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山頂的風景很好,雲朵在頭頂鋪開。今天沒有月亮,只有星星閃爍在深藍發紫的晴朗夜空裏,近得好像觸手可及。
雲層突然被吹散了。
仿佛能撼動天地的爆炸聲如平底驚雷般響起,來自機械丸的炮火接二連三轟炸山脈,幾乎把半邊天空都短暫點亮成白晝。
水聲激蕩,藏身于瀑布底下的巨大機械爆發出碾壓般的恐怖火力輸出。早紀看到山間的橋梁斷裂開來,縫合臉的身體在炮火裏不斷被炸毀、變形、扭曲、修複自身,靈魂依舊健康地在皮肉下跳躍。
她看了一會兒,覺得對方實屬游刃有餘。
機器人身後的線纜在瞬息之間被齊齊切斷,短路導致的密集的電光讓少年的攻勢短暫停滞了一瞬,下一秒,真人憑借敏銳到驚人的直覺猛地一拳砸上來,在冰冷堅硬的肩胛外殼處砸出猙獰的凹陷。
“轟——”
“還撐得住嗎?”她問。
機械丸模樣的耳機裏,刺耳的電流和爆炸聲滋滋個不停,少年的聲音響起來:“我覺得我能贏!”
被“無為轉變”過的身體連聲帶也跟着一起得到了治療,大概是因為身處戰鬥的緣故,聽起來隐隐有些亢奮,活像只撒開了蹄子狂奔的小鹿。
戰場被拉得很遠,火光沖天,真人的身影被縮小成天邊迅疾的黑點,她用肉眼只能勉強看到山火熊熊燒起來,以及究極機械丸泛着冷光的、巨大到如同會動的山巒一樣的外殼。
“贏是不可能了,你再堅持十招,我就願意做你晉升一級咒術師的推薦人。”她道:“你的‘束縛’ 解除了嗎?他們想做什麽?”
本來就微弱的手機信號徹底歸零,從真人進入這座山開始就被布下的“帳”把戰場完全和外界隔絕開來,只有機械丸特制耳機能維持溝通……也不算壞事,畢竟她不會結界術。
她看向遠處那個布下“帳”的人——沒有被咒靈改造過的氣息,姑且稱之為人。相貌、語氣、聲音、表情,除卻額前誇張的縫合線之外,全部都跟“夏油傑”一模一樣。
活見鬼了,還真的第二人格覺醒支配身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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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三十一號,在澀谷。”
耳機那頭很快傳來少年的回答,沒有了“束縛”之後,他答得飛快:“他們想要封印五條悟。”
“砰——”
原來是這樣。
早紀擡眼。
飛鳥模樣的真人在半空中被“術式填充”擊中,新陰流的簡易領域中和“無為轉變”,令半邊羽翼自內部爆破炸裂開來。細碎模糊的血塊在空中迸發出不流暢的紫色血線,淅淅瀝瀝滴落下來。
那可不行。
她挪動步伐。
咒靈渾身是血的墜落在林間,薄薄的、模拟人類皮膚的肌膚被大面積燒得焦黑,露出裏面縱橫交錯、猙獰泛紅的肌肉皮層。
機械高速逼近的身體在它收縮的瞳孔裏放大,它張開嘴,無數手掌自體內交疊在一起。
層層疊疊的手掌觸碰到機械的右臂,于是堅硬的金屬迅速開始潰爛,發出密集的、清脆的、零件崩裂的聲音,被拉扯着要進入陌生的地方去。
“領——”
“好——到此為止。”
手印完成之前,有什麽東西破空而來,快視覺一步甩在臉頰上。它轉動充血的眼眶,下半張臉猛地失去知覺,下颚錯位斷裂的聲音“咔嚓”一下響起,生生被剮下半邊血肉。
意識慢半拍地感知到疼痛,疾風撕裂肌膚,真人自半空中想要調整身體的形狀,“無為轉變”在它體內轉了一圈,然後——
什麽也沒有發生,它仍然被抽飛出去。
怎麽回事?
它愣了一下,好像術式失效那樣猛地嘔出一口血。
不,不是“好像”,是“确實”。
靈魂暫時被強制停留在了人類模樣的殼子裏,因為失去術式覆蓋而結實扛下了這一擊,有血從它的眼眶和鼻腔裏湧出來,頃刻淹沒它的視線。
它從血霧裏往前看去,看到造成這一情況的罪魁禍首是一條深棕的編織繩。
繩子的末端向下淌着它的血,另一端被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女人握在手裏。她踢開腳邊的機械零件,朝少年露出一個“我就知道”的表情:“你差點沒救了哦。”
究極機械丸的眼睛敷衍地亮了亮,權當回應過了。
真人鼓掌:“哇,好厲害的咒具,我竟然不能使用術式了诶。”
“是為了你專門從箱子裏拿出來的。”
“哈哈,那我太榮幸了——你和花禦的咒力真的好像哦,我都沒感覺到你的存在呢,果然植物就是容易隐藏氣息嗎?……咦,這麽說的話,好像是我們被擺了一道?這可怎麽辦才好,等會兒去問問夏油吧?你們倆誰比較強啊?”
“十月十三號,江東區那只能用聲音操控情緒的咒靈,”她不答反問:“是你的手筆嗎?”
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仇恨的味道香飄十裏,它興致勃勃地抹了一把臉上的血,一腳往前踹去:“你說那個被詛咒成咒靈的家夥嗎?你們打起來了嗎?哎呀,沒看到真是太可惜了,這可是我精心為你準備的禮物,本來指望靠這個在交流會那天把你引開呢……你弟弟的靈魂真有意思,改造了這麽多次都還能保持理智。太難得了,太漂亮了,真是我最滿意的作——”
木藤自腳下的地面刺入皮肉,在身體裏橫沖直撞。每一寸骨血都變成可供生長的土壤,在它操縱身體變形之前,有什麽東西在體內捅穿大片的筋骨,撐爆皮囊,最後從它大開的嘴裏生長出鋒利的枝丫,堵住它想說的話。
它咧開嘴角,發出一截短促的氣音,身體炸成大片紫色的花。
特級咒靈真人從極致的負面情緒中誕生,要祓除貫徹“靈魂”概念的它,必須要精準攻擊到它的靈魂。
藤川家的眼睛只能“感知”,藤川早紀能感受它的靈魂,卻無法真正意義上觸碰到它——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再強大的順轉術式也只能打碎它的軀殼。
黑繩所帶來的短暫的紊亂效果消失,真人在紛飛的肉泥裏一頭鑽進土裏,變成一節短小的蚯蚓貼着地面飛速向前撤離。
地上的落葉簌簌轉動起來,将蚯蚓高高抛起。它在空中重新修複出人類的軀幹,毫無懼色地笑嘻嘻扮了個鬼臉:“生氣了嗎?剛才那一招好吓人哦。你好像比漏壺還要強诶,這就是人類的特級咒術師嗎?如果我是普通的咒靈,肯定已經死掉啦。”
它從嘴裏挖出幾只儲存的靈魂改造體,投擲的動作才剛起手,她的身形已然鬼魅般閃現至它的眼前。它只來得及“咦”了一聲,整條手臂就連同來不及激活的改造體一起,頃刻被鋒利的葉刃切成細碎的小段。
“夏油傑”如有感應般擡起頭。
肢體已然扭曲殘破的真人從“帳”的那一端飛速往他這裏奔來,失去了樹林的掩蓋,他立刻感知到在場的第四股咒力。
木系的咒力生生不息,他短暫露出一個錯愕的表情,臉上的表情明明滅滅,最後定格成一個陰沉的微笑。
只一眨眼,他就來到真人面前,“咒靈操術”發動,和藤川早紀一前一後朝它伸出手——
“轟——”
幾乎同一時刻,從戰場撤離的、一直在觀察“夏油傑”的究極機械丸用還完好無損的機械左臂朝他發動了攻擊。
充值七年咒力的火力強度幾乎摸到了“特級”的門檻,駭人的能量裹挾着疾風和熱浪鋪天蓋地地砸來,他操控咒力的動作一頓,無意識分出幾分精力側目看去——
趁着這零點零幾秒分神的瞬息,屬于藤川早紀的咒力呈統治趨勢完全覆蓋戰場。
咒術界目前對如何打擊“靈魂”這一抽象概念的研究甚少,但自古以來,辦法總比困難多:輸出足量的極致正向能量能夠在短時間內打破現有的平衡,摧毀由“負數”堆積出來的咒靈。而要做到這一點,所需要學會的是——
“術式反轉,【荼】。”
*
2015年二月,北海道。
特級咒靈幽谷響倒在雪地裏,紫色的血源源不斷地從它被挖空的腹部擴散開來,把身下的雪染成大片不詳的紫色,擴散到斜前方,和屬于人類的紅色血液交織融合在一起。
打得太久了,它和那個人類女人的術式都出現了短暫的熔斷期,治療的咒力跟不上消耗的速度,一時間分不清誰傷得更重。
對方的咒力總量絕對比它強上幾個臺階,好在戰鬥經驗不多,勉強讓它打得有來有回——媽的,九年前殺的咒術師家族居然沒殺幹淨,還活了一個這麽強的。
等到下一輪的攻勢重新從四面八方刺來,它撐起上半身,反射壁将它包裹在其中,藤鞭砸在上面,發出“砰砰”的悶響。
雖然藤川早紀的攻擊無法穿透反射壁打到它,它也無法将超載的攻擊反彈回去,兩股咒力在半空中僵持地焦灼着,發出密集的細碎火光。
打破僵局的是一根繩子。
背部猛地被抽了一鞭,它瞪大了眼,來不及發出聲音,體內的咒力和反射壁一起“咔嚓”一下碎成粉末,尖銳的木藤順勢刺穿它的身體,“轟隆”一下把它釘進雪地裏。
黑發的男人從不遠處慢悠悠地走來。
他甩了甩手上的繩子,露出一個悠閑的笑:“好久不見,早紀。”
*
最後那只懂得反射攻擊的咒靈被夏油傑大方地讓給了早紀祓除——雖然那原本是他想要收服的任務目标。
北海道購置的公寓空蕩蕩的,她簡單清理了一下臉上的血跡,給他泡了一杯熱茶。
“來北海道出任務嗎?”她問。
“不完全是,主要是想來看看你。”
身上的袈裟随着喝茶的動作微微晃動,夏油把手邊的繩子遞給她:“這是我的一個非洲朋友給我的。它叫黑繩,能夠讓所有的術式效果發生紊亂、相互抵消……據說那邊的咒術師要花費好多年才能編出一整條。”
繩子在早紀手裏轉了一圈。
一根看起來非常普通的粗繩,只有前端幾寸用了不一樣的編織手法。針腳嚴密複雜,是特殊的冰涼材質。她伸手碰了碰,體內的咒力果然在瞬間毫無前兆地散掉了。
神奇的感覺。她愣了一下,感覺繩子的前端似乎被燃燒了一點。
夏油聳肩:“這一條已經快用完了,不知道你今後還會不會遇到難纏的術式,最好還是省着點用哦。”
“……給我的?”
“是啊,老同學見面,總得準備點什麽禮物吧。”
他撐住下巴,心情很好地打量了她一下:“好神奇啊,藤川氏的力量繼承。你現在看起來真的有能力讓我在空中轉幾圈了。”
“拜托,就現在,讓我把你丢到天上轉幾圈以解我心頭之恨。”
“拜托,看在我給你送禮物的份上,饒我一命吧。”
“真的就只是來給我送個禮物嗎?”
“也帶了點貢品,想着如果你不小心死在北海道了,我可以順便來給你掃個墓。”
他随手放在桌上的手機因為信息的彈出亮個不停,她瞥了一眼,發現他的手機壁紙居然是兩個小女孩。
她對此感到難以置信:“……你有孩子了?還是雙胞胎?”
“不,不過的确是重要的家人。”
夏油傑拿起手機,噼裏啪啦回了幾句消息。
茶水的熱氣描摹他的眉眼,他和手機屏幕裏的兩個小女孩對視半晌,好像被逗笑那樣彎起唇角,神情柔軟又溫和。
“那兩個孩子因為擁有術式被村裏人虐待了,所以我殺光了那個村子的人,把她們收養了。”
“所以還是喜當爹了诶,傑,你真的懂怎麽對付青春期的小女孩嗎?往我卡裏打錢,沒準我會大發慈悲給你提供幫助哦。”
“重點應該是我殺人了吧……你能提供什麽幫助啊?幫助她們成為奸懶饞滑的糟糕大人嗎?”
暖氣呼啦啦地發出運轉的聲音,橫在兩人中間看不見的時間冰川融化成水珠,露出高專時期零碎的一角記憶。
早紀和他對視了半晌,突然齊齊笑了起來。
二十五歲的夏油傑額前仍然留着那撮怪異的劉海。大概是高專畢業以後的全職咒術師生活太辛苦了,他的眼下有深深的淚溝,記憶裏那種溫潤中又帶着點叛逆味道的模樣好像已經消失了,笑起來的時候,更讓人捉摸不透在想什麽了。
也有可能是自己這幾年打交道的人類太少了。早紀這麽想。
“不,我叛逃了,你難道不知道嗎?”
“咦,這件事是真的嗎?我以為胡說八道呢。”
“真的哦,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殺了一村子的人,現在是危險的詛咒師了。”
“好可怕,悟沒有氣得揍你一頓嗎?”
“我倆吵架啦。你不告而別不也沒被揍嗎?”
廚房的燒水壺發出水燒開了的聲音,她沉默了一下,發現他沒在開玩笑,才在他的對面坐下來。
“……為什麽?”她疑惑:“你應該不是會被詛咒師觀念洗腦的人才對。”
“因為對現在的社會秩序感到厭煩了。”他答:“強者用生命去保護弱者,弱者卻要信奉不存在的神?別開玩笑了。我讨厭愚昧的猴子,以咒術師強大的實力,明明可以擁有更好的世界。”
“什麽樣的世界?”
“沒有咒靈、沒有犧牲的世界。”
“怎樣才能做到?”
“殺光非咒術師。”
他來真的诶。
早紀竟然有一瞬間覺得有點酷。
倘若真的有那樣的世界,藤川家是不是就能活下來了?
北海道的冬天氣候惡劣,她突然想到很多年前大家一起在學校後院裏打雪仗時的場景,那是東京罕見的厚厚積雪,大概能埋住人的小腿——雖然現在她每天都可以見到比那時還要更厚幾倍的雪。
“要加入我嗎?”他平靜地問:“一起終結猴子的時代。”
他的耳垂寬大,黑色的圓形耳釘非常顯眼。作為全高專唯二的耳飾愛好者,兩人的喜好風格完全是極端,她嫌夏油的黑色耳釘不夠年輕有活力,夏油嫌她花花綠綠的長款耳墜太過誇張,最後誰也說服不了誰,才握手言和決定尊重彼此的喜好。
現在也一樣。
“我好像不是很認可你這套理論。”她思考了一下:“非咒術師是 ‘弱者’ ,咒靈想要摧毀它們,咒術師維系這份平衡。如果沒有了普通人和咒靈,咒術師就會變成 ‘弱者’ ,等到了那個時候,你怎麽保證一定是個幸福的世界,而不是催生出更高等的東西來毀滅咒術師呢?”
“那就等待下一輪的進化和篩選吧。”
夏油傑喝完了面前的茶:“至少現在,我要結束這樣畸形的生态鏈。”
“好了不起的偉大抱負,祝你成功。”
“如果我和悟為此打起來,早紀肯定會幫着他一起阻止我的吧?我得好好思考一下該怎麽對付你們。”
“想開點,萬一我壓根活不到那個時候呢。”
早紀沒什麽所謂地擺擺手:“沒有說你不對的意思,只是說到底我還是弱者思維啦。這個世界究竟要怎樣運轉跟我沒什麽關系,我保護不了什麽,要做的只是努力 ‘适應’ 而已……這個回答讓你失望了嗎?”
“有點可惜,但是大概能猜到你會這樣說。”
他伸出手:“那就祝我們各自安好,你多保重。”
——“他”伸出手,“咒靈操術”因為究極機械丸的攻擊而短暫波動了一瞬,沒來得及搶在真人被祓除前将它吸收。
藤川早紀的術式能夠賦予植物“生”的能力,反轉過後,被剝奪生命的植被通過“湮滅”這一負面生命運動,與同屬負面的咒力負負得正,從而提供正向輸出的能量波。
半片山脈的紅楓在夜色裏盡數爆成碎屑,像是下起一場經久不息的紅褐色大雨。
“幹得好,投球機同學。”
在雨裏,她擦掉臉上屬于真人的血,眼睛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劍:“現在輪到你了,冒牌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