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2017年12月,東京。

咒靈鋪天蓋地,把視線範圍之內的世界嚴絲合縫地填堵起來。爆炸聲和尖叫聲此起彼伏,看起來像是什麽異界怪物入侵地球,地球即将迎來世界末日了。

詛咒師夏油傑以消滅非咒術師為目的,發動震驚咒術界的、名為“百鬼夜行”的恐怖襲擊,正式向咒術師開戰。

遠處的高樓“轟隆”一聲炸開,巨大的石塊和玻璃碎屑告高速迸濺開來,在來不及躲逃的女人眼裏越來越近。

她臉色慘白,無意識把身旁的小女孩護在懷裏——

“砰——”

有只機器人一拳打碎了巨石。

“沒事嗎?往這裏走……快點走!跑起來!!!難道想死在這裏嗎!?”

西野推了她們一把。

好,又救了兩個。強大的西野大人今日對社會造成了巨額貢獻,實在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個屁啊!他這個時候就該在電腦房裏喝着烏龍茶敲代碼,考慮聖誕該吃什麽味道的姜餅小人。這該死的百鬼夜行,居然連後方技術人員都要上場戰鬥。

能量波從斜前方爆射而來,他喘了口氣,剛想指揮機器人繼續向前戰鬥,早就到達極限的機器人發出“叽叽咕咕”罷工的聲音,被某只咒靈一尾巴抽爛了。

……就說了技術宅不适合戰鬥吧,還答應了老媽今年聖誕要一起去逛家居店,給破破爛爛的老家翻新一下呢。

不斷有咒靈被咒術師祓除,巨大的屍體在高空爆破開來,噼裏啪啦濺起紫色的大雨。

不斷有人類死去,屍體被壓碎在倒塌房屋的底下,只從縫隙裏流出汩汩的鮮血和破碎的器官,把柏油馬路染成髒兮兮的顏色。

Advertisement

已經體驗過千百次的死亡危機感撲面而來,西野慶太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了。

雪亮的白光裏,鮮花倏地在他腳邊盛開。

能量波砸在觸手可及的地方,被綠色的屏障擋得嚴嚴實實,發出刺耳的巨響。花香蔓延,他猛地回神,看到有柔軟的金色發絲劃過眼角。

“別莫名其妙開始走馬燈,你還活着呢。”

頭發的主人伸出手,發動這口能量波的咒靈在百米開外的地方被木藤精準碾成碎片。

那可是一級咒靈诶……!居然一下子就秒殺了!是從別的地方趕來支援的咒術師同伴嗎?

他感激地朝她道謝:“謝謝……您?”

對方長着一張漂亮的臉蛋,他愣了一下,突然覺得這位救他于水火的好心人越看越眼熟、越看越眼熟……

咦。

被放在口袋裏的瓶蓋在激烈的震蕩中掉出來,在地上轉了一圈,露出刻在裏面的、已經開始模糊的“再來一瓶”。

他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死在遠處的咒靈,用力給了自己一拳。

“你不是那個誰的那個誰嗎!?你是吧?老天爺,你磕藥了還是充錢了?怎麽能變得這麽強???”

*

雖然來之前已經做了一點心理準備,但是時隔十一年重回故土看到的就是這種大場面,早紀也還是忍不住發出感嘆。

實在是非常壯觀,打着燈籠都找不到一片淨土。

雪崩、地震、海嘯,北海道天災不斷,咒靈也因為常年沒有強力的咒術師坐鎮而蓬勃發展。直到近幾年藤川早紀活躍在這裏,情況才得到好轉。

——她應該把這裏的照片打印下來貼滿北海道的咒術協會,好讓他們看看什麽叫做小巫見大巫,堵住他們天天抱怨的嘴。

好恐怖,還好當時沒答應一起幹這一票。

到處都坑坑窪窪的,分辨不出東南西北。好在西野慶太對這裏的構造了如指掌,正跟在她身邊艱難地帶她往咒術高專的方向走。

因為據說夏油傑往那邊去了。

她所過之處,不斷有咒靈的身體噼裏啪啦爆開紫色的花朵。色澤濃郁的花瓣在破敗的屍骨堆上随風飄蕩,像是電影裏才會出現的、充滿荒謬美學的場景。

“救救我救救我——後面後面有一只要偷襲你!!!”

早紀一鞭子往身後抽。

凄厲的血花四濺開來,她頭也不回,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

“喊那麽大聲幹什麽,西野君,你不是很讨厭被救、很想要證明自己強大的嗎?……放開我的腿,我拍照了,告你騷擾哦。”

西野慶太在激烈的狂風中死死抱住這根從天而降的大腿,發出寧死不從的聲音:“你當年說的對,我應該心懷感恩地接受強者的救濟——強者姐,請救濟我平安回家,我媽還需要我!”

早紀:“……媽寶男在相親市場絕對不受歡迎。”

她拖着年少時期偶然見過一面的、看起來已經改邪歸正了的機械宅,費勁往前走。

這一片區域的咒靈已經全部被她清掃幹淨,殘破細碎的肢體器官七零八落。有幾位負傷的年輕咒術師被她救下來,氣息奄奄地靠在牆邊朝她道謝,她也一個一個耐心地檢查他們的傷勢,以确保能夠撐到獲得醫療救援。

看起來大家都不認識她。

“你這十幾年是不在東京嗎?”他好奇地問。

“是啊,我去秘密基地給自己練級了。”她答。

西野慶太覺得太稀奇了。

已經太多年沒見了。五條悟的消息在咒術界十年如一日的如雷貫耳,可是關于他的未婚妻的消息,卻好像少得像是沒有這號人似的。

——什麽秘密基地能提供這種級別的經驗值啊?這壓根不是妙蛙種子進化成了妙蛙花,而是半路基因變态成畢力吉翁了诶!?

房屋變成破碎的瓦礫和焦黑的殘骸,牆壁倒塌,汽車爆炸。火焰在角落裏燃燒,一直舔舐到天際,和顏色接近的血色夕陽連成線。

十一年了。

她仰頭。

沒有看出城市的繁華和發展。到處都是戰場,遠處火光紛飛,血腥味濃郁得讓人想吐。

結果殺掉非咒術師、推動物種進化就是靠不分敵我的大屠殺嗎?想要保護的“咒術師”也跟着一起遭殃,那跟恐怖分子有什麽區別,本拉登再世嗎?

接受不了,有點令人生氣了。

五條悟和夏油傑曾經經常打架。為了誰在任務中拖了後腿、誰多吃了一個雞腿、誰打游戲贏得更多、誰更強……打架的理由千奇百怪,那個年紀的少年誰也不服誰,一言不合就愛用拳頭加深情誼。

現在他們變成大人了,不再拘泥于過家家一樣的拳打腳踢。動起手來把世界搞得一塌糊塗。她看到大廈傾頹,看到人類死去,看到生活過的城市融化成廢墟,被風一吹,卷起沙塵暴一樣的哀嚎。

她想,要是能在哪個犄角旮旯裏找到夏油傑,她高低得仔細問問他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

然後就真的找到了一顆腦子。

她沉默地站在小巷的入口。

有血跡蜿蜒着一路停留在這裏,幹涸的血痕滲透進白牆的裂縫中,留下一截短促又刺眼的紅色印記。

……已經打完了嗎?

十二月的天黑得很早,最後一尾濃烈的暗紅色投射到她的腳邊,變成燃燒殆盡的火種,投下深邃的、扭曲的影子,纏住她的腳,怎麽也不讓她走。

“……這是人腦……吧?是誰的?怎麽會在學校裏?”西野跟在她的身邊,顫着嗓音問。

這條巷子通往後山,因為之前的豆腐渣工程塌過一次,所以就廢棄在了這裏。

咒術高專不是嚴格意義上有校規森嚴的學校,對于精神狀态不穩定的咒術師而言,抽煙喝酒打架之類的不良事并不少見,奈何班主任是個正經人,嚴令禁止手底下的學生在成年之前犯渾。

十七歲的硝子對此飽受煎熬,直到她發現了這條無人問津的小巷。

她把這裏圈為自己的秘密基地,煙瘾犯了的時候,她會偷偷跑來這裏解悶。後來這件事被夏油傑發現了,于是他也跟着加入——雖然在這之前沒人知道他也會抽煙。

早紀和五條悟是在某個傍晚嗅着味兒找過來的。兩個不會抽煙的家夥本來只是想裝腔作勢地吓唬一下偷偷幹壞事的同期,結果被二手煙糊了一臉,嗆得反複咳嗽,還因此被反複嘲笑了好一陣子。

十一年過去,它比印象裏更加老舊,仍然沒有得到任何翻新。

灰白的牆面已經開始掉色,露出一點暗淡的磚石本色。青苔和藤蔓沿着牆壁延伸,她往裏走了幾步,在牆角看到幾筆模糊的塗鴉。

馬克筆斑駁的印記和牆灰合為一體,但她知道那上面寫着什麽。

——是“最強”。

“西野。”

天空黯淡下來,四周空蕩蕩的,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聽到蟬鳴在耳邊孜孜不倦,聞到二手煙嗆鼻的味道,巷子裏冰冷的穿堂風打在她的身上,把她吹回十七歲那年春夏交際的陽光底下。

她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聲音幹澀地問:

“你能……救一下這顆腦子嗎?”

“哈!?”

“沒記錯的話,你的術式能改造周圍物體的功能吧?……能改造出一點保持大腦活性的東西嗎?比如培養皿之類的?動作快一點,我們得離開這裏了。”

“你沒跟我開玩笑吧!?這也太——”

這也太詭異了。

一顆死在咒術高專的人腦。是屬于誰的?是被誰殺的?如果是屬于哪個邪惡的詛咒師或者敵人呢?被總監會發現的話,人生會一塌糊塗的。

果然一塌糊塗了。

通過他的術式所改造出來的工具的使用壽命短暫,需要反複持續的翻新。他出于善良幫助了她,結果她恩将仇報,當晚就打着“安全起見”的口號,把他一路拐帶回了北海道,用肮髒的金錢強迫他成為職業養腦人。

北海道咒靈不少,這也就算了,相親市場還比東京嚴苛。自從來了這裏,他屢屢碰壁、屢屢感冒、屢屢想要投湖自盡,讓自己和那顆腦子一起毀滅。

這樣下去四十歲都不一定能結婚!

中午十二點,他把那張大腦的鑒定報告遞到當代最強咒術師的面前。

大腦安安靜靜地浸泡在綠色的營養液裏。氣泡在玻璃管裏一路向上飄蕩,再無聲地消失在平靜的液面上。

啪。

“……這是什麽?”

“就是您看到的那樣。”西野答:“她覺得這玩意留在東京不安全,所以我們連夜回了北海道……真是的,這完全是綁架诶,她壓根不聽我的拒絕!”

他沒伸手去接。

那張薄薄的紙在對方手裏晃了晃,變成一條晃動的白色曲線。密密麻麻的文字騰升起來,逐漸扭曲成讓人看不懂的鬼畫符。

夏油傑是被下了死刑的、危險系數極高的詛咒師,一旦被發現他的大腦還保持活性、還以某種形式被圈養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總監會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五條悟在原地站了很久,聽到心髒在胸腔裏不自然地跳動了幾下。

藤川早紀對此心知肚明,但她仍然這麽做了。

“……太大膽了吧,早紀,怎麽什麽事都敢做啊?”

六眼早在第一時間就給出了和報告一樣的結論。震驚、荒謬、慶幸的情緒一齊上湧,把什麽東西無聲淹沒了。

他揚起唇角:“這下真的要對你刮目相看了……采訪一下,你是出于什麽想法救下一個叛徒?泛濫的同情心嗎?”

“我不知道。”

“如果我想要銷毀它呢?你打算怎麽做?”

“……我也不知道。”

她坦誠地回答。

“他做了很混賬的事,你親手處置了他——這些我都已經聽硝子說了,我覺得對所有人來說,這都是個合适的結果。”

有九點九成的人格贊成夏油傑的死亡,可那倒黴的零點一私心,只憑借高中一點點美好快樂的記憶碎片就莽撞占了上風。

夏油傑是叛逃的詛咒師,是五條悟的朋友。

也是她的朋友。

她見過二十五歲的夏油傑。他執拗、瘋狂、不撞南牆不回頭,她深知自己沒有辦法改變他,所以尊重了他的選擇。

然後他就理所當然地撞死了。

可是看到牆皮上的血跡的時候,她仍然忍不住地想:這家夥有遺憾嗎?有把所有的話好好說清楚嗎?有後悔嗎?有沒有完成的心願嗎?

軟弱的疑問彙聚在一起,等能夠理智思考的時候,她已經憑借本能私自為他做出決定了。

“雖然不知道這家夥想不想活……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想他活着。”她碰了碰五條悟的手背,有點自嘲意味地輕笑了一聲:“好像有點自說自話了,但是 ‘想要救朋友’ 這件事本身就是不需要問為什麽的事吧?”

有點太讓人意外了。他想。

十二年前那兩個在高尾山上菜雞互啄的家夥,現在竟然能做出這麽膽大包天的事。

“要是說我現在有點開心的話,會不會被總監會當成叛徒啊?”他輕飄飄地問。

“應該沒事,畢竟我才是主謀啦,悟可以說都是我的錯,有什麽後果我一力承擔。”

“那不行,聽起來我像是個不想負責任的渣男诶。”

五條悟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實驗室的暖氣在角落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叫不出名字的綠植随着上湧的熱風搖搖晃晃。停歇在窗臺上的小鳥扇動着翅膀打翻了放在那裏的玻璃杯,“咔嚓”一聲在地板上碎成可憐的幾瓣碎片,在陽光底下折射出一串绮麗的彩光。

他看到畫了鬼臉的檢讨、砸在臉上的雪球、已經融化的冰淇淋、沖繩的海浪。

記憶開始快速倒帶,最後定格成花盆裏那片沉默又寂靜的土壤。有金色的日光落在他的掌心,于是死氣沉沉的種子開始抽枝發芽,開出潔白又漂亮的鈴蘭花。

他伸出手,握住他的春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