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十一月中旬的東京比往常都要熱鬧。
說是“熱鬧”,興許用“雞飛狗跳”來形容更為合适。從各地調派過來的優秀咒術師陸陸續續齊聚在這裏,為即将到來的澀谷事件做提前準備。
今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萬裏無雲。
心情沒有天氣一半晴朗的早紀一腳踏進柏青哥店。她越過一排又一排花花綠綠的機器,在嘈雜沸騰的背景音樂裏準确無誤地逮住來不及撤離的幾位未成年。
“豬野同學。”
她忍無可忍地掀開領頭人頗具欲蓋彌彰意味的黑色頭套:“你知道這地方未滿二十一歲禁止入內嗎?再帶我的學生來打小鋼珠,你這輩子都別想讓七海做你晉升一級咒術師的推薦人。”
“怎麽這樣——!!!”
豬野琢真哀嚎着“噗通”一聲跪下了。
“藤川小姐,你聽我解釋!小賭怡情,是他們求着我帶他們來的!”
“哈!?”
虎杖和釘崎一前一後瞪大了眼。
“太狡猾了!藤川老師!他在胡說八道!”
“說 ‘請你們體驗絕對沒有體驗過的東京潮流生活’ 的人是誰啊!?”
“就說了不要随便相信別人說的話啊!小鬼們,你們老師沒教過你們嗎!?”
“你在驕傲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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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野“啧”了一聲,往邊上退了幾步,讓出顯示欠費的機器,甩出最後的殺手锏:“……我不信藤川小姐以前沒有偷偷玩過。”
正中紅心!
十七歲的早紀當然和大家組團來玩過,被夜蛾發現以後還集體罰跑了五十圈操場——雖然他在他們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因為打小鋼珠輸過幾條底褲。
在東京找出一個沒有偷偷打過小鋼珠的未成年人的概率比中一千億彩票的概率還要低,能和柏青哥店的火爆程度一較高下的大概只有隔壁更加十八禁的歌舞伎町。
但是正所謂寬以待己、嚴于待人,有些事自己能做,自己的學生不行。
早紀開始翻找她印象裏唯一對此活動不屑一顧的人的電話號碼,打算讓他來做這場嚴肅的思想教育。
豬野喊得更加撕心裂肺:“不不不不不要!!!藤川小姐我錯了!!不要告訴七海先生——”
“不告訴也行。”
她非常好商量地點點頭:“除非你出錢,讓我也玩一把。”
豬野:“?”
十分鐘後,寬以待己的藤川早紀坐在座位上,和欠費數額翻了一倍的機器沉默着兩兩相望。
豬野欲言又止:“藤川小姐,你……”
早紀微笑着打斷他:“不要說話。”
目前的情況令一位自诩成熟的特級咒術師罕見地感到汗流浃背,她深吸一口氣,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
“一定是哪裏不對。”她判斷:“把這個機器砸開了看看裏面有沒有咒靈在吞金幣吧。”
“藤川老師冷靜一點!!!!勝敗乃兵家常事!!!!!!”
最後拯救了這出無底洞賭博的是被伏黑請過來的硝子——據說他本來也在豬野的邀請範圍之內,但他本人對此興致缺缺,進來逛了一圈又非常自律地離開了。
這家柏青哥店就在學校附近,勉強還處于天元的結界範圍之內,是硝子為數不多可以踏足的地方。迎着衆人崇拜的視線,她恍若天神下凡那樣,動作娴熟地賺回了本,給這群不争氣的笨蛋一人兌換了一瓶可爾必思。
“我也有嗎?”早紀抱住她。
“你坐小孩那桌。”硝子嫌棄地把最後一瓶可爾必思塞進她的手裏。
*
詛咒師的數量并不是突然開始增加的。
事實上,東京咒靈數量龐大,詛咒師和咒術師也相對應地遠比其他地區更加活躍。近二十幾年來,因為有五條悟在這裏的緣故,詛咒師們大多出于畏懼而不敢有所行動,直到最近,才開始三三兩兩地重新冒頭。
“窗”的情報更新得很快,已經銷聲匿跡很久的詛咒師們重新出現在東京的各個角落,前行的目的地無一例外,全部直指澀谷。
羂索的行動大概快要開始了,高層對此嚴陣以待,特地将各地待命的咒術師們全部調來東京,包括豬野、冥冥、七海,還有遠在京都的東堂和歌姬。
——于是虎杖變得更忙了。
他忙着掙脫東堂火熱的思念,每天早上都會有可憐的幾棵小樹在兩個人的你追我趕中倒下,噼裏啪啦砸醒還想睡懶覺的早紀。
她推開窗,粉發的少年便像是見到救星那樣,從窗戶裏呲溜一下鑽進老師的辦公室,反手把東堂在窗外關了個嚴嚴實實。
“brother——如果是你的話,小高田一定——”
“我喜歡詹妮弗·勞倫斯那樣的!”
“那也非常有品!brother!!!”
東堂把窗戶拍得砰砰作響。
已經好久沒有這麽熱鬧過了,熱鬧到她覺得不像是在為大決戰做準備,更像是快要過年了。
兩人隔着脆弱的紙窗相互喊了會兒話,早紀邊聽邊開始削蘋果,開始思考如果是過年的話,應該給大家買點什麽禮物。
或許應該先裝扮一下學校?現在看起來有點太寡淡了,至少得想個辦法說服夜蛾校長把門口的鳥居重新刷個漆。
“悠仁,你覺得——”
“藤川老師是在思考怎麽對付那個千年老妖嗎?”
早紀:“?”
想要說出口的吃喝玩樂愣是在嘴邊拐了個彎,迎着小孩閃亮的視線,她艱難地跟着思考了一下這個話題,裝模作樣地點點頭。
“是的,我就是在思考這個。”
小孩很乖地在她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來,又問:“需要我做什麽嗎?”
“這個……嗯……”
果肉飽滿的蘋果在她手裏轉了個圈,被小刀幾下劃成幾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她想了想,把其中一只塞進他的嘴裏:“真要說的話,有個問題想問你。”
“我選詹妮弗·勞倫斯。”
“沒人問你這個。”
“總不會是類似 ‘我和五條老師同時掉水裏你救誰’ 這樣的問題吧?”
“答對了!”
“诶——!?”
澀谷的作戰計劃只簡單分為兩條路,由五條悟一個人負責處理羂索、以及由藤川早紀帶頭,負責處理以火山頭為首的特級咒靈。而在這之外,為了放出宿傩加入戰鬥,作為容器的虎杖悠人一定是優先被敵方标記的活靶子。
“我是這麽危險的存在嗎?”
“是哦,大概率是會喂你吃很多很多難吃的手指,直到你超出負荷,把身體的支配權交給宿傩。”
她把剩下的蘋果兔子放進果盤裏,起身洗了個手。
水在鋒利的水果刀上劃出透明的斜線。刀光淩淩,她和刀身上倒映出的自己對視了一會兒,扭頭問:
“所以,你想跟着我,還是想跟着五條老師?”
“诶?這有什麽區別嗎?”
“大概是安全值的區別。”
她坦誠地回答:“理論上來說,你跟着誰,誰就會遇上更多的敵人。五條悟跟我們所有人都不是一個強度,他一定可以保護好你。可是如果你跟着我,我不一定能在那種被圍毆的情況下保證你的安全,你——”
“我要跟着藤川老師。”壓根沒聽完她說的話就搶答了。
“……咦。”
早紀愣了愣:“你想好了嗎?”
“藤川老師的任務本來就是對付大批量的咒靈吧?”
蘋果很甜,他用牙簽戳起另一只蘋果兔子,咬得腮幫子鼓鼓的,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模模糊糊。
“一直以來,都是五條老師在保護我,如果沒有他,我早就死掉了……啊,但我不是為了給藤川老師添麻煩才這麽選的!”
他低下頭,伸出自己的手開始回憶:“來到東京、成為咒術師、遇到大家……發生了很多以前我不敢想的事情,雖然有時候會讓我苦惱,但我還蠻喜歡現在的日子的。”
“我喜歡五條老師,喜歡藤川老師,喜歡伏黑、釘崎、七海海,我喜歡高專裏的所有人。”
虎杖朝她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
他有一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睛,是還在生長期的少年特有的圓潤無害的模樣。發梢不聽話地向外翹起,像是一只炸毛的粉色小老虎。
“跟着藤川老師的話,能祓除更多的咒靈、救下更多的人——我已經在晉升一級咒術師了诶,一定不會拖後腿的!如果能用這幅肯定會死掉的身體,換更多人的 ‘活’ ,或許能算得上是有價值的一生。”
他參加社團、準備考試、和同學探讨喜歡的女孩子究竟是什麽類型。
他告別爺爺、吞下特級咒物、成為咒術師。
他今年十五歲,他等待死亡。
有陽光灑在手邊,她動了動手指,沒覺得暖和。
那個曾經因為目睹吉野順平死亡而躊躇迷茫的少年好像才是不久前發生的事情。柔軟、震撼、酸澀的情緒變成冒泡的汽水,在即将從瓶口湧出來之前,窸窸窣窣又融化在空氣裏。
她啞然失笑。
“真是出乎我意料的滿分答案……你這孩子也太利他主義了吧?”
濃郁的綠色咒力充盈在房間裏,它發散、膨脹、生長,最後壓縮在他的手腕上,凝聚成一串小小的、如同手環一樣的木藤。
“這是什麽?”
“是護身符。”她拍拍他的腦袋:“不用這麽悲壯,只是不能保證你不受傷而已,不讓你稀裏糊塗地死掉這件事,我還是可以做到的。”
*
十一月十五日,早紀買的公寓開始過戶。
她花了大半天時間簽了成堆的文件,又花了大半天時間研究到底要怎樣的室內風格,發現想不明白以後,非常不努力地把鑰匙随手一丢,決定明天再說。
十一月十六日,她久違地失眠了。
不好的預感每一分鐘都比之前更加強烈,到最後她懶得再在床上翻來覆去,推門出去吹風。
深秋的溫度不算太高,她把自己裹在大衣裏,縮在操場跑道旁的長椅上數地上的落葉。
數到第七十二片葉子的時候,有人在她身邊坐下來。
“怎麽不睡覺?”
“悟不也沒睡嗎?”
“我剛開完會诶,接連聽了三場爛橘子的愚蠢發言,超累人的。”
五條悟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早紀,你是在緊張嗎?”
“是有一點,快說點什麽安慰我。”
“是你該安慰我吧?不信任最強的五條悟能夠好好把事情擺平,還為此失眠了——受打擊了,你親我一口我才會勉強好受一點。”
不安的情緒淡了下來,早紀“撲哧”笑出了聲,突然想到在大家都還是高中生的時候,七海曾經坐在這個位置上,向冥冥打聽過推薦的未來居住地。
對方在第二天笑盈盈地遞給尚且才高一的七海一份地圖,上面标注了不同地區昂貴的生活費用需求——早紀現在嚴重懷疑就是那份不知道真假的價位表影響了他的三觀,讓他變成了很會算錢的冷酷金融男。
如果把世界地圖、坐标和人生挂鈎的話,一直向北走就能開啓全新的人生,而如果掉頭向南,大概會因循守舊,和過去的自己重逢。
“你當時選了什麽?”
“向北,你呢?”
“我是膽小的保守派嘛,我選了向南。”
她有點感慨。
已經是柿子的季節了,借着一點微弱的路燈,她看到樹上隐約露出的幾點紅色的果子,像是小燈籠一樣藏在樹葉裏。
搞不好第二天就會被心急又嘴饞的小孩掃蕩一空,要是吃到酸的澀的,準能聽到稀奇古怪的抱怨聲。
她側過臉去和他對視。
“悟。”
“嗯?”
“跟我定個 ‘束縛’ 吧?”她問。
五條家主經常給出承諾,諸如“我會解決好這件事”之類的話他說過不少,也基本都會做到,但很少有人能拿出等價交換的條件,跟他認認真真地定“束縛”。
“好啊。”他微笑:“你想做什麽?不會是往你卡裏打十個億日元之類的吧?”
“才不是呢。”
冥冥說得沒錯。她去了最北邊的城市,擁有了全新的人生,然後她往南回到東京,重新遇到了過去的自己。
……也不只遇到了自己。
風吹得枯葉沙沙作響,千萬只蝴蝶從這片秋天的殘骸裏長出翅膀。它們飛行、起舞、扇動風暴,直到隐匿在看不見的蒼穹盡頭,在天的那邊變成一場細小的碎片。
“重新做個選擇吧——向南或者向北。”
她說:“版本更新了,我想和你一起向北。”
“有時間期限嗎?我會當真的哦,如果不是一輩子的話,萬一你半路反悔怎麽辦?”
“是一輩子。”
她像個沒長大的幼兒園小朋友一樣,朝他晃了晃豎起的小指:“拉鈎,我向北走,你也向北走,先反悔的是小狗。”
晚風拂過她的頭發,她的臉和藤川順的臉短暫重合了一瞬。很多年前的那個早春,有個不怎麽懂事的小孩坐在牽牛花下,也擺出過這種要和五條悟定下“束縛”的拉鈎動作。
“……完全是哄小孩子的狀态啊,藤川老師。”
月光在神子的眼睛裏暈開,他像是被打敗了那樣,流露出一點可以稱之為挫敗的無奈情緒。
“答應你了,一起向北。”
但這個世界上有誰能“打敗”五條悟呢。
他勾住她的小指,趁着這瞬間拉鈎的空隙,用另一只手捏住她的後頸,在她驟縮的瞳孔裏,将她的腦袋往他面前一按——
然後停留在近在咫尺的位置。
咦。
預想中的吻沒有落下來,她眨了眨眼,露出一個錯愕又疑惑的表情,他就如同被逗笑似的彎起眉眼,長長的白色睫毛細微顫動着,像是無人問津的純淨雪山裏才能孕育出的精靈羽毛。
他湊得更近了點,問:“那之前說的那件事呢?”
“……什麽事?”
有點太漂亮了,漂亮到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像是被凍結了一樣短暫停了一瞬。大腦無法正常運轉,她怔怔地看着他,半天沒想明白“那件事”究竟指什麽。
“沒有認真聽我說話根本就是罪加一等诶!我正在因為你不信任我能輕松擺平千年臭抹布而郁悶呢,親一下嘛,親一下我就大發慈悲地原諒你。”
“束縛”形成的特殊能量波在身體周圍轉了一圈,他用鼻尖蹭了蹭她,每一個字都裹挾着輕快的笑意。那些笑意揉碎在他的眼睛裏,變成流光溢彩的璀璨星海。
冰塊“咔嚓”一聲碎掉,藍色的火焰開始燃燒,等她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是伊甸園裏的夏娃,被蠱惑、被引誘、而後不受控制地擡起頭,與她的善惡樹接吻。
*
十一月十七日,羂索出現在澀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