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人類是充滿奇跡的種族。

他們想要留下光明,所以創造了燈;他們想要飛,于是創造了飛機;他們想要看到星星,于是創造了望遠鏡;他們想要的東西太多,欲望得不到滿足,負面的情緒從他們身體裏滋生,于是創造咒靈。

早紀有時候會記得自己夢到了什麽。她夢到白骨、夢到斷臂殘肢、夢到粘稠的腦漿和青白發紫的臉皮,總而言之,快樂的事情一件也沒有。藤川家的血緩慢地重塑她的軀體,把每一寸筋骨燒碎了又黏合回去,偶爾清醒的時候,她頻繁地問出這個問題。

怎樣才能暫停時間呢。

沒有人回答她,北海道的風潮濕而冰冷。

左衛門爺爺來自藤川氏的旁支,他的術式與操控動物有關。藤川氏遇難那天,他舍棄了肉身,把自己的意識藏進麻雀的身體裏,這才逃過一劫。

藤川家最初起源于北海道的羊蹄山上。他帶着早紀回到老祖宗布下的結界裏,在最古老的宅子裏,接受“獻祭”給她的力量。

“你也可以去找五條先生。”麻雀轉動着那雙渾濁的眼睛,發出嘶啞的人類的聲音:“小姐,後悔是來得及的,退縮也是可以被原諒的。”

“……是不可以的。”

她伸出手,不屬于她的力量在空氣震動,掙紮着想要進入她的身體。負面的情緒順着毛孔瘋狂又急切地攀附上來,源源不斷地掰扯她的胸腔。

根據記載,藤川氏所能承受的“獻祭”的最大值大約是二十六份力量,這個數字來自于三百年前的藤川家主,他沒活過繼承力量的第二年。

如果害怕的話,她當然可以去尋求別人的幫助,一輩子活在別人的庇護下,像以前一樣,自以為是、恬不知恥、毫無芥蒂地宣揚“這是弱者的幸運”。

她垂下眼,把麻雀捧在掌心。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人生。”

她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接納這些不屬于她的力量,長到她分不清到底過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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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有時候似乎又沒有。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咒力在她無知覺的時候橫沖直撞,結界裏的草木狂躁地胡亂生長,荊棘捅穿本就不牢固的老宅,藤蔓順着縫隙肆意盤旋,直到将半面牆都攪碎成粉末。

偶爾從痛苦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看到從關節裏滲出來的血早就幹涸成痂,魚鱗一樣密密麻麻覆蓋在她的身體上。

麻雀一直在她的身邊。

它看着她失控、昏迷、崩潰、哭泣,如此反複循環了很多年,在她剛剛能夠保持一段時間的清醒的時候,它像是終于完成了使命那樣,悄無聲息地死在了結界之外的雪地裏。

怎樣才能暫停時間呢。

麻雀的壽命只有三年,北海道的冬天太冷了,誰也熬不過去。

過去的十幾年變成大夢一場,她靜靜地在雪地裏站了一會兒,眼淚像幹涸了一樣,不管怎麽努力擠,都掉不出來了。

*

“昨天還好好的,藤川老師怎麽會突然生病啊——明明說好要見證我們暴打京都的偉大時刻的!”

“那只是棒球。”

“那也是我們贏了!兩天都是我們贏了!”

野薔薇瞪了伏黑一眼。

烤肉在鐵盤上滋滋作響,狗卷默不作聲地把它們翻了個面。

熊貓往門外看了一眼,确認五條悟的注意力在電話而不是這裏之候,一手摟着虎杖,一手摟着真希,發出八卦的聲音:

“喂,聽說了嗎,早紀是昨天臨時出任務去了,出完任務就病倒了,還不願意接受治療。”

“除了不願意接受治療以外還有什麽奇怪的嗎?”

“鲑魚子?”

“不覺得她是跟悟吵架了嗎?”

“诶——!!!?”

一群人如今正在價格高昂的烤肉店裏舉辦慶功宴——當然是五條老師請客。他們圍成一團,趁八卦的主人公打電話的空隙,開始了對他未婚妻的深度剖析。

藤川老師溫柔又可靠,她聽說熊貓有打理毛發的煩惱,沒幾天熊貓就收到了竹子味道的除味劑;知道狗卷嗓子不好,口袋裏随時都會備着潤喉糖;虎杖常看的漫畫書出了新的一冊,第二天就會出現在床頭……

她認真又仔細地在意每一個學生,簡直是親姐姐……不,阿拉丁神燈那樣了不起的存在。更別提交流會這種一年一度的難得大事——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病能夠病倒一個特級咒術師?

這完全就是吵架了、不想見面的冷戰狀态吧!

真希思考了一下:“完全不意外,那個眼罩笨蛋看起來就是很容易讓人生氣的類型。”

“惠不是和五條老師很早就認識了嗎?以前沒見過藤川老師嗎?”

“沒有。我也是今年才知道他定親了……他好像沒提過這件事。”

“果然是感情有問題吧!”

“什麽感情有問題?”

“藤川老師和——诶?五條老師!?”

話題的主人公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這群嘀嘀咕咕的小孩:“藤川老師的感情問題?我嗎?”

——你也知道啊!?

衆人齊刷刷投以一個譴責的視線。

這麽重要的事是不能不認真處理的,家庭和睦對孩子的成長至關重要。兩位老師擡頭不見低頭見,哪怕低頭不見都是日本目前唯二的特級咒術師,在亂七八糟的會議和任務裏肯定還是會經常見面的。

一群孩子彼此靠眼神交流了一會兒,最後默契推選出了最合适說這句話的、和五條老師相處最久的發言人。

伏黑:“……”

重任在肩,他清了清嗓:“雖然不知道你做了什麽……但是去跟藤川老師道歉吧。”

五條悟:“?”

當代最強咒術師驚奇地發現這個世界上居然有自己跟不上節奏的話題:“你們之前聊了什麽?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

“很明顯吧?”真希問:“你是不是惹藤川老師生氣了?”

“……哈?”

“話說,悟,你們到底是怎麽在一起的?就因為家族定親嗎?有沒有感情基礎的啊?如果沒有的話吵架會不會更難辦啊?”

“熊貓前輩,作為一只咒骸,你為什麽對人類的愛情這麽了解啊!?”

“熊貓也是有感情的生物好不好!給我向熊貓道歉!”

“海帶!”

一群少年少女們立刻精力充沛地又拌起嘴來,完全看不出前一天還被特級咒靈打得四仰八叉。在肉被徹底烤焦之前,伏黑把它們夾到了大家的碗裏,擡頭問他:

“所以呢?你們吵架了嗎?”

五條悟順着他的動作瞥了一眼自己的碗。

趁他出去打電話的期間,小孩們把他的碗塞得滿滿當當,烤肉被涮上醬汁,在暖色的燈光下泛着有食欲的光澤。碗邊那杯原本快喝完的果汁也不知道被誰叫了第二杯,是他喜歡的蜜瓜味。

“沒有哦。”他揉了揉他的腦袋:“我們不是那種暴力捆綁的聯姻關系,情感狀态非常穩定,絕——對不是那種會吵架會冷暴力會波及小孩的不健康家庭。”

“不是因為藤川老師脾氣好嗎?”

“是嗎?”他誇張地連連嘆息:“哎呀,人不可貌相啊,她以前脾氣超——惡劣的,是那種一生氣就會玩失蹤的、超級難搞的類型诶。”

“看不出來……不,你有什麽資格說別人惡劣啊?根本就是胡說八道吧?”

*

五條悟很少回憶,現在回想的話,他其實不太記得當時的心情了。

他記得天逆鉾捅進身體裏的感覺、裏子血淋淋的腦袋,也記得盤星教裏長久不息的掌聲、裹屍布下灰原的半截屍體和早紀空蕩蕩的房間,記憶像打入榨汁機那樣層層疊疊混雜在一起,最後變成夏油離開的背影和硝子眼下的淤青。

在他沒有注意到的地方,漫長的告別一次又一次悄無聲息地累積起來,直到讓疲乏的神經為此感知到麻木。有一天他從無數的任務中停下來,像往常一樣想要拿起手機想要聯系誰的時候,後知後覺地發現聯系列表裏的頭像已經灰了一大片。

“不是你的問題。”夜蛾坐在他的身邊,寬闊的脊背彎曲起來,看起來像是蒼老了十歲。

他加重了語調,重複了一遍:“不是你的問題,悟。”

“是他們太弱了。”少年擡起頭。

不知不覺已經快要入秋了,大片大片的、薄薄的粉紫色雲彩從那裏蔓延開,和金色的日落交織起來,把天的西北角染成绮麗絢爛的暖色。

“我這麽想,會不會顯得有點人渣啊?”他好像在自言自語:“可是老師,剛剛有一瞬間我真的就是這麽想诶。我都已經這麽強了,如果這樣還是留不下他們、沒有辦法讓他們信任的話,一定是因為他們太弱了。他們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所以才被我抛下了。”

夜蛾看了他一眼。

“你有選擇了嗎?”

“算是吧。”

他站起來,身邊的小花跟着搖晃了一下。

已經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當代最強的神子俯瞰這個世界。他看到痛苦、看到掙紮、看到快樂和幸福的笑臉,也看到自己空蕩蕩的身邊。

“如果這樣的話,那就來培養聰明強大的同伴吧。”

*

培養同伴是件麻煩的事情。五條悟起先并不十分适應“傳道受業”這件事——他這下十分理解硝子最初描述反轉術式時貧瘠的形容詞了,因為有學生問他要“如何打出黑閃”的時候,他理所當然地回答:“這不是随手就能行的嗎?”

這話被路過的夜蛾聽到。他被揪着耳朵狠狠數落了一頓,順帶收獲了一份厚厚的教育手冊,雖然他幾乎沒怎麽看就是了。

當老師的第一年過年的時候,五條悟收到了來自第一批學生的禮物。

圍巾、賀卡、巧克力、甚至還有寫着隐晦愛意的紙條——不過也正常吧,畢竟是他诶,有誰能抵擋得住五條悟的魅力呢。

祝福的卡片寫得滿滿當當,這個年紀的小孩羞于表露情感,只在過年的時候寫“雖然五條老師是個教學笨蛋,但是偶爾還是很可靠的”、“我最喜歡五條老師了”、和“希望以後可以成為像老師一樣強大的男人”。

歪歪扭扭的字跡好像會發燙一樣,真誠又熱烈地透過薄薄的紙張傳遞到他的心髒。

他在教學之餘曾抽身去了好幾次北海道,次數多到有段時間學生們頻繁地收到白色戀人作為禮物。很快有八卦又敏銳的孩子問:

“五條老師不會有喜歡的女孩子在那裏吧?”

“真的假的啊?五條老師到底會喜歡哪種女孩子啊!?”

“他真的喜歡人類嗎?不是什麽喜久福成精嗎?”

他笑着不回答。

藤川早紀當年只留下了一封完全意義不明的信,大概是時間緊迫,信上只說了要自己變強,就單方面跟他完全斷了聯系。

拒絕五條家幫助的另一條路是接受家人的“獻祭”,他對此心知肚明。北海道的咒靈數量龐大,六眼每次都能感知到熟悉的咒力殘餘——他靠這個勉強判斷出她還運氣很好地活着。那股咒力一直往西南邊延伸,大概是被什麽高深的結界術掩蓋,很快就察覺不到了。

把他當什麽?說要在一起就在一起、說丢下就丢下的裝飾品嗎?他都沒有嫌棄她弱诶,她憑什麽敢做出抛棄他的決定啊?出了事就自作聰明地躲起來,比她常看的八點檔電視劇裏那些玩膩了就失蹤的渣男還要惡劣——難道還要他笑嘻嘻地誇她幹得好嗎?

他覺得惱火,覺得委屈,更多的時候,他覺得有點荒謬可笑。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他接手了五條家,變得比往常更忙了。瑣碎的事情變得越來越多,上頭的爛橘子年紀越大越讓人惱火,全國各地殺不完的咒靈随時随地侵占他的生活,偶爾有學生在出任務失手的時候,他還要忙着收拾爛攤子。

某天空閑的時候,他推開山腳下那家很久沒去的貓咖,老板一眼就認出他來:

“歡迎光臨……呀,這不是五條的幹爹嗎?好久不見了,你好像又長高了,最近過得還好嗎?”

他愣了一下:“欸——大叔,你居然還記得我嗎?”

“當然啦,大帥哥是很容易被記住的啊。你還不知道吧,你每次過來的時候,我們家的生意都會格外好哦,時常有小姑娘向我打聽你有沒有女朋友呢。”

老板用那只戴着婚戒的手熟練地往遞給他的咖啡裏加了一大把的方糖:“對了,說到女朋友,藤川小姐最近過得還好嗎?我也有好多年沒見到她了。”

于是他突然意識到他已經很久沒去過北海道了。

他想了想,揚起唇角:“她很好哦。”

“這種語氣是吵架了吧?”

“很明顯嗎?”

“哈哈哈哈,那是當然的,大叔我可是過來人呢。”

五條悟對這個話題興致缺缺,他左耳進右耳出,出于禮貌跟着附和了幾句,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

加了很多糖的咖啡仍舊非常難喝,他有點懷念果汁的味道,不太理解這種飲品的受衆群到底是誰。有只純白高地從咖啡廳的另一側走到他的腳邊,它似乎猶豫了一下,眨巴着藍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緩慢地、遲疑地跳上桌子,在他的手邊蹭了蹭。

咦。

他意外地挑眉。

在和早紀正式進入戀愛關系的初期,他抱着和“天降養子”搞好關系的心思又來過幾次,奈何五條貓實在只能被稱之為“沒有孝心的逆子”。它心高氣傲得很,不僅對他愛答不理,還時常撓他,渾身上下都在對他表示抗拒,無論如何都不願意乖乖讓他抱一下。

“不是吧?冒牌小貓這是終于開竅了,意識到我的好了嗎?”

他笑着撓了撓它的下巴,它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又溫順地順勢鑽進了他的懷裏,在他的腿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起來。

貓咪白色的短毛沾在深色的衣服上,明顯地留下一片痕跡。小貓對此絲毫不介意,大喇喇地眯起眼,打了個哈切。

其實已經是老貓了,快要死了。

它曾經兇巴巴地和他對峙,霸占少女的懷抱一睡就是一個下午,現如今,它好像終于放下某種介懷,要用這種方式和他和解。

柔軟的毛發随着它的呼吸起伏,小動物特有的溫熱體溫順着大腿傳遞過來,他沉默了一下,又移開了視線。

窗外開始下起雪來,薄薄的雪花落在窗戶上,融化成細小的水珠。

五條悟是在那個時候決定放棄藤川早紀的。

無可挽回的,和他的少年時代一起結束在那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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