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2018年的最後一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迷迷蒙蒙的風雪從淩晨吹到傍晚,一直到日暮時分才停下來。整個東京都是白色的,幹癟的枝桠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蓋着白色的被子彎折起來,直到積雪簌簌地摔進地面。

會是個好兆頭吧。

千鳥淵公園附近的住宅區高檔又氣派,小孩們原本想在藤川老師的新家裏過年,奈何她的公寓裝不下這麽多人,于是一夥人計劃升級,浩浩蕩蕩扭頭被接去了更高檔更氣派的五條家。

“喝酒不行。”

“鲑——魚——”

“……那好吧,今天例外。”

和學生的對峙在僅僅不到一秒鐘就落敗,七海面無表情地目睹全程,只覺得對方毫無身為成年人的底線,倒是很像會胡亂寵壞子孫輩的老太太。

“我明明是在充分體諒理解學生行為動機,畢竟誰年輕的時候沒裝過成熟大人偷偷喝酒呢。”早紀意有所指地看向他:“你說是嗎,很有底線的七海先生?”

豬野湊過來:“欸——難道七海先生以前……”

“七海先生以前是超級有名的不良少年,私底下煙酒都來,歌舞伎町一條街無人不知他的名字,只要他一出手,我們全都——”

“藤川小姐,诽謗他人情節嚴重會導致三年有期徒刑,我勸你別再說了。”

七海準備拔刀。

五條悟不常帶學生回本家,今年是例外。

這一年的事情發生得格外的多,宿傩、羂索、特級咒靈,複雜的行情每分每秒都在變化,大家都忙得焦頭爛額,實在是難得有像今天一樣大團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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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會客廳吵吵鬧鬧,早紀把從巴塞羅那買回來的禮物一袋一袋遞給小孩,于是“謝謝藤川老師”、“藤川老師新年快樂”之類的聲音此起彼伏,清脆又響亮。

收到禮物的時候,脹相正在走廊上追着虎杖請他喊自己哥哥。虎杖在拐角處猛一剎車躲到藤川老師的身後,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說過好多遍了!我們不可能是親兄弟!!!”

語氣堪稱撕心裂肺。

“哇哦。”她笑着把禮物放進對方的手心:“看起來他不能接受有個比他大一百五十歲的哥哥呢。”

“哪怕他不接受,我也是他的哥哥。”脹相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包裝花哨的禮品袋,準備把它丢掉:“這是什麽?”

“是新年禮物。”

早紀和他解釋:“逢年過節給朋友準備禮物,是 ‘人類’ 才會有的傳統。”

“……朋友?”

“是啊,既然你都選擇站在我們這一邊了,我姑且把你看作是朋友也沒錯吧?”

“我沒有站在你們這一邊,我的選擇只有我弟弟虎杖悠仁。”

“不要說這麽奇怪的話啊!?我沒有承認我是你弟弟!!!”

又跑遠了。

假山旁小小的水池已經結冰了,往日裏會發出好聽聲音的驚鹿只捧着一勺厚厚的雪。雪地上有歪七扭八的腳印,光是看腳印的走向和深淺,都能看出來是一夥蹦蹦跳跳的小鬼。

風呼啦啦地刮起來。

虎杖和脹相的身影消失在盡頭,她站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了一個嚴肅的問題:“你給他的任務名單是從編號999一直到1988的那一份吧?可不能重複了,我把999號之前的咒靈給傑了。”

“我怎麽可能犯那種錯誤嘛。”五條悟走到她的身邊,把她裹進厚厚的毛絨外套裏:“那家夥祓除咒靈的效率可高了,是超——級可靠的哥哥呢。”

——被別人聽到搞不好會罵他們倆是剝削勞動力的黑心農場主。

她縮進外套,側過臉去看他。

他才剛開完正式的家族會議,身後的家臣畢恭畢敬地朝這個方向彎腰。沒有戴眼罩,也沒有戴墨鏡,五條家主不常穿正式的傳統服飾,黑色的羽織被風吹得翻飛起來,露出一角昂貴的白色和服。

皮膚是白皙的,眼睛是明亮的,誇贊皮相是最表層的膚淺發言,可是這個世界上應該很難有人能忍住對着這張臉不誇一句漂亮。她盯着他,沒忍住碰了碰他的手。

“……這麽喜歡這套打扮嗎?”他失笑:“完全是一副被我迷倒了的表情诶,早紀。”

“……是啊,完全被你迷倒了。”她也跟着笑起來:“一想到這麽威風的家主大人居然是我的,就有點高興。”

“只是 ‘有點’ 嗎?”

“超級、非常、特別。”

“這才對嘛。”

月亮繞過枯枝彎彎地挂在頭頂,天空是濃厚的墨藍色,延伸到遠方,和群山的影子融為一體。五條悟牽住她的手,朝門外看去。

人死不能複生、時間不能倒流、犯下的錯誤不能被橡皮擦清除,但是分道揚镳的朋友可以重新見面。

一年前,曾經有人血淋淋地靠在巷子裏,抱怨他來得太晚了。他們沒來得及吵架、也沒來得及和好,時過境遷,終于讓他找到了扳回一局的機會,能夠把那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那個人——

“來得真晚啊,傑。”

夏油傑帶着菜菜子和美美子慢悠悠地踏進來。

夜色很濃地籠罩在他的身上,甜品袋被他拎在手裏搖搖晃晃,又朝五條悟丢來。他遠遠地彎起唇角,身上沉悶的氣息就跟着淡了一點。

“沒辦法,一直在甜品店排隊呢——總不能把前面的猴子全部殺掉吧?”

“真是了不起的壯舉,我會記得讓校長給你印優秀學生的獎狀的。”

兩個小孩跟在夏油傑身後,不情不願、扭扭捏捏地說了聲新年快樂,早紀拍拍她們的腦袋,驚奇地發現那是北菓樓的袋子。

咦。

北菓樓在全日本不止一家門店,但憑借敏銳的直覺判斷,她覺得這個袋子來自北海道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一百二十。

——某些愛說冠冕堂皇大話的家夥絕對是嘴硬心軟地偷偷跑去看他的“退路”了。

她稍一思索,朝他舉起收款碼:“有發現我有留下咒力保護你爸媽嗎?謝謝就不必了,往我卡裏打點錢表示一下你的誠意吧。”

“不想表示呢。”夏油傑皮笑肉不笑地把收款碼推遠:“竟然能給他們布置出這麽醜的花園,早紀,你的品味真的沒問題嗎?”

“那還真是不好意思啊,夏油爆裂丸零號機同志,我沒想到有過變身機器人經歷的人會跟正常人的眼光不一樣。”

“不許你這麽說夏油大人!!!!”

*

小朋友是最難抵抗酒精的。

不管是哪一屆,發酒瘋似乎是咒術高專歷代都會發生的傳統事件,是以,當真希用力一拍桌子站起來的時候,早紀的第一反應是:還好夜蛾校長不在這裏。

喝了一半的啤酒瓶被“砰”地砸在桌面,她雄赳赳氣昂昂地扯着嗓子,振臂高呼:“我明年就要成為禪院家主!我要踩着那群混蛋的腦袋聽他們哭着向我忏悔!!!!”

事發突然,整間屋子都被她的氣勢震懾了一瞬,直到野薔薇和虎杖最先反應過來,一邊跪拜一邊吶喊:“恭迎禪院家主!!!”

還挺配合。

禪院家的另一支血脈羞恥地捂住臉不再看,結果真希不樂意,很兇地瞪他:“你這是什麽表情!?瞧不起我嗎混蛋?給我喊禪院家主!”

雖然完全瞪錯人了。

乙骨吓了一跳,餅幹卡在嗓子裏不上不下,咳嗽了半天才配合地用力一鞠躬:“禪院家主好!”

伏黑:“……”

他朝邊上瞥了一眼,看到他的監護人對此毫無想要幹涉的意願。對方笑得肩膀都在抖,一邊笑還在一邊給誰發消息。

“……五條先生,您在幹什麽?”

五條悟:“當然是通知禪院家的老頭他後繼有人,如果沒什麽事抓緊趁早退休啦。”

*

要說對“新年”這一天有什麽刻板印象,也許是酒精、禮物、煙花和雪。托天氣的福,院子裏的積雪厚得能埋住小腿,很适合打雪仗。

“……你們也要去嗎?”夏油傑有點無奈。

人喝多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哪怕是真選組和攘夷志士在過年期間也是要休戰的。明明一個月前還是會在澀谷打得你死我活的關系,菜菜子和美美子仍然點頭如搗蒜,作勢就要跟随大部隊的腳步,一起沖進雪裏。

又被家長撈回來系好圍巾。

外頭此起彼伏的打鬧聲響了一會兒,然後小順跑回來,帶着一身在雪地裏打滾過的寒氣一頭撲進姐姐的懷裏。

“外面的樹都枯死了。”

“因為是冬天了呀。”

企鵝點點頭,又搖搖頭,代表廣大兄弟姐妹語無倫次地嘟囔:“不要冬天……要春天!要花!”

好吧,咒骸居然也會喝醉。

早紀哭笑不得。

澎湃的生命力順着後院的輪廓描摹了一圈,牽動枯枝開花,草木萌發。漂亮的薄櫻迎風搖晃,月光透過花隙撒在全是腳印的狼藉雪面,留下一尾銀色的細碎波紋。

戰場上的戰況瞬息萬變,狗卷的巨大雪球精準砸中美美子的腦袋,她被凍得小臉慘白,暫時喪失了躲避能力,眼看下一發雪球又要朝她砸來——

有只咒靈從她身後的黑洞裏閃電般探出手來,接下這一發攻擊後又消失不見。

……?

夏油傑處變不驚地喝了一口酒,迎着早紀質疑的視線,露出一個溫和無害的微笑。

打雪仗這項活動最是追求公平公正、自立自強,不等她開口譴責,她突然發現菜菜子丢向虎杖的雪球碰不到他了。

早紀:“?”

兩股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刻的咒力詭異跳動起來,氣氛短暫凝固了片刻,五條悟先發制人地發出一聲哼笑:“怎麽有人到了這個年紀打雪仗還在作弊啊。”

夏油傑笑意更深:“彼此彼此,悟,你能先把無下限關了嗎?”

——這不完全沒長大嗎?這兩個人???

屋子裏吵,外面也很吵。喝光了的啤酒瓶滿地都是,小孩們在雪地裏撒潑的影子反複折疊,最後變成十二年前的那場雪仗裏虹龍長長的、掃起漫天飛雪的白色尾巴。

馬上就是十三年前了。

“活着”的味道如此鮮明,意識被浸泡成透明剔亮的夾心軟糖。她撐着下巴,聽到身邊那兩個人的話題已經不知道為什麽從打雪仗作弊跳躍到了誰先年老色衰,突然平白覺得高興。

在笑诶。

“笨蛋”果然是不會輕易改變的稀有品種,哪怕捂住了嘴巴、堵住了耳朵,笑意也會從眼睛裏跑出來。

真是太好了。她感嘆。

大家都是笨蛋真是太好了。

*

在豬野第三次從雪地裏回到自己身邊的時候,七海開始翻找手機聯系人裏是否存有律師的電話號碼。

最好是負責維護名譽權的那種。

少年半醉半醒、情感豐富:“抽煙喝酒逛歌舞伎町也沒關系!七海先生!您在我心裏永遠是最可靠最了不起的大人!七海海!你就是我的偶像!我崇拜你!”

七海:“……”

硝子坐在他對面拍照,手機的閃光燈亮個不停。她邊拍邊笑,問他:“去馬來西亞的票訂好了嗎?”

“暫時還沒有。巴塞羅那怎麽樣?”

“好到我都不想回來上班了,哈哈。果然人還是要多出去看看啊,趁現在人手充沛,很适合遛出去度假哦。”

七海不置可否。

派發到自己手裏的任務最近開始詭異地大量減少,只要一問就能輕易知道是誰的手筆。他的目光越過豬野,看到某個家夥正在不遠處的書房門口發呆。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完全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只能看到那頭顯眼的淺金色頭發,在廊燈下像是鍍了層晶瑩的紗。

想必早就找到答案了。

他想。

是《大江戶青少年健全育成條例修正案》之外的答案。

書房的門沒關,順着半敞的門看進去,滿地都被小孩堆滿了送給老師的新年禮物。早紀路過朝裏瞥了一眼,視線猛地像是被強力膠水粘住一樣,怎麽也收不回來。

是花。

八歲那年,藤川早紀曾慕名參與過一場名為“五條悟未婚妻”的大型選秀。彼時婚姻和愛情在她的心裏全都是遙遠的、和聽不懂的咒力指導一樣抽象的存在。在某個平凡常見的清晨,她抱着一點莽撞的好奇心,一腳踏進五條家的府邸。

她當時在想,她也會像媽媽喜歡上爸爸那樣,喜歡上一個人嗎?

她擡起頭,看到小小的花盆被放在書櫃的最頂層,白色的鈴铛藏在翠綠的葉子裏,好像感應到什麽似的,輕飄飄搖晃了一下。

……這個季節怎麽會有鈴蘭花呢。

酒味、壽喜鍋的香味、還有一點突兀的花朵的甜香萦繞在鼻尖,最後和從房檐上下墜的水珠一起,濕漉漉地在心裏下起一場大雨。

“在想什麽?”

有人這麽問。

“野薔薇他們喊你去一起堆雪人呢。”

于是雨就停了。

雖然這個世界的許願系統似乎沒有那麽靈驗,不過如果可以的話,她祈禱咒術界腐朽的政權早日瓦解、吵架的家夥和好如初、屋子裏的那群小孩都能平安長大、命不該絕的人健康長壽。

所有的事情看起來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假以時日,這批新生代的咒術師會成長到驚人的高度。或許會超越五條悟,或許不會,但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她希望他不再是一個人了。

被祝福的本尊垂下眼看她,也不知道是無奈還是什麽別的情緒更多,突然很輕地嘆了口氣。

“希望我不再是一個人……只有實力方面的嗎?”

他的語氣聽起來好像有點不滿意:“那你呢?”

“你想我怎麽做?”

“随我說什麽都可以嗎?”

“什麽都可以。”她學着他的腔調哄他:“因為你是五條悟啊。”

亘長的記憶被拽回很多年前的冬天,懵懂的少年心事旋轉在咖啡店的唱片機裏。當時的日光透過雪花和窗戶軟綿綿地灑在她的身上,她眉眼彎彎地看着他,翡翠一樣的眼睛亮晶晶的,對他說喜歡。

是和現在一模一樣的表情。

五條悟自那時起就開始就斷斷續續地想同樣的一件事。他想了很多年,還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

“是什麽?”她問。

屋檐上還沒結冰的雪随風卷起一層薄薄的雪霧,不輕不重的吻随着細雪一起落下來。

寺廟裏用于祈福驅魔的鐘聲接二連三咚咚咚響個不停,已經到了尾聲環節,一聲比一聲清脆悠長。他捧着她的臉,彎下腰來吻她,聲音被含在唇齒間,帶着一點朦胧的笑意。

他說:“想看你穿白無垢的樣子。”

——砰。

遠處似乎開始放煙花了。

橘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她本該能看到的。

有個小盒子被遞到眼前,婚戒上鑽石的光直白地晃進瞳孔。說不出是什麽的情緒順着尾椎湧上來,把她變成一只被卷進激烈氣流的氣球。她聽到大腦“嗡”了一聲,血液在血管裏震動着發出轟鳴,很輕又很響。

這一瞬間煙花、星星、庭院的雪景和整個世界全都黯然失色,時間帶動思緒往前走了兩步,倏地完全靜止。

是陳述句。她想。哪怕她不說話,他也肯定知道她的回答。

冬日裏的幢幢光影在一雙藍色的眼睛裏融化,神子來到人間,于是她的“喜歡”就被具象化成他的樣子。

五條家的庭院裏種着大片名貴的松樹和櫻花,到了春天就會開出能擋住半邊天空的淺粉色花海。等到那個時候,一定很适合出嫁。

這一次、下一次、每一次,她總會走向他的。

身體裏的所有器官都在發緊,充盈旖旎的陌生情緒燃燒到路的盡頭,把心髒燒得柔軟發燙。她把手放進他的掌心,聽到自己在笑。

“那結婚吧,”她說:“等下一個春天。”

明年會有什麽呢。

熊貓從走廊那頭探出頭來,催促他們:“悟!早紀!快點過來一起玩——”

聲音聽起來醉醺醺的。

堆雪人的支線任務已經告一段落。院子裏立着一群被稱之為是“全家福”的、歪七扭八的雪團子,只通過一些奇怪的特色,勉強能辨認出每一個畸形抽象的雪團子究竟是誰。

等大家第二天酒醒了,興許會看着彼此發酒瘋的錄像帶相互嘲笑,如果笑得太兇,保不準要動手打一架。

想必都是些可愛的事情。

燃燒的仙女棒在空氣裏濺射出幾簇小小的禮花,暖色調的花瓣噼裏啪啦落在指尖。

第一百零八下驅魔的除夕鐘聲被敲響的時候,她蹲下來,在屬于自己的那個小雪人的臉上畫了一個笑臉。

“嘩啦”一聲,樹上的小鳥朝月亮飛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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