大的五條悟就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着光,沒有挂斷的通話屏幕上跳着五條悟的名字。她看着屏幕,再一眨眼,眼前就出現了另一雙鞋。

一只手搭上她的臉,溫熱的指腹蹭掉她臉頰上的血跡,掰着她的臉往上擡。

“這麽狼狽啊,誰欺負你了?”

冰藍色的眼睛闖入她的視野,于是血腥味的世界轟然崩塌,變成明滅的星河光影,灌進枯槁的土壤,再抽出鮮嫩的枝芽。她一張嘴,眼淚搶先一步啪嗒一下掉下來,死死堵住已經到了嘴邊的聲音。

*

五條悟先是去看了一眼“帳”所在的地方。現場亂七八糟,屬于咒靈的渾濁咒力交織在一起,彼此吞噬、厮殺、侵蝕,又歸總成一個整體,在某一刻被藤川早紀的咒力覆蓋了。

他沒怎麽費力氣地就在海邊找到了她。他看到她蹲在地上,臉色慘白,頭發亂糟糟的,渾身上下都是咒靈的血,把她大半個人都染成觸目驚心的紫色,看起來狀态差得吓人。

沒有受傷。

他很快做出判斷。

然後她就哭了。

他把外套搭在她的身上,耐心地陪她蹲了一會兒:

“已經很遲了哦?喜歡海邊的話,五條家在江東的房産……我記得是在錦糸町附近,你想去住一晚嗎?”

她搖搖頭,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來,只安靜地把臉貼在他的掌心。大顆滾燙的眼淚噼裏啪啦往下掉,和融化的血痂混在一起,變成淺紫色的水珠砸在他白皙的皮膚上。

男人的外套寬大到能把她整個人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她縮在裏面,聞到一點雪松和淡奶油的味道,而後擰一根細細的繩子,吊住她別倒下去。

“可以抱一下嗎?”她問。

手上全是猙獰的血跡,她伸出去時才慢半拍地想起五條悟在這方面有一點不明顯的潔癖,又瑟縮一下,把手收了回去。

“……當我沒問。”她抹了一把眼淚,吸吸鼻子站起來:“麻煩你趕過來了。”

蹲了很久,又吹了風,還在僵直狀态的肌肉搶先發出抗議的聲音。她眼前一黑,趔趄了一下,被五條悟穩穩地扶住了。

他挑眉:“你默認我的答案是 ‘不可以’ 嗎?”

“……不是。”她扯扯嘴角,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匕首鈍入皮肉、和骨骼摩擦出來那樣刺耳:“但是我現在身上血淋淋的,抱你的話,會弄髒你的衣服,沒問題嗎?”

“欸——我們之間要斤斤計較到這種程度嗎?而且你身上披的那件衣服也是我的,已經弄髒了。”

神子身形修長,深色的制服和夜色融為一體,沒有眼罩豎起白色的頭發柔軟地垂下來,蓋住一點精致的眉眼。月光撒在他的身上,給他整個人鍍上一層清冷的、遙不可及的光輝,好像他才是高高懸挂在人間的月亮。

月亮有一雙最璀璨的眼睛,那裏裝着天空、星辰和浩瀚的宇宙。月亮看向她,于是眼睛裏也奇跡般地有了她的影子。

他笑着朝她伸出手:“要抱嗎?說不定這是限時限量,下一次我就會拒絕哦。”

早紀移不開眼,只怔愣地保持着被扶住的姿勢,好一會兒才重新掌握身體的支配權。

她小心地、緩慢地往前走了一步,踮起腳,伸手虛虛環上他的脖子。

“……小順不在了。”

痛覺神經後知後覺發出轟鳴,她把腦袋抵在他的肩上,好像被他的體溫灼燒到似的顫抖起來。

“如果你想退婚的話,就抓緊吧。”

“怎麽還在說這種話啊,真的會生氣的哦。”

“這是我最後一次說這件事了。接下來如果你反悔了,想要甩掉我的話我是不會同意的,沒準還會為此精神失常黑化倒戈,加入詛咒師陣營毀滅世界,什麽瘋事都做得出。”

“哇哦,好吓人啊。”

五條悟十分配合地露出驚恐的表情:“你去毀滅世界的話,大概會給我增加很多工作量诶,多少體諒我一下嘛。”

他不知道她在原地站了多久,渾身上下從肩膀到指尖都冷冰冰的。他的外套對她來說太大了,袖口空蕩蕩的,看起來像是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海風鹹濕,帶動幾片鮮紅的楓葉落在他的肩頭。他想了想,彎下身來,托着她的腰往前一帶,于是她就毫無防備地撞上他的胸膛,和他整個人貼合在一起。

——這下是實打實的、清醒狀态下的擁抱了。

他輕易把她摟進懷裏,撫摸了一下她僵直的後頸。

他說:“不會丢下你的,來相互詛咒一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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