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事情發生得非常突然。
“真的不跟我上去嗎?我會保護好你的,而且我暴揍詛咒師的場面一定超帥哦?”
“可是我爬不動山了,我還是去旅館辦理入住等你回來比較好。”
早紀把他往山頂的方向推:“早去早回哦,特級。”
現在是給小順過完生日的第二天,他們啓程準備回校,結果半路上收到夜蛾老師的電話,讓他們順路去高尾山處理一下最近活躍的詛咒師團夥。
雖然“他們”代指的是五條悟,雖然這壓根不順路。
收到這通電話的時候已經是傍晚,等他們臨時改變方向抵達高尾山的時候,早就過了纜車的運行時間——不管是去半山腰的旅館還是去山頂處理對手,都只能使用原始的徒步爬山。
早紀爬到一半已然上氣不接下氣,一擡頭,見自己的男朋友仍然精力充沛,大有一副扛着她跑十個來回也輕輕松松的架勢。
體力的差距明顯到隔了一整個太平洋,她當機立斷發出拖油瓶的聲音:“我在這裏等你吧?”
這才有了開頭的這一幕。
少年走幾步就回過頭來跟她招手,她也配合地在原地目送他,直到那頭顯眼的白發徹底消失在山路的盡頭,才收回視線。
半山腰上只有來自遠處旅館的一點零星的火光,早春的山還透露着剛下過雨特有的潮意,石縫中生長出來的樹叢在夜色中是泛着黑的墨綠色,被風一吹就像是流動的墨汁一樣搖搖晃晃。
她心情很好地在外頭呼吸了一下新鮮空氣、心情很好地踏進旅館、心情很好地和前臺先生打招呼……
然後心情變得不那麽好了。
這位戴着眼鏡、咒力強度比她還弱、黑眼圈濃重、長得非常像技術宅的前臺先生在看到她以後先是一愣,繼而瞪大了眼睛,猛地從瞌睡狀态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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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來,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機:“媽——不對,應該先告訴首領……沒認錯的話你是五條悟的未婚妻吧?你真的是吧?我居然也有運氣這麽好的一天!老天爺終于眷顧我了嗎?”
早紀:“?”
她往後退了一步,身後的自動門正好懂事地完全閉合,挂在門上的風鈴發出“叮鈴”一聲脆響。
“……你也是詛咒師嗎?”她問:“你怎麽知道我會來這裏?”
“畢竟那可是五條悟诶,你知道他腦袋值多少錢嗎?我們詛咒師行業裏多的是願意偷偷販賣他行蹤的家夥……老天爺!沒想到你沒跟着五條悟!我真是運氣太好了!”
他伸出手,藍色的咒力覆蓋在他的手上:
“你自己認輸來給我們當人質吧,你長得還蠻漂亮的,要是被我打破相了可就不好了。”
“你哪有臉說這種話啊?”
她握住胸前的項鏈,上下打量了一下對方,忍不住露出一個無語的表情:“你看起來比我弱诶?太難得了,我能拍照留念一下嗎?”
*
十分鐘後,早紀擡起頭,瞪着名叫“西野慶太”的男人,痛罵他:“你不講武德!”
他的确比她還要弱,只挨了幾拳就顫顫巍巍着要倒下了,她正打算乘勝追擊,結果前臺的桌子和椅子突然動起來,變成奇形怪狀的機器人。機器人的強度比他本人高出好大一截,趁着她瞠目結舌的瞬間,三下五除二把她給制服了。
她被椅子機器人捆住,姿勢別扭地坐在地下室的地上。西野扶了一下自己的鏡框,興奮地拍拍自己:“都說了技術宅改變世界,我的術式是能改造周圍物體的形狀和功能——厲害吧?想不到吧?哈哈!我就知道!我是很強大的!根本不需要別人救我我也可以超級強大好嗎!”
這個人的精神狀态是怎麽回事啊!?
早紀翻了個白眼:“你再把我關在這裏,等五條悟來了可能會直接打爆你的腦袋。”
“哈!?”
西野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
桌子機器人變形成一張普通的桌子,他還保持着打了雞血似的興奮狀态,不知道從哪兒又找來一張椅子,坐下來和她談話:“你沒有自尊的嗎?”
“?”
“因為自己能力弱小,一直需要被保護,靠強者的施舍活下去,你難道不憤怒不自卑不想改變嗎!?”
“?”
“我理解你,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弱小,在強者眼裏我們只是他們的玩具——我們不被重視和看好,一直在反複失敗、反複被拯救,我受夠這樣的日子了!”
“你在亂理解我什麽啊!?”她大受震撼:“陰暗扭曲心靈空虛的男人在相親市場上根本第一批就會被淘汰!”
“你胡說八道!我女朋友才不是因為覺得我扭曲才跟我分手的!”
“沒人問你這個!!!!!!”
*
西野慶太堅信自己是個不受上天眷顧的倒黴蛋。
在校的時候是成績倒數,當了咒術師是實力倒數,買彩票是好運倒數,談戀愛是情商倒數。
他受夠了這種仰望強者、天天被救的日子,一怒之下決定黑化,給這個不善待他的世界一點顏色看看。
“其實我也是猶豫過的。我當時買了一瓶可樂,發誓只要中了 ‘再來一瓶’,我就繼續當咒術師。”
他心痛地捂住胸口,身邊的機械也跟着一起發出刺耳的嗚嗚聲:“結果果然沒中!可惡!我這輩子就沒中過!”
早紀:“……”
莫名其妙聽詛咒師談自己的心路歷程是一件詭異又離譜的事情,她對于劇情走向頗感費解,見對方一臉等待自己做出反應的樣子,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就為了這個?”
“你這是什麽态度?果然是沒經歷過社會毒打的天真年輕人,你根本不懂這對于我來說是多麽巨大的傷害!我可是賭上了所有的希望和好運!”
結果成了詛咒師以後仍然什麽業績也沒有,在組織不受重視的程度也是倒數——當家的覺得他的術式根本沒什麽用,就丢他在無人問津的旅館門口當前臺。要不是藤川早紀誤打誤撞,他這輩子恐怕都永無出頭之日。
想到這裏,西野忿忿道:“你也很弱,要不跟我一起當詛咒師吧?別再過需要被拯救的人生了,快加入我們,一起聯手給這個不公平的世道一點顏色看看!”
地下室裏的燈閃爍了一下,西野慶太的臉也跟着明明滅滅。他看起來年紀不大,二十出頭的樣子,眼眶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充血,露出迫切的、期待被同為弱者的早紀所理解的急迫表情。
她無情駁回:“可是我倆這種強度根本沒辦法給世界一點顏色看看吧,而且也加入不了了,你的組織大概已經被團滅了。”
“怎麽可能,我們首領很——”
“轟——”
然後被粗長鐵鏈捆住的金屬門被一腳踹爛了。
*
“……所以你就要在這裏買可樂?”
五條悟難以置信地蹲在早紀的身邊。
自動售賣機裏的可樂幾乎快被她買空了,“謝謝惠顧”的瓶蓋散落一地,她忍不住發出悲憤的哀嚎:“是的,如果再買不到再來一瓶的話,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為什麽會黑化了。”
“哈?”
他擰起眉,随手拿起身邊的一瓶可樂喝了一口:“這是什麽,弱者之間的惺惺相惜嗎?”
“算是吧。”她想了想,說:“如果不是在咒術高專,如果沒有遇到大家,我或許也會變成他那樣的人也不一定……悟肯定不會明白的。”
“欸——不會的啦,你跟他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情緒吧,像陽光底下的小鳥一樣。想象不到早紀黑化會變成什麽樣子。”
她愣了一下,突然捧起他的臉,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好會說話哦,太陽先生。”
十分鐘前,五條悟殺進了地下室,動作流暢地把西野慶太和他的小機器人們揍了個稀巴爛,在藤川早紀再三發誓自己一點也沒受傷之後,才勉為其難地、不情不願地留了對方一口氣。
而現在,他們在旅館外的自動售賣機前,和瓶裝可樂大戰三百回合——主要是早紀單方面的。
有像藤川早紀這樣心态很好的弱者,也有像西野慶太那樣變得偏激的弱者。一直失敗、一直被周圍的人超過的心情,一旦超過承受阈值,自我厭棄的陰暗情緒就會漫上來,促使人走上不同的路。
她突然想到:“西野說你的情報一直在被售賣,你自己知道這一點嗎?”
五條悟往售賣機裏丢了幾枚硬幣,機器“咔咔咔”轉了一圈,往出貨口丢出貨架上的倒數第二份瓶裝可樂。
“我知道啊,随便他們吧,那種雜碎我一只手就能把他們解決了。”
早紀沉默了一下。
這個時候她又有點希望自己能夠強一點了,五條悟是天之驕子,想要算計他的人密密麻麻數不勝數。她希望自己能夠強到站到他身邊去,可是事實上,她能做到的只是“盡量不拖後腿”而已。
“救我會讓你覺得麻煩嗎?”
“完——全不會,救多少次都沒問題。”
“要是我能吃神奇糖果快速變強就好了。”她嘆氣:“雖然我心态很好,但是看到有那麽多人對自己的男朋友虎視眈眈,我還幫不上忙,果然有點難過。”
月亮壓在樹梢上,只露出小半個尖尖的月牙。藍得發黑的暮色裏,星星很亮,像是嵌進夜空裏的碎鑽一樣,零零碎碎地鋪滿一整個天空。
五條悟把蓋子擰開,看了一眼,驚奇地“欸”了一聲,又把沾了水汽的冰涼瓶身貼到早紀的臉上,凍得她抽了口氣。
“別做白日夢了,我可是最強诶,你得強到什麽程度才能幫上我的忙啊——”他把瓶蓋遞到她面前:“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變強了,你得先為能夠好好保護自己而感到高興才對吧。”
瓶蓋安安靜靜躺在他的手心,他促狹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有星光濺躍在漂亮的藍色瞳孔裏:“買到了哦,不用理解機械宅黑化的原因了。”
*
西野慶太,男,二十三歲。成為詛咒師的第三年,他遇到了一事無成人生中最大的香饽饽:打不過他的五條悟的未婚妻。
結果沒等他高興五分鐘,強大的首領就被五條悟揍暈、老窩也被他順手端了。
他現在坐在地下室裏,被揍得鼻青臉腫,抱着破銅爛鐵發出委屈的抽噎。
那種以前體驗過很多次的弱小和等待被拯救的情緒卷土重來,和傳說中的六眼神子對視的那一瞬間,他被吓得一屁股跪坐在地上,渾身上下直冒冷汗,恍然有一種被雪豹盯上、無法呼吸的錯覺。
為什麽他這麽弱呢。
為什麽他永遠都需要被救呢。
為什麽他運氣這麽差,永遠都不被注意呢。
他呆呆地思考了一下,發現藤川早紀說的是對的——像他們這麽弱的人,不會像電視劇裏的反派一樣黑化強三分,他們沒辦法對世界造成任何影響,也沒辦法脫離“弱者”的标簽。
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西野……是叫這個名字吧?”
他突然聽到少女的聲音。
她去而複返,跨過零碎的機械碎片,在他面前蹲下來,眨巴着綠色的眼睛平視他:“你之前問我, ‘靠強者的施舍活下去會不會憤怒自卑’ ,對吧?”
他點頭。
“會的。但是我覺得,承認自己的弱小不是什麽需要難為情的事情,努力了仍然沒法變得很強也不是。咒力強大與否不是唯一衡量意義的标準,世界也不需要我們證明什麽。我們或許不為強大而有意義,是為一些別的東西——比如可以吃到好吃的東西,摸到可愛的小貓小狗,看到漂亮的風景,給媽媽打電話分享今天發生了什麽……”
她操控地縫裏的藤蔓生長起來,在他面前擺出一個小小的笑臉。
她說:“如果能保護到一些人就去做,如果需要被別人保護就心懷感激地接受,我們在一個 ‘既不需要挑大梁又可以承擔一小部分責任’ 的安全阈值裏,反複付出,反複得到,這不是很好嗎?”
“……是嗎?”
“也許吧,能夠被強者施以援手、能夠從咒靈手裏平安活到現在,也許是一種屬于我們弱者的幸運也說不定呢……至少我是這麽想的。”
早紀意有所指:“太強的話就體驗不到被人救是多麽神奇的心情了。強大有強大的煩惱,比如現在這個點我們本來可以舒舒服服地回家睡覺,結果就是因為某人太強大太可靠了,要來這裏處理你們這些破事——尤其是你這種眼高手低心态不好一言不合就黑化的家夥,快點跟我們道歉!”
“對、對不起!”
“什麽叫‘某人’啦?我沒有名字的嗎?”
“是是,又帥又強又聰明又有才又善良的五條悟大人。”
她把可樂擰開,把蓋子遞到西野面前。
“雖然你肯定會被處罰的……不過再用這個辦法賭一次吧,賭你之後的人生要怎麽走。”
他低頭看去,瓶蓋的背面刻的是“再來一瓶”。
他一哽,眼眶沒出息地跟着一熱:“你們——”
“好,先不要感動,先跟我聊聊你用機器人捆我當人質的事。”
少女撿起一旁的繩子,沖他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不可以喊痛哦。”
*
時間是淩晨一點十七分,地點是被詛咒師團夥占領的旅館大廳。
浩浩蕩蕩的七八號人被五花大綁在不遠處的柱子上,正在等輔助監督趕來處理。
五條悟坐在沙發上打了個哈切,把自己搭在早紀的身上,給她的頭發綁醜陋的麻花辮。
他們往常幾乎沒有一起出任務的機會,她跟不上特級的效率,反而和一年級的兩個人一起的次數更多。是以,他對于對方出任務時的行事風格并不了解。
“為什麽跟那個機械宅說那種話?”
“哪種?”
“特地跑回去說無聊的人生大道理給他聽诶。”淺金色的頭發錦緞一樣纏繞在他的指尖,他說:“你是那種會跟敵人談心的、試圖靠愛感化反派的恐怖媽媽桑類型嗎?”
“不是啦,絕對不是。”
她把腦袋往後仰,讓自己能舒服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是因為我跟他差不多弱,多少能理解一點他的心情吧。”
五條悟垂下眼看她。
少女的身體柔軟溫熱,小小一團,像是什麽小動物一樣,能夠輕易被他環住。隔着一層衣物,他看到她易折的脖頸,纖細的血管,然後聽到她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平緩又令人心安。
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她談起身為弱者的感想。
他原本是不愛聽那些大道理的,可是女朋友蹲在地上和機械宅溫聲說話的時候,那些細碎的語句有魔力一樣鑽進他的耳朵。地下室昏暗的燈光朦朦胧胧地撒在她的身上,好像她才是整個房間裏唯一會亮的那盞燈一樣,溫柔的、通透的、明亮的,讓人移不開眼睛。
現在燈在他懷裏了。
“……怎麽這麽看我?”
“沒什麽。”他笑起來,把她環得更緊了一點:“只是好像更喜歡你一點了。”
“真的嗎?那我好了不起哦。”
“我猜我們今晚會在這附近的其他旅館過夜,要不住一間房吧。”
“不要在公共場合說這個!”
等輔助監督過來、給他倆辦理好高尾山上的另一家旅館入住後,兩個人的确住進了一間房——結果困得倒頭就睡,第二天醒來發現彼此睡得四仰八叉的,還相互嘲笑了好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