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漫長的雨季從六月開始。
春末夏初,磅礴的雨水沒法洗掉白晝遺留的高溫,空氣逐漸變得粘稠,陰雲黑壓壓地蓋在頭頂,偶爾那裏傳來沉悶的隆隆雷聲,像是有馬車轱辘碾過石子路那樣刺耳。
這樣的天氣實在很難讓人提起幹勁。
密集的雨水嘩啦啦地在神社的石子路上濺起水花,注連繩上的白色紙垂被打得濕透。廟堂裏的神像端莊肅穆地俯瞰人間,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早紀和歌姬坐在門口避雨。
雨下起來的時候,兩個人正在附近出任務,見這場雨短時間內沒有停下來的趨勢,才來到附近唯一的建築物裏歇腳。
正值旅游旺期,有不少年輕的情侶被大雨困住了步伐,正借此機會在神廟裏和神靈訴說更多的心願。
路過的僧侶掃掉落葉,慈眉善目地和兩位小施主鞠躬:“我們這裏求姻緣很靈哦。”
“包括一些遇人不淑、幫忙求下一段姻緣的情況嗎?”
“當然,神明會傾聽每一個願望。”
于是歌姬興致勃勃地擡起頭:“我這個朋友命不好,很小的時候就被拐騙去當別人的老婆了,她——”
“我這個朋友命也不好,她嫉妒我比她先找到男朋友……其實她才比較需要求一求姻緣。”早紀一把捂住她的嘴。
“早紀!你多少給我尊重一下前輩吧!”
“可是是歌姬前輩先胡說八道的!”
年邁的僧人慈祥地看着她們,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發現自己插不上話,又步履從容地走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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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術師大多沒有信仰,不過作為普通人的精神寄托而言,從日本誇張的寺廟數量就足以見得,神靈對于廣大群衆來說有多麽重大的意義。
從祈禱前任出門摔倒到希望和現任修成正果,亂七八糟的情感願望什麽都有。歌姬聽得直打哈切,只覺得如果連出門摔倒這種事都要滿足的話,神明未免也太忙了。
她問早紀:“你不進去看看嗎?”
“如果是姻緣的話,我比較相信事在人為。”
“那有什麽你是不信事在人為的嗎?”
“變強?”
“那的确是。”歌姬連連點頭。
屋檐上的風鈴撞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前院的淨水池叮當作響,寫有願望的繪馬懸挂在不遠處的白牆上,被紅繩綁住的木板沒有規律地胡亂晃動——得感謝牆上的屋瓦遮掉了一點風雨,要不然等梅雨季節一過,這些願望大概率會被雨水無情地沖刷進泥土裏,什麽也看不到了。
有幾對情侶沒有耐心等到雨停,依偎着冒雨跑下山去,衣服和身上的頭發很快被雨水打得濕透,消失在視線盡頭。
她哼了幾首歌,好一會兒才小聲問:“你說我們一定要嫁人嗎?嫁給普通人?”
“當然不是,你看冥小姐就很潇灑。”早紀把她松散的發帶拆開,重新系成漂亮工整的蝴蝶結:“我們只要活成自己滿意的樣子就行了,至于是否成家、是否嫁人、對方是什麽身份,那都是‘自己’之外的事情,本質上來說可有可無吧。”
“八歲就跟別人定親的人還真敢說啊。”
“那是另一碼事啦。”她伸出手,雨水砸進她的掌心,又順着指縫溜走:“歌姬前輩又漂亮又聰明,我想象不到有什麽男人配得上你……在我想到之前,你還是不要輕易被奇怪的男人騙走比較好。”
雨勢好像小一點了,雨拂過層層疊疊的綠葉,澆在路邊初開的繡球花上。錦簇的花枝在朦胧的雨幕裏搖晃,變成一朵又一朵藍色的小蝴蝶。
歌姬認真思索了一下,覺得對方的贊美雖然在理,但……
“我不相信你選男人的眼光和标準——你已經選到我迄今為止見過最惡劣最沒救的人渣了。”她嫌棄地“啧”了一聲。
“真的嗎?我覺得他很好诶。”
“說出這麽标準的戀愛腦發言,你也沒救了知道嗎?”
早紀咯咯笑起來:“你這麽讨厭悟的話,等我結婚請你當伴娘你會不願意嗎?”
歌姬一愣,表情猛地變得猙獰。
小學妹的眼睛是清澈的、翡翠一樣的綠,有溫軟的笑意在那裏流淌,像是春天最早探出頭來的、迎着陽光生長的那株小幼苗。
她鉚足了勁和她對視,在“你們結婚別叫我”和“你能不跟他結婚嗎”二者間艱難糾結了一會兒,才猛地撇過頭去,悶悶地說:“……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勉勉強強會同意吧。”
早紀聞言高興地撲上去抱她。
“拉鈎!”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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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時候,短暫放晴了幾天。
氣候炎熱,天空是千絲萬縷的藍,濃郁的天青色翻湧到視線的盡頭,把山海全部籠罩在屬于夏天的明快顏色裏。
早紀坐在圖書館裏,喝下了最後一口可樂,手邊放着一袋包裝精美的巧克力餅幹——是灰原從“面包店新來的漂亮小妹”那裏買來的,據說他為了能在對方面前刷個臉熟,往山下跑得格外勤快。
“你要準備表白了嗎?”
“還沒有啦!不知道對方有沒有男朋友,而且突然表白會吓到她的吧。”
灰原哈哈笑了一下,撓了撓頭,誠懇地雙手合十:“藤川學姐是怎麽和五條學長在一起的?可以傳授一下經驗嗎?”
早紀:“啊?”
無論是按照言情小說還是電視劇的傳統套路,她和五條悟都應該不能算是“值得借鑒的表白範本”。頂着學弟真誠的求助視線,作為全高專目前唯一擁有戀愛經驗的成熟女性,她決定坦誠相告。
“我八歲那年問他以後能不能娶我。”
“好酷!然後呢?”
“然後他同意了,所以我們就定親了。”
“然後呢?”
“然後就在一起了。”
“?”
少年露出一個欲言又止的表情。
熾烈的日光撒在石子路上,花崗岩被曬得發亮發燙,像是一不留神就能燒起來一樣。
她把那袋餅幹打開,往他嘴裏塞了一塊,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準勇敢直球才是正解。沒有經歷過情感挫折的男人就像沒有說明書的樂高玩具,是一團亂麻、讓人無從下手的破碎零件——你現在的思考都是在讓你更快的變強!”
灰原一邊吃一邊連連點頭:“好了不起的比喻,藤川學姐,你在胡說八道這方面絕對是特級。”
*
繞過教學樓的長廊和食堂,早紀提着灰原進貢給她的那袋餅幹,輕車熟路地敲響了五條悟的宿舍門。
沒人響應,好像是在洗澡。
“悟?”
浴室裏的水聲停了一下,而後不知道為什麽傳來一陣丁零當啷的聲音。她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才聽到少年清亮的、被拉長的回應。
“你進來吧——”
門沒有鎖,房間裏洶湧的冷氣順着縫隙溜出來,短暫撲滅了一點外頭的熱浪。少年的房間出乎意料的整潔,空調遙控器和游戲機被随意地丢在床上,書桌上沒寫完的檢讨的頁腳被風吹得有點卷起,上面的字跡和他本人一樣潇灑又随性,撇捺在折角處被拉出長長的延伸線——大概會被夜蛾老師批鬥說态度不端正。
窗外的蟬聲和浴室的水聲微妙重疊在一起,噼裏啪啦砸在她的心頭。她盯着浴室的門思考了一下,不知道應該端出矜持還是好色的态度。
然後那扇門“吱呀”一下開了。
她來不及收回視線,也沒做什麽思想準備,只直愣愣地撞進對方才剛洗完澡、還泛着霧氣的藍色眼睛。水珠順着他的發梢淌過線條流暢的脖頸,再一路向下,順着白皙的皮膚滴滴答答地砸進寬松的白色浴衣、再砸進她的眼睛。
她感覺大腦“哐當”一聲宕機了。
“……早紀?”
五條悟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後露出一個“果不其然”的得意表情:“啊,果然是被我迷倒了吧?剛出浴的男朋友帥爆了,對吧?”
他微微俯下身來的時候,她甚至能從半敞開的領口看到少年若隐若現的、漂亮的肌肉線條。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從過度的視覺沖擊裏回過神來。
被美色蒙蔽了的大腦迫切地催促她做點什麽,于是她順從又直白地發出色令智昏的聲音:“可以親一下嗎?”
五條悟被她冷不丁噎了一下。
他的視線飄忽一瞬,眨眨眼:“這麽喜歡我的話,當然是可以的。”
然後早紀就像是電視劇裏貫愛刻畫的流氓那樣,在他的唇邊快速又輕巧地留下一個吻。
“欸——只是這樣嗎?”
“只是這樣哦。”
她把毛巾搭在他濕漉漉的腦袋上:“你先把頭發擦了。”
少年還在為淺嘗辄止的吻感到不滿,他撇了撇嘴,又把毛巾遞回去:“你不能幫我嗎?”
實在是很難拒絕。
早紀無奈:“好吧,看在我占了你便宜的份上。”
夏天的顏色遠比春天濃烈得多,五顏六色的花朵在路邊叫嚣着成片地綻放,熱烈的陽光和樹葉的倒影交織在一起,投射到地面,變成疏疏落落的光斑。
五條悟坐在地板上,悠閑地嚼着灰原買的那袋餅幹。風一陣陣地刮在窗戶上,把外頭燥熱的空氣帶進來。電視機裏準點播放着狗血的愛情劇,他斷斷續續地看了一會兒,更多的時候,他都在透過一旁的鏡子打量藤川早紀的臉。
她正跪坐在他身後的床上給他擦頭發,時不時被電視劇裏的臺詞吸引着擡起頭。金色的長發随着她的動作垂落下來,和他的發絲偶爾交織重合在一起,然後很快又分開。
“你怎麽又要寫檢讨了?”
“前幾天忘記放‘帳’了……煩死了,為什麽要為弱小的普通人做到那種程度啊。”
“那也沒辦法啦。如果普通人被咒靈毀滅的話,就沒有人做喜久福給你吃了,你喜歡的漫畫會停刊,井上和香也不會再演電視劇了——應該說是各司其職吧?”
早紀把毛巾蒙在他的臉上。
“而且雖然每次都在吐槽,但你每次都在完成任務不是嗎?你有口嫌體正直的屬性哦。”
五條悟把毛巾丢到一旁:“……因為寫檢讨和聽訓很煩人诶。”
“就當是這樣吧。”
“你這是什麽敷衍的語氣!你居然忍心敷衍你帥氣又無敵的男朋友嗎!”
“是我不好,原諒我吧,偉大的五條少爺。”
……
充沛的、形容不來的滿足感占據了神經末梢,有一點點困意浮上來,他難得地聞到了一點歲月靜好的味道。
夏天是個漫長又燥熱的季節,充沛過頭的陽光把每一片磚瓦都曬得滾燙,又在鐵質的桌椅架子上擴散出刺眼的亮光。聒噪的蟬聲喋喋不休,只要離開空調房一小會兒,就會有黏糊糊的汗意爬上後頸。
五條悟其實不太喜歡這個季節。
但好像也沒那麽不喜歡。
*
2006年,七月三日,晴。
七海迎來了自己十六歲的生日,早紀興致勃勃地要給壽星展示自己有了明顯進步的廚藝,被對方黑着臉請出了現場——第二天,她發現自己的門口多了厚厚一整套的做飯教學書籍。
她打開一看,書的第一頁端端正正地寫着:“請善待食物”。
筆鋒銳利,不難看出對方當時寫這句話的狀态一定是咬牙切齒。
她和書兩兩相望,相顧無言,選擇打開手機,動作利索地給七海發了一條消息——
“謝謝你的禮物,等過幾天請務必試吃我親手制作的甜甜圈。”
那頭很快回她一個問號。
2006年,七月十六日,晴。
五條悟和夏油傑由天元大人親自欽點,參與保護“星漿體”的任務。
少年準備出發的時候,早紀正在享用硝子給她買的草莓冰淇淋。他眼巴巴地湊過來,她就大方地把冰淇淋遞出去,笑盈盈地看着他咬下一大口。
“一路平安哦。”
“不會有問題的。”五條悟勾住他最好的朋友的肩膀,露出一個胸有成竹的笑:“我們可是最強的!”
2006年,七月十七日,晴。
藤川家于清晨遭到七只特級咒靈的襲擊。事發突然,除管家左衛門、長女藤川早紀之外,三十七口人全軍覆沒,無一幸免。
屬于“東京高校的藤川早紀”的時間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