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惠比壽(一)
惠比壽(一)
2011年7月,東京。
今年夏天的氣候格外變化無常。午後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已經停了,滾燙的太陽曬在路面的水坑裏,凝聚成小小的光圈,火辣辣地要往視線裏鑽。
裹挾着濕熱空氣的風從半敞的窗戶裏吹進來,在皮膚上留下一層粘糊的潮意,伏黑惠從期末繁重的作業堆裏擡起頭,覺得有點熱,想要去找空調遙控器。
起先只是一陣常見的微風。
蟬鳴綿長,大顆剔透的雨珠垂挂在葉尖,再順着這陣風無聲滾落進濕潤的土壤。
然後風越刮越大,在房間裏逐漸卷起猛烈喧嚣的小風暴。木質的家具在氣流裏嗡嗡震動,鋪在桌上的作業紙和試卷被嘩啦啦高高吹起,翻湧着糊滿整片視線。
空調遙控器“砰”地摔在地上,連保持睜眼都有點費勁,他吓了一跳,踉跄着朝風裏看了一眼——
是人。
也有可能不是。
心髒在胸腔裏咚咚作響,他被這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吹得頭腦發昏,反應了好一會兒,才猛地用力拉開房門,朝不遠處的五條恭一郎狂奔而去。
“恭一郎爺爺!我房間裏有詛咒!”
*
伏黑惠小學一年級那年,從天而降的監護人告訴他,他從小就能看到的那些畸形古怪的生物叫做“咒靈”。
咒靈的強度像成績單一樣分三六九等,遇到很弱小的就當做沒看到、嚴重一點的話,得抓緊時間逃跑、如果情況實在是很緊急,那就喊大人來幫忙。
他也的确這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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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前,在看清“詛咒”的真面目後,五條恭一郎握着手裏的咒具,震驚地連着說了三遍“怎麽可能”。
十分鐘後,他們一前一後從他的房間裏走出來。伏黑惠看到他畢恭畢敬地朝對方彎腰,完全和最初如臨大敵的嚴肅模樣判若兩人。
什麽情況。
雖然過着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的生活,對于咒術相關的知識儲備也趨近于零,但這種憑空出現的、違反科學常識的古怪現象……連他都知道應該是詛咒或是咒靈吧!?
他看向那個突然出現的家夥。
是在日本不太常見的發色,淺金色的發絲在陽光底下明亮得甚至有點晃眼。頭發的主人忽地側過臉來,眨着那雙帶着笑意的眼睛,将他來不及收回的視線捉了個正着。
下一個呼吸間,一點很淡的花香和陰影同時從頭頂落下來,她蹲在他的面前,帶着一點新奇、雀躍和欣慰意味的視線輕飄飄停在他的身上。
“對不起,我吓到你了嗎?”她問。
好像沒有惡意,因為他在去年過年給恭一郎爺爺送賀卡時,對方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的。
類似“也許是非人類”的懷疑在這一瞬間不争氣地煙消雲散,他搖搖頭,皺起眉,警惕地确認了一遍:
“你不是詛咒嗎?”
“把我比作那種醜東西的話,還不如說我是阿拉丁神燈呢。”
她笑着,準确無誤地喊出他的名字:“你好,伏黑惠小朋友,我叫藤川早紀。”
*
晚餐過後又開始斷斷續續下起雨,伏黑洗完頭出來,看到津美紀正站在走廊上和藤川早紀聊天。也不知道兩個人聊了什麽,她說着說着就樂不可支地撲進她的懷裏,眼睛彎彎的。
作為全家唯一一個快速認可對方是阿拉丁神燈的人,津美紀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認真闡述了自己的理由——
“她會魔術诶!只要這樣那樣一下,就能變出花诶!”
餐桌上原本空着的花瓶長出了一束白色的百合,她感受不到咒力,只指着花,義正嚴辭地補充道:“而且藤川小姐長得那麽好看,一看就不像是壞人啦。”
一看就不像壞人的家夥刮了刮她的鼻子,當即笑得樂不可支:“以貌取人以後會吃虧的,難道你們當初跟五條先生回家也是因為他長得好看嗎?”
“唔……也有這方面的考量吧。”
“那是兩碼事。”他忍不住打斷姐姐的發言。
彼時他正艱難咀嚼着不愛吃的甜椒——天知道這樣的食物實在是難以下咽,在他準備悄悄把甜椒塊從碗裏挑出去的時候,有個多管閑事的大人眼疾手快制止了這個行為。
“甜椒之神要是知道你浪費糧食會詛咒你的臉變成甜椒的顏色的。”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甜椒之神。”
然後飯後在自己房間裏發現一個甜椒雕刻成的小人。
伏黑:“……”
莫名其妙!!!
伏黑津美紀是很容易相信人、對全世界都抱有善意、一不小心就會被人販子盯上的糟糕性格。他沒有辦法向普通人解釋那束百合是咒力和術式引發的獨特現象,只好裝作被她的魔術理論說服,不再糾結這個話題。
“不把頭發吹幹的話,睡覺會感冒哦。”
熱衷于扮演阿拉丁神燈哄騙小孩的女人喊住他。
她拍了拍身前的小板凳,向他投以一個期待的、高興的、躍躍欲試的眼神。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吹風機被她拿着往他臉上吹,風筒裏的熱氣迎面砸來,砸得他有點郁悶。
對于一個已經十歲的小學生來說,吹頭發這種小事完全可以自己來。拒絕的話在嘴邊呼之欲出,一想到房間裏的甜椒之神,又詭異地噎了一下,沒成功說出來。
……才不要滿足這種大人特有的無聊玩心。
他“啧”了一聲,腳步不受控制地拐了個彎,不情不願地在那張小板凳上坐下來。
津美紀在他耳邊說悄悄話:“你不喜歡藤川小姐嗎?”
“沒有。”他答得很果斷。
“那你為什麽擺臭臉?”
“因為我覺得她很奇怪。”
“哪裏奇怪?”
“哪裏都很奇怪。”
想必是和五條先生關系很好、認識很久的人,因為她融入這個家的速度流暢順滑到令人咂舌。除卻能喊出每個人的名字之外,她甚至能夠在縱橫交錯的偌大府邸裏準确找到廚房的位置。
雖然最後又不知道為什麽被請出來了。
吹風機隔了一點距離吹在他的發頂,剛好把風控制在不冷不熱的溫度。落在頭頂的手熟練地理順他的頭發,原本用來擦幹頭發的毛巾被她卷成了兔子形狀放進他的掌心,他戳了戳毛巾兔子尖尖的耳朵,覺得她還挺會照顧人的。
“……你到底是誰?”
津美紀被恭一郎爺爺喊去喝牛奶了,他開動自己的小腦瓜,終于找到合适的機會開口:“那根本不是魔術,你也不是阿拉丁神燈。你和五條先生一樣,是咒術師。”
“答對了。”
對方“哇”了一聲:“這個時間點很難跟你解釋我是誰诶,我說我是五條先生未來的老婆你會信嗎?”
“不信。每年都有不少人說這種話。”
“她們都怎麽樣了?”
“都被趕回去了。”
“哈哈,這樣嗎。”
被帶回五條家的第三年,伏黑惠仍然不怎麽了解他的監護人。
往常對方不愛回這裏,更多的時候是帶着他和津美紀住在市區的公寓,只有今年是例外。聽恭一郎爺爺說,這是因為他最近正在為接管這個家做準備。
除卻偶爾一些不着調的發言之外,對他最大的印象是很忙。三天兩頭不見人影已經是常态,就連工作時間似乎也跟正常人也不一樣。他曾在某天半夜醒來喝水,撞上正好要出門的五條悟,而後無意識地看向牆上的鐘,看到時針指向的是淩晨四點。
不過家長會之類的活動會準時出席。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像是有閑情養花的人,但是書房裏放着一盆一年四季都開得很好的鈴蘭。津美紀曾為了在學校裏養死兩朵玫瑰而委屈巴巴地問對方養花的秘訣,結果他只是彈了一下她的腦門,故作玄虛地回答——
“是加了愛情的魔咒。”
明明是單身漢吧。
殘存在發梢上的水滴沾濕一小片衣領,他擡起頭,“咦”了一聲。
“五條先生,您回來了?”
吹風機停了。
他那出差在外的、明天才能回來的監護人此刻神奇地出現在了庭院裏,沒有說話,也沒有往前走。隔着幾米的距離,伏黑看不清他究竟是在看哪裏,但好像是愣住了。
……難道不是關系很好的朋友嗎?
他抱着毛巾兔子坐在小板凳上,被兩股古怪的視線一前一後夾在正中間,無端覺得坐立難安。
雨不再下了,蟬聲也聽不見了,這片天地沒有征兆地安靜下來,只有八角風鈴的聲音沒有規律地突兀敲在耳邊,發出令人心慌的脆響。
好半晌,他聽到五條悟發出一聲很輕的嗤笑。
“……真是稀客啊。”
他彎起唇角。
“已經想好要怎麽道歉了嗎?我還以為你打算當一輩子縮頭烏龜,爛死在北海道那個鬼地方呢。”
尾音很重地向上翹,“爛死”兩個字的語氣抑揚頓挫到甚至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臉上的表情和往常說要吃毛豆喜久福的模樣沒什麽區別,但伏黑就是覺得他是在生氣。
應該。
迷路的野貓藏進庭院的樹叢,地面上長長的樹影簌簌搖晃。他想了想,從凳子上跳下來,跑開了。
*
接到電話的時候,五條悟正遠在仙臺出任務。
他沒什麽反應地把一只特級咒靈踹翻在地,沒什麽反應地從它的殘骸裏撿起一根宿傩的手指,沒什麽反應地聽完了五條恭一郎的彙報,然後“哇哦”了一聲。
距離他上一次去北海道無功而返才過了幾個月,總監會也仍然在關注藤川家最後一根苗子的行蹤。倘若她真的活着出現在了東京,哪怕他不知道,上面的老頭子總該第一時間有反應才對。
還從沒聽說過操縱植物的術式能精進到讓人“憑空出現”的水平。
是冒牌貨就趕出去、是高級的咒靈就祓除、是探子就抓起來審訊,解決問題的辦法明明比伏黑惠小學三年級的連線題還要直白,但偏偏哪種假設都不太對。
去哪裏了?為什麽要逃跑?知道他在找她嗎?
像以前那樣擠兩滴眼淚胡攪蠻纏地撒嬌只會火上澆油,他等到耐心快要告罄,她也只是安安靜靜地看着他,沒有掉眼淚,也沒有說話。
有一瞬間五條悟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她為什麽露出這種洞悉一切的、老媽子心疼辛苦在外奮鬥的兒子的奇怪表情,可是有什麽更大更洶湧的情緒在血液裏“刺啦”一下炸開,很重地叩擊某根神經。
六眼回答不了的問題高高堆積起來,變成一座搖搖欲墜的冰川,最後在她朝他伸出手的這一秒,他只想到了一件事。
是活的。
潮濕的悶熱感一陣陣刮在耳後,房檐上下墜的水滴在水坑裏不停濺起漣漪。她的手穿過沒有開啓的無下限術式,在即将碰到他之前,他突然往後退了半步。
滴答。
那只手在滾燙的空氣裏停頓了一下,又被很慢地收了回去。
時隔整整五年,他那沒有良心的、愛玩失蹤的女朋友終于舍得開口,對他說了第一句話。
她說:“果然沒有好好睡覺啊。”