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伏黑不常來醫院探望姐姐。

地板是白的、床單和被套是白的、窗簾是白的、津美紀的臉也是白的。百合花還是兩個月前帶來的那一束,因為藤川老師的術式,仍然鮮豔地在花瓶裏盛開。

“露出這麽委屈的表情,你姐姐看到了肯定會很苦惱的。”有誰這麽說。

換了水的花瓶被放在床頭,順着那只手看過去,他看到藤川老師的臉。

“向你保證,她很快就會醒來的。”

“……真的嗎?”

“真的,我從不騙小孩。”

半個月前,五條悟曾不确定地向她提及,他覺得詛咒津美紀的或許是羂索。

“你居然也會有 ‘或許’ 的時候嗎?”

“畢竟那家夥附身在別人身上就能使用別人的術式嘛——雜交的次數太多了,味道超級混亂,聞起來比停屍間還要糟糕诶。”他無奈。

距離羂索的死亡已經過了一個月,他做這些事情的目的已經不再重要。如果要說這個世界上哪裏還能找到他存在過的痕跡,恐怕只有高專醫務室裏夏油傑的那具身體。

在這樣的情況下,那點微薄到連六眼都無法斷言的咒力标記早就該失效了。

藤川家的眼睛看不出這些,只感受到屬于“伏黑津美紀”的靈魂仍然存活在軀殼裏,雖然很遲緩,但絕對能稱得上是“鮮活跳動”。

地板上的影子随風搖擺,先前被派出去繞着醫院巡邏的鵺降落在窗外的欄杆上。它沒發現什麽異常,只縮起身子,從大剌剌敞開的窗戶裏擠進病房。

人到了冬天會莫名其妙變得情緒低迷,伏黑機械地翻看那疊已經看過很多遍的、沒有任何新意的檢測報告,突然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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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她……很喜歡講大道理。”

尚且還在叛逆期的小鬼,對于那些煩人的說教不屑一顧,等到稍微成熟一點、意識到當年的思想非常幼稚的時候,已經沒人在他身後啰裏八嗦給他講道理了。

善良的人承擔惡人的“惡”,這個世界的公平程度就像讓盲人測視力一樣不可理喻。

“所以我不願意原諒所有人,也不願意拯救所有人。”他的語氣淡淡的:“我成為咒術師,是因為我想成為能夠推動 ‘善惡制裁’ 的人。我希望有更多善良的人能夠享受平等,但……”

但是津美紀沒有因為他的選擇而蘇醒。

八十八橋的特級咒靈早就被他祓除了,津美紀還是像他幾個月前見到的那樣,狀态看起來沒有好轉,也沒有變差。

詛咒的表現形态和施咒者的意願息息相關,随着施咒者的死亡,“意願”會退化,對應的詛咒也該逐漸消失才對。

……除非他祓除的不是詛咒的源頭。

伏黑從小就對“自己是被抛下的”這一點有清晰的認知。名字是不分性別胡亂取的、親生父母是不見蹤跡的、好不容易有了個靠譜的姐姐,又被稀裏糊塗詛咒了。

“我很擔心她。”他承認。

主人的心情不好,式神也跟着受到了影響。它停在兩人身邊,橘褐色的蓬松羽翼耷拉着蜷成一團,難得能從龇牙咧嘴的表情裏看出一點委屈。

病房裏靜悄悄的,當第三輛推車經過門外的走廊時,他聽到一聲笑。

“好難得啊,我居然能等到你的主人跟我聊這些——還以為他在這方面是動漫經典冷酷男那樣的設定,到死都不願意吐露真心的悶罐子呢。”早紀蹲下來和大鳥碎碎念。

“藤川老師,我聽得到。”

“嗯嗯,我知道。”她點點頭:“你覺得自己是被不被選擇的嗎?”

“這種程度的生活軌跡換誰都會這麽想吧。”

“那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我不讨厭。”

“五條老師呢?”

“也不讨厭。”

“也對。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孩子要是說不喜歡他的話,他肯定會很難過的。”

破産和發財會選發財、死刑犯和老奶奶會選老奶奶,但如果是問鵺和渾快被炖了伏黑先救哪一個,做出選擇的困難程度就大大上升了。

——雖然這個前置條件聽起來怪怪的。

體型并不是很小的小鳥在她身邊發出對這個比喻不滿的憤懑啼叫,翅膀激烈地扇在早紀的身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

然後他的臉就被捏住了。

“這個世界的升級系統超級莫名其妙,需要經歷很多的 ‘被抛下’ 和 ‘被選擇’ 才會成為糟糕的大人,一不留神還有可能封號重開……正是因為這樣,人才需要學會堅定地選擇自己、學會好好愛自己哦?”

外頭的陽光亮堂堂地落在她的頭發上,把金色的發絲曬得幾乎在發光。細碎的光點紮進伏黑的眼睛裏,讓他平白覺得有點晃眼。

她感慨:“這麽消極的生活态度還能說出 ‘希望有更多善良的人能夠享受平等’ 這種話,伏黑同學,這恰恰證明你是一個溫柔的家夥呢。”

真稀奇,會誇人溫柔是“姐姐”這一類角色的通病嗎?

“姐姐”慢悠悠地又說:“而且悠仁沒抛下你,他說聯系不上你,讓我問你要不要下午一起去看電影。”

“……什麽電影?”

“《蚯蚓人4》。”

“哈?不是才看過嗎?”

“這次是限時豪華重制版,3D大熒幕。”

伏黑:“……”

《蚯蚓人4》的難看程度大概非比尋常,以至于那張漂亮精致的小臉蛋一下子變得擰巴,似乎是在費勁糾結到底要怎樣才能躲過這場災難。

早紀看在眼裏,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惠。”

“您又想說什麽?”

“沒什麽。”她意有所指地伸出手:“就是想讓你知道,這麽好聽的名字,怎麽想都不可能是稀裏糊塗亂取的吧?”

記憶裏的十二月全是奶油蛋糕的味道——五條悟的生日、聖誕、新年,十二月的節日密集,家裏的冰箱沒有一天看不到甜品的影子。伏黑不太喜歡甜食,但是他姐姐喜歡,嘗到好吃的蛋糕的時候,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就會笑成彎彎的月牙。

少年如有感應般回過頭去。

伏黑津美紀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來了。她躺在床上,沒什麽血色的嘴唇向上彎了一下,已經很久沒有發出過聲音的聲帶像是生鏽那樣緩慢地顫動。

“惠的名字,一定是 ‘恩惠’ 的意思。”

*

今天的溫度高得不像是在過冬,被陽光長時間照射的空間持續升溫,難得讓人覺得暖和。

就像小智打上世界聯盟總冠軍、小櫻成功集齊所有卡牌、奇跡的世代重歸于好,祈盼阖家團圓的美好結局是人之常情,是人類這個種群天生對“幸福”的渴望。

果然還是美好結局看着更讓人高興。

早紀在心底小聲肯定。

伏黑津美紀是個沒有咒力的普通人,即使是這樣,鵺也依舊在第一時間被收了回去。伏黑惠坐在床邊,看起來罕見地有一點不知所措。

她看向他藏在身後的手。

校服的衣角被捏得皺巴巴的,少年的背脊僵硬地挺得筆直,手背上青筋暴起,在姐姐看不到的地方微微發顫。

不坦率果然是這個年紀的小孩的通病呢。

她佯裝沒看到,收回視線往門外退。在她即将踏出去之前,小姑娘小聲喊住她。

“藤川……小姐?”

津美紀靠在床上,手裏捧着一杯熱水。水霧薄薄覆蓋住她的半張臉,她抿了抿嘴,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朝她笑。

“我一直在做噩夢,”她說:“但是後來,我在夢裏聞到和您身上一樣的花香,然後就突然不怎麽做噩夢了……對不起,這麽說好像有點奇怪,我的意思是,您應該做了什麽吧?謝謝您。”

桌子上的百合晃動了一下,晶瑩的水珠順着花瓣往下滾落進花瓶,在裏頭濺起一束小小的水花。

滴答。

早紀打量了一下那張小臉。

生命體征很穩定,靈魂也很健康,除了有點虛弱以外,似乎的的确确成功擺脫了詛咒,已經沒問題了。

大病初愈的小朋友該吃點什麽?

醫院的夥食不怎麽好吃,等下還是打個電話麻煩新田跑一趟吧。

小孩的致謝落進耳朵裏,像是被無害的小兔子撓過一樣軟綿綿的。她想了想,很認真地說:“你知道嗎?你弟弟很擔心你哦,擔心到晚上睡不着覺,偷偷摸摸在被子裏抹眼淚呢。”

“藤川老師……!我才沒有幹這種事!”

*

今天是什麽很适合從冬眠中蘇醒的日子嗎。

早紀坐在會議室前的樓梯上吃橘子。

走出病房的十分鐘之後,她來不及把津美紀蘇醒的好消息告訴五條悟,就接到了硝子的電話,說夏油已經醒了。

“也醒了?”

“ ‘也’ 是什麽意思?”

硝子的語速很快:“雖然概率很小,但是我擔心五條和他打起來。為了我的生命安全考慮,你能回來看看嗎?”

反轉術式第一人的醫術堪稱神跡,在熬了兩個通宵之後,她于今日一早成功把夏油傑的腦子挪回了自己的身體。

不能再用“不想跟蘿莉音變态機器人談話”作為借口,有必須要解決的、目前而言最大最嚴峻的問題擺在眼前了。

“你說他們能聊明白嗎?”早紀問。

“哈哈,不知道呢。要是能聊明白的話,早在十二年前就聊明白了,也不用等到現在吧。”

硝子瞥了一眼身後緊閉的大門。

“不過我猜,是因為夏油醒了,所以伏黑的姐姐也醒了。”

橘子酸得難以下咽,早紀不喜歡吃酸,把剩下幾瓣塞進硝子的手裏,又用她的袖子擦了擦黏糊糊的掌心。

“馬上要聖誕節了。”她說。

“是啊,要聖誕節了……這幾瓣酸橘子是你打算送給我的聖誕禮物嗎?”

硝子也不喜歡吃酸。

浪費糧食是不好的行為,她把橘子丢到路邊,喂給圓滾滾的鴿子。

屬于羂索的咒力殘穢已經完全被夏油傑自身原有的咒力覆蓋,不足以再支撐大批量的标記,像津美紀這樣陷入不明昏睡的普通人很快就能陸陸續續蘇醒過來,擺脫倒黴的詛咒了。

——勉強算是功德一件,也不知道能不能稍微抵消一點那家夥幹的蠢事。

這個季節已經很難在學校裏找到野生動物的影子,只有零星幾只格外貪心的鴿子,因為平日裏被學生們喂得白白胖胖,不舍得離開。

有什麽東西被強硬塞進手裏,硝子回過神來,發現是一本護照。

她的護照常年被上層沒收,新得完全沒有使用痕跡,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她原來還有這樣一本證件。

反正也用不上。

護照裏夾着一張短途旅行的行程單,她打開看了一下,不明所以地快速掃過航班號、酒店、出發時間,直到看到乘客那一欄印着自己的名字,目的地是——

“巴塞羅那?”

她愣了愣。

“什麽意思?”

“是真正的聖誕禮物。”

看起來好像也不是很真。

硝子冷靜地“哦”了一聲。

“總監會不可能批準的。”

“是不批準,但是我陪你去就沒問題了。”

“如果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有人受傷了怎麽辦?”

“憂太那孩子不是也能用反轉術式治愈別人嗎?我已經拜托他暫時代班了。”

“真的?”

“真的啦!這可是我和悟好不容易為你争取來的!”

“……你們沒有把刀架在誰的脖子上吧?”

“……我們是和平主義者,真的。”

每個字都認識,連在一起反而變成抽象的鬼畫符——或許需要用反轉術式治療一下自己的大腦和眼睛嗎?

硝子這下難得感覺思緒有點宕機了。

橘子好像太酸了,哪怕是對鴿子這樣味覺不敏銳的動物來說也難以下咽。幾只鳥雀只沒有防備地啄了幾口,很快就毫不留戀地、嫌棄地、逃跑似地扇動翅膀飛走了。

她聞聲擡起頭,看到它們越飛越遠,直到身影撲棱棱縮小成灰白的圓點,和天空的盡頭融為一體。

然後她意識到,她好像總是在做這樣的動作。

高中以後她很少再收到禮物,可愛的挂墜、限量版的娃娃、最新發售的口紅……往常最愛給她買禮物的家夥不在她身邊了,她只能偶爾盯着那只在櫻花節買來的浣熊鑰匙扣發呆,思考對方到底活得好不好。

也許已經飛得很高很遠了。

“誰都可以飛得很高很遠。硝子,我們不是你的束縛。”那只已經飛得很高很遠的小鳥這樣說。

時隔十二年,它扭頭朝她銜來一張遠方的信箋。

信箋裏是森林、草地、春天的第一片新葉,它們鑿開枯燥的寒冬,迎着日光明亮地搖晃。

她笑了一下,覺得今年的冬天似乎有點太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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