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最後果然還是變成這樣了。
夏油傑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發呆。
身體機能遲緩地運轉,血液流動得太慢了,反而開始有點犯困。羂索霸占身體之後的記憶變成炸開的玻璃碎屑,紮進腦海吵鬧地沸騰起來。
他無意識動了動手指,又冷又僵硬,像是已經生鏽很久了的古老鐘表,費勁地吊着半口氣。
呼吸是正常的、心跳是穩定的、發出的聲音不再是電子合成的冰冷蘿莉音、眼前的世界是清晰明亮的。
是活着的。
全高專最能胡說八道的家夥正坐在對面,神情複雜地盯着他看。從沒有縫合線的額頭一直到健全的雙手,最後嫌棄地擰起眉,用力往後一仰。
“怎麽辦,我現在看到你這張臉有點火大诶。”
“?”
“你有這一年的記憶嗎?羂索用你這具身體跟我打了一架,我還挺不服氣的。”她撇撇嘴:“手癢了,你可以假裝自己是他,被我揍一頓嗎?”
“在你變身成機器人并且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視頻删掉之前,我的答案都是 ‘不可以’。”
會發出蘿莉音的夏油爆裂丸零號機已經壽終正寝。它躺在一旁的地板上,因為失去了控制中樞,閃爍的LED屏幕上永久定格着僵硬的馬賽克笑臉。
要是連視頻都删了,還有誰會記得零號機閃耀的存在呢。
早紀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你和悟都聊什麽了?”
“也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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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一眼她手上的戒指,有點感慨:“不過他抱怨說有個狠心的女人不願意陪他過聖誕節,要帶着外面的野花野草跑到國外潇灑。”
“硝子才不是野花野草。”
她歪頭:“‘歡迎回來’ ——他沒有說嗎?”
夏油傑微笑着不回答。
現實不是JUMP漫畫,沒有那種一拳就能讓人回心轉意的神奇功能,也沒有靠嘴炮導致意志動搖的脆弱人格。哪怕是事到如今,兩個人的理念也還是不一樣。
夏油傑和五條悟是兩個一等一的犟種,大概是深知誰也沒辦法說服誰,于是大多數時候都默契地在聊以前的事情。聊寫檢讨、打游戲、還有當年櫻花節被判平局的劃船比賽到底是誰贏了。
但是“歡迎回來”這句話,的确聽到了。
能夠調配的咒靈一只也沒有,他把手握緊又張開,反複适應了幾次以後,才有咒力微弱地在掌心亮起來。
真的是活着的。
“……想好怎麽說服上面的人了嗎?”
“當然沒有。”
“像你這樣愛給自己找麻煩的家夥放進猴子堆裏也是稀有保護動物呢。”
“滿腦子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哪有資格說我。”
她起身倒咖啡。
咖啡機傳來叽咕叽咕的運轉聲,有苦味很淡的萦繞在房間裏。她盯着咖啡液思考了一下,而後往夏油傑的那一杯放了一大勺糖。
“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你也該稍微清醒一點吧。你的大義是行不通的。”
“不清醒的到底是誰啊?”
他嘲諷她:“省省說漂亮話的力氣吧,就算行不通,我也不會改變我的想法——沒有咒力的猴子只會産出無止盡的咒靈、加劇咒術師的犧牲,優勝劣汰,只有 ‘進化’ 才有出路。”
“可是禦三家也會養出沒有咒力的孩子,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成為特級咒術師。憂太、七海、灰原,甚至是你自己,在察覺自己有術式之前、成為咒術師之前,不都只是 ‘猴子’ 而已嗎?難道就因為人類早晚會死,所以不需要醫生、或者幹脆出生就被殺掉嗎?”
“你在偷換概念诶。生老病死是常态,但是為了保護弱者而産生的死亡不是,也沒有任何意義——這樣可沒辦法說服我,像悟這樣試圖靠教育從基層開始改革,才是真正的杯水車薪。”
“我沒想說服你。”她把加了很多糖的咖啡推給他:“我只是覺得扭曲的強制進化本質就是倒退。咒術師的世界本來就建立在普通人的世界的基礎之上,僅憑我們要怎樣維持社會正常運轉啊?你指望誰去種植糧食、誰去建造房屋、誰去生産日常用品?你還是我?”
“所以我才讨厭這個畸形的世界。”他嗤笑一聲:“說這些讓人傷心的夢話,又費這麽大力氣救我……難道就因為我想走的路走不通,所以就只能像以前一樣去保護猴子,去維系你所謂的 ‘正常的社會運轉’ 嗎?”
祓除、吸收、偶爾目送朋友在任務中死掉、繼續祓除新的咒靈。現實的社會構造令他感到厭煩,作為咒術師沒有辦法繼續戰鬥,作為詛咒師所選擇的大義又無法實現,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死亡”一定是合适又正常的結果。
結果偏偏有人不識好歹地要打斷他的投胎進度條。
他撐着下巴,語氣裏嘲諷的意味濃了點:“後悔了嗎?你救我之前就該想到,到了今天這一步,我不需要退路,也不可能回頭。”
“那就往前走啊。”
“後悔也來不……什麽?”
會議室昏暗的燈光在她的眼睛裏閃爍,她和他對視,十分理直氣壯地說:“既然沒辦法回頭,往前走就好了。”
夏油傑錯愕地揉了揉太陽穴,覺得她的精神狀态十年如一日的有問題。
“這就是你救我的理由?”
“沒錯,因為我是那種喜歡無腦維護朋友的自私人設。”
她喝了一口咖啡,十分坦誠地承認:
“其實有一陣子我還蠻認可你的理論的。當時覺得活着沒什麽意思,有考慮過要不然加入你一起毀滅世界,讓這些該死的咒靈和負面情緒統統下地獄去。”
“真是難得。我還以為你已經徹底變成能和猴子淪為一談的蠢貨,哪怕是有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也會歌頌人間真善美呢。”
他陰陽怪氣地“哇哦”了一聲。
“是什麽讓你放棄了這麽了不起的想法?”
“舍不得啊。”
銀座新開的餐廳還沒吃過、想養的小貓一直沒養、在追的電視劇沒播到大結局、喜歡的人也許還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總而言之,都是些很軟弱的理由。
說出來肯定會被笑話的。
還沒融化的雪在路邊堆起一個髒髒的灰黑色小坡。外頭的樹枝光禿禿的,只剩幾片枯葉幹巴巴地虛虛攀附着,是被風一吹就會輕易凋零的可憐樣子。
“呼啦”一下,果然在空中打了個卷,晃晃悠悠地掉下來了。
他聽到她問:“所以你還是想死嗎?”
“我說是的話你就會送我上路嗎?”
“會啊,如果你真的希望的話。”
不等他接話,有厚厚一疊文件丢到他的臉上。
“但死之前能先幫忙處理一下外面那群失控的咒靈嗎?去年那個 ‘百鬼夜行’ 本來就夠給人添亂了,今年又這樣……在等來你的新世界之前,我們估計早就因為你這具身體惹出來的爛攤子累死了。”
一份咒靈資料。從001一直編號到998,咒靈的長相、等級、活躍的地點一應俱全,有些被打了勾,有些還劃着問號,可謂是圖文并茂、精細程度堪比百科全書。
白紙黑字劈頭蓋臉霸占視線,不常批閱文件的盤星教教主愣了愣,覺得有點荒謬。
“你這是在給我發任務?”他邊看邊笑:“給一個死了快一年的兇惡詛咒師?”
“就當死前給你下輩子積德行善了。反正你現在一只咒靈存貨也沒有,不管是為了毀滅人類還是變強,不都需要這個嗎?這可是免費送到你嘴邊的豪華版升級材料诶。”
“所以我都說了,只要把非術師全殺了,就不會産生這麽多咒靈了。”
“所以你就是在這個過程中給很多你想保護的咒術師添麻煩了啊!”
世界的邏輯無法用人類的智慧來解讀,就像沒法解釋他們為什麽會成為咒術師、地球為什麽要繞着太陽轉、1+1為什麽等于2。生命的存在不需要被附加意義,因為這不是什麽論證題,而是由無數被忽略的“不合理”和“無意義”堆積出來的奇跡。
她希望他能看到,雖然就算真的看不到,她也覺得沒關系。
“如果你暫時沒那麽想死的話,就努力長命百歲吧。活到超級強、活到我們這一批人全都死掉、活到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阻止你,然後去推動你的進化,完成你的大義——有兩只很厲害的特級咒靈還活着哦?把它們收服了沒準能增加成功率呢。”
“居然在指導我的就業前景……早紀,搞不好你很有當詛咒師的天賦诶,要不然我們現在重新組個隊怎麽樣?招募你可比吸收什麽特級咒靈有價值多了。”
“不要。你最好偷偷摸摸的,別被發現了。”
“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這位老師?”
藤川早紀永遠能說出讓他覺得很莫名其妙的話,他把這歸結于她曾經弱得無限接近猴子,以至于思維也和正常咒術師不一樣,已經被猴子完全帶跑,變得野蠻又不可理喻。
野蠻又不可理喻的人對此不置可否。
最近的天氣都很好,溫度不低、天空晴朗。五條悟正在窗外和硝子說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他看起來心情很好,唇角彎彎地向上翹。
她看了一會兒,好像被感染似的跟着笑起來。
夏油傑是不一樣的。他偏執又矛盾,似乎總狠不下心來做一個純正的壞人,但也沒辦法成為一個常規定義的好人。
沒有人能代替他做出選擇,也沒有人知道正确答案會在哪個方向,但至少可以肯定,“死亡”的那個方向一無所有。
哪怕救他很費勁、哪怕他不領情或者不稀罕也不要緊,因為作為朋友而言,這對她而言就是有意義的。
活着的話,早晚能找到新的路。
“你說你不需要退路,”她說:“我也确實沒辦法給你退路,可是在劄幌,有人希望你平安。”
咚。
渾濁漂浮的記憶掙紮着生長出四肢,帶動齒輪咔咔咔地緩慢倒帶。這一刻夏油傑停止了思考,不是很能辨別對方究竟想要表達什麽。
大片大片的火燒雲高挂在窗外,交織出翻湧的豔麗紅海。濃郁的暖光覆蓋半邊視線,他回憶了一下,覺得有點像他死掉那天看到的天空。
漫長的沉默過後,他收回視線,從喉間發出一聲低笑。
“居然被發現了,你是屬狗的嗎?”
“偶遇而已。你長得也太像你媽了,誰會相信你們沒有血緣關系啊?”
“……是嗎?那他們現在——”
會議室的門被“嘭”地踹開。
“夏油大人到底在哪裏!?”
菜菜子和美美子闖進來。
抵在門邊的椅子被大力撞翻在地,放在椅子上的那袋橘子骨碌碌滾落一地。幾股視線猝不及防交織在一起,于是急促劇烈的呼吸聲瞬間靜止。兩個小孩被釘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夕陽從敞開的門外斜射進來,給死氣沉沉的會議室帶來幾縷鮮活的味道。早紀吹了聲口哨,配合地為這感人的父女相見劇情抹了抹毫無眼淚的眼睛,幾步踏出去。
又踏回來。
日本的冬天漫長,但馬上就是新的一年。等過了新年和他的生日,再過幾個月,就是春天了。
“雖然悟已經說過了,但重要的話是可以反複說的。”
她笑:“歡迎回來,傑。晚上要一起吃飯嗎?硝子說有家荞麥面超級好吃。”
而後會議室裏傳來響亮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