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早紀會頻繁想到高專時期的日子。

從教學樓到宿舍的路漫長,陽光曬在石板路上,五條悟勾着夏油傑的肩膀,為了“上一次的任務究竟是誰在拖後腿”這個問題糾纏不休。她和硝子跟在後面,嘀嘀咕咕探讨新出的口紅色號哪款最好看。

也不是要沉溺過去的意思,但一個人在北海道的生活枯燥空洞得比雪還白,總得抓住點什麽快樂的瞬間,才有辦法麻痹自己繼續把日子過下去。

……好吧,其實是有點沉溺的。如果有什麽咒靈的術式是讓她身臨其境地回到過去,她覺得自己大概率是會束手就擒、被打得半死不活的類型。

她側身躲過不知道是什麽的咒靈的一腳,被咒力覆蓋的葉片子彈一樣射穿它的腦袋。血漿不要錢似的炸開,噼裏啪啦濺了一地。

咒術師是糟糕的職業,它主張為弱者犧牲,也主張接受同伴的犧牲——因此,站在朋友的角度,藤川早紀完全理解夏油傑叛變的理由,可以接受他飙升的黑化值,也可以接受他的死亡。

但她不能接受有人侵占他的身體、打着他的名號糟蹋他活過的痕跡,還要去傷害和算計他當年最好的朋友。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真讓人傷心啊,早紀,我是夏油——”

他的話戛然而止,往後退去,一截藤蔓自他原來站着的地方倏然生長,“刺啦”一聲勾破一片他寬大的衣角。

“最好不要用我朋友的身體這樣喊我,我會生氣的。”

她笑:“你是夏油傑的話,我就是奧特曼之母。”

他陪笑:“好的,瑪麗·奧特曼小姐。”

“……把五條悟封印之後,你想做什麽?”

“商業機密,無可奉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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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嗎?沒關系。”

她冷下臉,半透明的綠色咒力化作一層薄薄的保護屏障,将究極機械丸的身體蓋了個嚴嚴實實。

“那就揍到你說為止。”

被她保護在其中的少年在耳機裏小聲問:“你打得過他吧?”

“不好說。”

“那怎麽辦!?”

“不怎麽辦,大家都是特級,不管能不能打過,氣勢上先露怯的永遠必輸無疑……你這個機器人有加油助威拉橫幅的功能嗎?”

與幸吉:“……”

大半個山頭被挪成貧瘠的廢墟,找不到一塊完好無損的落腳點。猙獰的裂縫裏,鋪滿被她切菜一樣切得七零八落的咒靈的屍骸。

相互試探的招數到此為止,對方看起來沒想放她活着離開,她也沒想讓他好過。

大概是她想殺人的視線太過強烈刺眼,“夏油傑”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動作優雅地扯開那條黑色的縫合線。被分開的的頭蓋骨下露出一顆會說話的大腦,正在朝她微笑。

“哎呀,怎麽這麽斷定我不是本人啊?該說女人的直覺真是可怕嗎?”白花花的溝回和褶皺蠕動着向她問好:“初次見面,我叫羂索……雖然應該沒有下一次見面的機會了,讓我回答這個問題的代價是請你死在這裏。”

……真讓人火大啊。

濃郁的咒力在她掌中翻湧,于是整座山都如同被喚醒那樣震動起來。密集的樹藤拔地而起,從四周破空朝他刺去——

五條悟知道了會怎麽想呢。

她曾經以為他們會做一輩子的好朋友,等老到走也走不動道的時候,還會在屋檐下拿着紙筆從高專入學開始數彼此幹過的混賬事。

“那樣的話,早紀一定是在一旁煽風點火巴不得我們打起來的八卦老太太。”十七歲的五條悟這麽說。

他親手送走了夏油傑,一次就夠了,遺憾也好痛苦也罷,她不要他再受這樣的委屈。

樹藤在即将捅穿他之前,“嘭”的一下被什麽力量自上而下壓扁了。

夜色沉沉,藤川早紀倏地出現在他的身後,【荼】在她掌中高速醞釀,毫無保留地貫穿整片山脈。

“既然我們之間總得死一個,”她問:“為什麽不能是我請你把我朋友的屍體還回來呢?”

*

藤川早紀和花禦不同,她不太擅長近戰,将技能點全部偏激地點在了輸出端,靠密集的進攻來抵消遭受到的攻擊。某種程度來說,別人很難碰到她,她也壓根不想直接碰到別人。

好像有點虧了。

和祓除真人時所打出的力度不同,這一發【荼】沒留什麽餘力,于是山體塌陷,巨石崩裂,最外層的“帳”遭受到餘波的轟擊,猛然發出超出承受範圍的尖銳悲鳴。

與幸吉活着擁有了健康的身體、對付五條悟的計劃被暴露、“夏油傑”的存在也不再是秘密。

最重要的是,真人沒有被他吸收。

半邊的衣袖卷入能量波裏,裸露在外的小臂被深深挖下一層皮肉,從翻開的血紅色肉塊裏,勉強能看到一點白骨的影子。

反轉術式緩慢地運轉起來,他看了一眼自己被血打濕的紅色小臂,真情實意地感嘆:“你好厲害啊。”

塵土遮天蔽日,瀑布倒流,一整座山的密集植被自發凋零,爆破的白色風暴從山頂的最高點一路向下,眨眼間将整座岚山劈得四分五裂。

按照“特級咒術師”的評判标準,她應該還能打出更具有殺傷力的輸出牌——但是植物系的咒力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歷史上可供參考的例子太少,羂索實在很難做出判斷。

動起手來有點麻煩,但是一旦放她活着回去,可就不只是“有點”了……

他在激烈的震動中站穩腳跟,雙手結印。

不屬于夏油傑的術式在他的周身緩慢運轉了一圈,比夜色更深,濃郁地壓下來。

沒有任何預兆的,身體所感知道的重力突然加大了。究極機械丸的身體變得格外沉重,巨大的壓力将那層保護罩壓折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弧度,隔着空氣,與幸吉喘不過氣來,只覺得傀儡堅硬的金屬外殼和他自己似乎都要被壓碎了。

“嗡——”

藤川早紀擋在他的面前。

壓力消失了,生機充盈地自她身上蔓延,所過之處,鮮活明亮的花朵覆蓋滿是坑窪的焦黑土壤,它們生長、被壓碎、又繼續生長,不知疲倦地和上空的重壓對峙出一片可供呼吸的區域。

這家夥的術式是“重力”。

因為重力改變而被迫下墜的樹藤嵌入地表,她嘆了口氣,覺得有點難辦。

他氣定神閑地伸出手,由屍骸和腦骨彙聚而成的巨木自身後拔地而起,幾乎同一時刻,她手腕一翻,快速捏了一個印。

“領域展開——”

*

好像是同時展開的領域。

半開放式空間無邊無際,扭曲幹枯的人臉在高聳入雲的樹上叽叽喳喳。地面凹陷,高密度的重力沉沉壓下來,按道理來說,哪怕不将藤川早紀碾碎,至少她身後的機器人應該灰飛煙滅才對。

羂索聞到風拂過草地的味道。

“原來如此,”他了然:“是生命力啊。”

藤川早紀的領域名為“七重行樹”,在她的領域之內,草木成為有限生命力的絕對主宰,汲取、吸收、掠奪,直到被拉進來的敵人被抽成枯骨,成為花圃的養料。

綿綿不絕,生生不息,不管面對怎樣的領域,都能仰賴草木茂盛的生機持續開辟出可供行動的空間。

他擡起頭,看到綠色的咒力萦繞在她的周圍,鮮花和灌木勾上來,像是廢墟裏仍然繞着石縫生長的綠植,侵蝕、中和,在沉沉的重力裏掙紮着緩慢擴張出一小片馥郁的花叢。

的确是很好用的領域,可惜她的咒力不足以推翻他的領域,只能抵消一小部分的效果,讓她不至于在瞬間被變成肉泥。

早紀動了動發僵的手指,身體先意識一步超出負荷,在重力之下如同生鏽一樣僵硬發麻。

她下意識分神看了一眼身後的與幸吉。見機器人和防護罩替他扛下了大部分的壓力,稍稍松了口氣。

“——看你身後!!”少年從嗓子裏擠出尖叫。

袈裟反射出來的冷光高速劃過眼角,她擡手去擋,更強烈的重力近距離撲來,她頓了一下,身體不受控制地下陷,在體術上領先她十個版本的對手輕易掰折了她的腕骨。

沉重的身體被一拳打飛出去,藤蔓後知後覺在她腳下掙紮着生長起來,羂索已然靈活地退出她的攻擊範圍,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袍。

“別護着那孩子了。”他挑眉:“跟我戰鬥還敢分心,會死得更快哦。”

稍微有點痛。

不給她休息的時間,兩人持續過了幾招。藤川早紀是“後天養成”的特級咒術師,無論是術式還是體術都遠沒有那些天生強大的家夥能打。在羂索的領域範圍內,她頻繁地落入下風。小腹、手臂、脖頸接連迸射出鮮血,濕漉漉地沾在外套上,反轉術式遲鈍地運轉,連呼吸都悶悶的。

她拉開一點距離,被氣管裏的血嗆了兩下,忍不住“啧”了一聲。

“那孩子很可憐的,又窩囊又倒黴,腦子也不怎麽清醒……啊,他甚至沒跟喜歡的小姑娘表白。你不能因為自己是個單身漢就拆散苦命鴛鴦吧?”

“怎麽會呢,我也可以順便送他喜歡的小姑娘一起下去呀。”

“那不行,我已經答應他要保護好他了。”她嘆息:“答應小朋友的事如果做不到會遭天譴的,你明白的吧?”

羂索也跟着嘆息:“我只是擔心你連自己都保護不好啊,早紀,太早結束就太無聊了,我可是很難得開一次領域的。”

比先前還要沉重恐怖的、足以碾壓一切的重力墜下來。機械丸的金屬外殼猛地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雙腿被壓得扁平,身體重重沉入土地,發出噼裏啪啦的細小火光。操作室被擠壓變形,他不得不發動簡易領域,确保自己還能正常呼吸。

連防護罩之內尚且如此,那之外——

與幸吉擡起頭。

然後壓力突然消失了。

短暫沉寂過後,洶湧的、比之前強烈百倍的森林氣息轟然爆炸開來。茂盛的樹木拔地而起,只瞬息之間,花田瘋狂籠罩整片山頭,交纏着攀上羂索身後的屍骸巨木,再順着崎岖的山脈一路向山腳盛開。

碎裂的縫隙裏、泥濘的土壤裏、奔湧的瀑布底……比春夏還要明媚旖旎千萬倍的的鮮花漫山遍野地綻開,視野所及之處,缤紛的海浪轟轟烈烈地灌向遠方,直到把世界框進封閉的漂亮花園裏。

——羂索的領域無聲地被淹沒了。

這一下來得非常突然,他一愣,反應極快地要調整自己的術式,可是黑繩已然閃電般毫不留情地甩下來,裹挾着恐怖的綠色咒力短暫打碎重力的桎梏,将他的手臂抽成兩段。

血光四濺,她勾起被鮮血染得通紅的唇角,金黃的火光自她的瞳孔裏熊熊燃燒。

“沒人告訴你用 ‘無聊’ 來評價女人真的很失禮嗎?”

羂索的瞳孔劇烈收縮。他下意識要躲,可是花叢中猛然抽出幾根細小的植藤暧昧地勾住他的腳踝,霎時碾碎胫骨,抽幹血液,直到那半片肌膚幹癟枯薄如垂暮老人。

花香陣陣,下一鞭重重砸進他的左腹。

藤川家的咒術師,除卻能夠把力量獻祭給血脈相連的族人以外,有少部分能夠領悟極限,學會“獻祭自己”。

灼人的痛感在身體裏接二連三地炸開,滾燙的鮮血和脂肪從腹部噴射。他眼前模糊又清晰,後背撞斷數根枝幹,聽到自己的脊椎骨清脆的斷裂聲。

——術式【炘】,依靠透支咒力來大幅度提升瞬間的強度,藤川家最後的拼命底牌,也是藤川早紀被評為特級咒術師的關鍵原因。

他滿臉是血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什麽稀有物種。

“居然會這個……這種程度的增幅,你能安全堅持多久?五分鐘嗎?”

“的确是不太久,不過殺你應該綽綽有餘。”

她眨着金色的眼睛,咒力碾壓之下,洶湧的樹藤無視重力,像是海浪一樣自上而下砸去。

“轟——”

沒打死。

“咒靈操術”發動,被當作替死鬼的是一只獅鹫模樣的巨鳥。羽毛短暫遮住了一瞬她的視線,她眯起眼,柔軟的花瓣卷起風暴,一路摧枯拉朽,半個呼吸間将擋在兩人之間的障礙清掃得幹幹淨淨。

在視線重歸清明的剎那,下一發【荼】在她掌中醞釀出雪白的光波。

天快亮了。

*

翻完最後一份文件,五條悟把筆丢到一旁。

筆墨在橡木色的長桌上留下幾滴黑色的印記,他懶得清理,揉了揉太陽穴,看到屋外的長廊上有只金色的小鳥。

晨起的老者适時把一盤和菓子端到他的身邊,又把臂彎裏的黑色羽織遞給他。

他覺得沒必要,對方反而加重了語氣,嚴肅地告誡他:“家主,天氣轉涼了。”

“好嚴肅哦,恭一郎叔,我不會感冒的啦。”

“五條少爺。”

哦,這下得聽話了。

他咽下栗子味的和菓子,敷衍地把羽織搭在肩上。小鳥像是被食物吸引了那樣撲騰着翅膀飛進室內,停留在他的手邊,眨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他。他大方地掰了一小口食物分給它,對方就讨好似的親昵蹭蹭他的指尖。

“好稀奇啊,這個天氣居然還有歌鴝。”

五條恭一郎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好一會兒才閑聊似的說:“我聽說禪院家的直哉少爺前幾天發了好大的脾氣。”

五條悟挑了挑眉,好奇地“喲”了一聲:“他又怎麽了?”

“ ‘居然敢拿這樣下三濫貨色的女人來跟本少爺談聯姻?至少要強過五條家的那個吧?’ ,好像是這麽說的。”

老人的聲音沙啞,為了模拟當時的語氣而刻意拉出刻薄的音調。五條悟忍了忍,沒忍住,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笑出了聲。

“什麽叫 ‘至少’ ?真敢說啊,那小子在各方面都完——全沒機會比過我,還是讓老爺子安排他在花街泡一輩子吧。”

“我也這麽想。”恭一郎自然地接過話茬:“您最近不怎麽回來,港區的公寓也不常去……是因為藤川小姐住在教師宿舍的緣故嗎?”

“……?”

他吞咽的動作噎了一下,掀起眼罩看了對方一眼:“就是因為聽厭了這種話我才不想回來的啊,叔,一大早的,你饒了我吧。”

“是老爺讓我問的。”

“出門旅游還要給為偉大兒子提供婚姻壓力,我都要感動哭了。不如想個辦法把他卡停了吧,就說是家主的命令。”

“所以,您和藤川小姐的感情還好嗎?”

“還可以吧,但也暫時沒辦法給他生個孫子或者孫女出來。”

“……”

小鳥吃完了半塊和菓子,扇動金色的翅膀飛向一旁的書櫃,降落在最頂端那盆鈴蘭花的邊上。

早就過了鈴蘭的花季了,可是那盆花仍然十年如一日地盛開。白色的鈴铛垂在枝頭,又融進昏暗的晨光裏,只露出一點明黃色的花蕊。

歌鴝往前湊了湊,在自己的鳥喙即将啄到柔軟的花瓣前,突然有股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将它從書櫃的頂端向下墜——它費力拍打翅膀,速度快到幾乎将羽翼揮成兩瓣金色的殘影,可依舊被這股神秘力量牽引着拽離那盆花,被丢到窗外去了。

恭一郎把空了的盤子端起來。

“還在吵架嗎?”

“不能說是吵架啦。叔,這種事情很難講诶。”

早上六點,東邊的天際開始吐露一點魚肚白。淺淡的金色光芒在那裏微弱地升起,很快又被重疊的山脈吞噬。

他起身:“這個話題暫且到此為止吧。”

然後他的電話突然響了。

自遙遠的、千百裏之外的、太陽尚且還沒照射到的西北方向,屬于他的咒力突然毫無征兆地爆發開來。

他的動作頓了一下,把羽織丢到一旁,身影猛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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